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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章 刀不虧心

不遠陡坡之上,長風浮動,賈校尉向車帳方向看去,隱約燭火,似乎有人攀談正歡,身形晃動。

而僅是一坡之隔,地上躺著三十六具尸首,馬賊殘肢,失卻渾身血水的馬匹,渾身已然冷下來,一時辰之前,這五六十匹奔馬,依舊飛馳月下。

大概人世悲喜,本就不盡相通。

「將弟兄衣衫整整,點起火燒去罷,此行去往西郡還有段路途,天景已暖,別讓他們再受苦楚就是。」校尉幾步走下陡坡,點起火把,朝剩余不足百位軍卒吩咐道。夜里終究不得眼,方才模黑死斗,不過是借夜色襲殺,來得更有把握些而已,如今卻無此等必要。

校尉擎起火把,緩緩蹲下,從軍卒尸首腰間模出塊腰牌來,托在掌心當中,仔細用衣袖擦干淨上頭血跡,而後向身旁一位軍卒要來截草繩穿起,又蹲子,在血水之中模索。

那大元來的修行人,修的乃是一手陣法,故而出招時候,並不毀人手足,而是直接震碎心脈,最多吐出數口血水便已氣絕,故而乍一看去,死相尚不算淒慘。可直到校尉使繩索穿完二十余枚腰牌後,卻遲遲未曾伸出手去。

這位軍卒面相,想來林陂岫也是熟得很,行軍時候,離車帳最近,早先時候,林陂岫便是瞧見這位年輕軍卒行走山路時,有些力有不支,才開口同校尉商量,能否暫且歇息一陣。

軍卒至死時,仍舊緊緊攥著掌中刀。

也正是這名體魄不算上佳的軍卒,一刀劈開那大元蠻子的後腦。

興許是後腦遭起這搏命一刀,那二境的蠻子臨死前震出道斬人氣索,生生斷去年輕軍卒一肩一腿。

校尉還是俯去,輕輕抹合軍卒圓睜怒目,于粘稠血水中模出腰牌,對著火光看去。

軍卒名叫白小五,倒不是因為在家中行五,而是因從小只曉得自個兒姓白,初入軍時,養過條幼犬,起名叫小五。就因為此事,沒少因那頑皮幼犬四處為非作歹吃罰,可這年輕軍卒仍舊將那幼犬養了數年,直到出徽溪時候,還不忘多同袍澤交代一番,說每逢開火,莫要忘了多扔幾根骨頭給小五。

也是賈校尉一手帶出的軍卒,時常跟到前者身後,嬉皮笑臉,常常討幾枚淮瑯果嚼上一整日,直到沒甚滋味都舍不得吐。

周遭靜候的軍卒大都並未覺察出賈校尉失態,光是瞧見這位在頤章軍中呆過許多年,戰功無數卻一向不升官的賈校尉,再起身時,平白無故晃了晃。

火舌舌忝舐血紅衣袍。

袖口已然滿是朱紅的賈校尉蹲到地上,左手挽住掛滿三十六枚腰牌的草繩,右手一揮,叫出隊伍中一位眉眼機靈的軍卒,面無表情道,「你小子字寫得最好,幫我起份文書,回頭差人送回徽溪,就說路遇二境修行人與馬賊六十,殺馬賊四十,其余十人押送至西郡發落;二境修行人,身中三十六刀,死去軍卒一人一刀,尤其白小五劈開此人後腦,軍功酌情給多些。」

「一人一刀?」機靈軍卒狐疑,「真要如此著,難免有作假之嫌,若是追查下來,可並非是件小事,小的看還需從長計議。」

校尉抿嘴,額頭青筋跳動,「讓你寫你就寫,大不了老子替他們再補幾刀,這份軍功,鐵定要給弟兄們討來。」

機靈軍卒重重點頭。

「還有件事,以後戰死人數,和死者腰牌,都由你計數,計數計了近乎二十載,這門活計,早就干膩味了。」校尉站起身,往口中扔進枚干淮瑯果,狠狠嚼了數次,轉身而去。

「其余尸首,也都給埋上,都是爹生娘養先生教的,死罪難逃,但沒道理就躺到這喂狼。他們虧心,咱不能虧心。」

軍卒雖說並不情願收拾除卻袍澤以外人的尸首,但終究大都在軍中呆過十載開外的,當然曉得頤章軍的規矩,故而也不拖沓,當即便有幾位從腰間皮囊中抽出數截鐵桿來,合為一柄銅鏟,選不遠處軟和地皮,默默下鏟。

而校尉卻是獨行至那十來位嚇得面若土灰的馬賊面前,一眾賊人身後,早已有軍卒摁住肩頭,除去腰間背後長刀斷匕,尚且戰戰兢兢不敢抬頭。

「有事要問問你們,」校尉盤腿坐下,抽出腰間短刀來,似笑非笑道,「也別裝作嚇丟魂的模樣唬我,燒殺擄掠欺男霸女,有哪樣是你們這幫腌貨色沒膽量干的?不過劈殺個二境的修行人,便能將各位嚇成這幅德行,那才是可笑。」

十余馬賊大都叫方才的陣勢嚇破膽,此刻壓根顧不上眼前校尉問話,只情渾身抖似篩糠一般,生怕這些位渾然不似尋常軍卒的大爺,真是要動起狠手來,因而無人膽敢出言應答,唯恐說錯只字片語。

西郡軍備歷來比不得其余數郡寬裕,似乎是當今頤章天子有意為之,使得西郡屯軍數目,尚不足茶棠郡半數,故而馬賊流匪相比起其余四郡繁盛不少,尋常軍卒也拿來去自如,駕馬外出的馬賊有些沒轍,只好盡力所能,前去各處驅趕。

但任憑西郡的馬賊再猖獗,也從來沒瞧見過能生生使腰刀劈碎修行仙人的步卒,要照西郡尋常軍甲的能耐,對付方才那位抬掌起陣的仙人,少說也要拿數百號步卒憑人頭堆到近前,耗得那位大元來的仙人山窮水盡,才有丁點可乘之機。

可眼前這伙軍卒,卻只是損耗三十來人,便將那以往手段高不可攀的仙人後腦劈開,身死道消,如何能不叫人驚怖。

賈校尉盤膝坐穩,並無同人多費口舌的心思,擺弄手頭短刀,隨口問道,「那大元來的蠻子,此行而來,圖個甚?」

一時無人開口。

旋即便有馬賊斷喉,尸首砸到血水之中。

而那依舊坐在地上的校尉,手中短刀已然無蹤,神色淡然,再度從包裹中掏出一枚短刀,「眼瞅著天要亮堂,老子時間實在不寬裕,就不拿手段折騰各位了,再問一回,那大元蠻子,究竟圖啥?」

刻過後,再斷一人咽喉。

第三位雙膝跪地的馬賊,叫血霧濺迸滿面,終于是忍不住心頭懼怕,近乎是嘶嚎道,「我等實在不知,那位仙人昨日才行至此地,單手便將山寨上三位領頭爺震死,只命我等前去追殺那女子,從來未曾說到底圖謀甚。我等並未多行燒殺擄掠之事,還請大人饒恕一命,來日定有所報。」

一眾馬賊皆欲叩頭,卻被身後軍卒雙膀扭住肩頭,竟是絲毫掙動不得。

「曉得了。」校尉收起短刀,拍拍褲腳泥土直起身來,從這十來人坐騎中挑了頭骨相最佳的馬匹,翻身上馬,單手攥緊馬鬃,向十來位軍卒道,「一並處理了就是,莫要忘埋。」

隨即單騎向東而去,身後十余馬賊,皆盡倒伏。

夏時將近,星夜極短,晝卻更長,山原丘陵亦正是時候,涌出許多流螢,接天連地掩草蓋林,爍爍微光,顧盼來去,倒是令周遭昏黑山坳,沾染許多柔和意味。

月照清暉,車帳中林陂岫與自家夫人言談許久,從早年間苦讀游學,再至過後游園相見,而後平步青雲。言談末尾,多半因路上勞心費神,朝堂上位高權重的林大人,竟然是攥住自家夫人手心,就這麼靠在車壁上昏昏睡去。

即便是已然入眠,林陂岫口中還含糊念叨,說其實從未與那幾房妾室有親,不過是早年間窮怕了,不願屈居人後,續幾房美妾,也好與同在朝堂上任職的大員吹噓一番。

月色朗朗,林夫人擎起燈火時候,不經意往自家夫君發髻掃去一眼,卻是發覺向來鬢發如烏墨的相公鬢角處,已然生出數縷花白,觸目驚心。

「老了,」仍能依稀瞧出早年樣貌的林夫人捻去燈火,合住雙目,柔柔道出一句自語,「二十載年月,我哪能不知你那點心思,可最要緊的,還是日後要留個清廉名聲,聖上不願除去咱林家,乃是恩情;就算不為這份網開一面,總不能叫蘆兒來日背負罵名,叫人戳脊梁骨。」

夫人捏捏自家相公鼻頭,滿面憐惜。

天景才亮堂數分,賈校尉才策馬回返,眾軍卒早已將袍澤尸首收拾妥當,埋罷馬賊,各尋地界歇息,听聞馬蹄踏響,紛紛從藏身處探頭觀瞧,卻並不急于列隊,待到看清確是自家校尉無疑時,才站起身來。

步卒歇息,一向皆是安營扎寨,但百來位軍卒,並無太多人手扎營,眼下又正值春深夏首,無需碳火取暖,于是軍卒大都尋隱蔽地界歇息一晚。一來防備夜襲,二來將人手散開,可破鐵騎沖陣,乃是多年前便流傳下的法子,如今卻是被這一眾看似尋常的軍卒使出,隱匿極深。

「起來,哪有大路邊上橫躺休憩的?碗口寬的馬蹄跺將下來,還沒等人看見就把你小子腦袋跺碎,還談什麼給大軍通風報信。」校尉才從馬背上跳下,便沒好氣罵道,順帶踢了腳仍舊匍匐在路邊,渾身掛滿塵土的軍卒。

(ps.難得三千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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