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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六章 枯木春

吳大夫目送車帳軍甲行出城去,不由得輕輕嘆口氣,恰巧被不遠處另一位守城軍士听著,湊到前者身旁,壓低聲音道,「校尉大人,咱頤章貶謫出京的官員,向來不予軍甲護送,怎麼此番林大人出城,卻是破天荒給了二百精兵護送,瞧著有些不合情理。」

「叫啥校尉,」吳大夫臉色一沉,「如今本大人不比往日,官至羽林郎將,你小子也該改口了。」

眼下天色尚早,城門周遭空曠,並無趕著出城的百姓,故而那軍士也不比擺起莊重模樣,嬉笑不已,扔給吳大夫一枚新鮮淮瑯果,「叫順嘴了,一時半會不好改,羽林郎將大人您擔待些,可千萬甭記仇,過後換季時候給小的發上兩雙窄一號的靴子,忒折騰人。」

「德行。」吳大夫接過淮瑯果,不過並不急著扔到口中解饞,「林大人此刻早已是驚弓之鳥,平時貪財,大概亦是覺得心頭有愧,這才使得京城動蕩時節過去,如此後怕。咱聖上曾說過,那位如今穿金戴銀,恨不得十根肥壯指頭都套上美玉扳指的林大人,年輕時候窮得離譜;高門大戶家中的讀書郎,除卻僕從背的黃梨木書箱不響,渾身上下配劍佩玉,叮當響個不停,而咱這林大人,全身就背後破木書箱吱扭響動,一身舊褂縫縫補補,數年又數年。」

「你說這麼個早年間窮怕了的人,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如何不貪。」

軍士仔細琢磨一番,似乎說得的確在理,「那這二百軍卒?」

吳大夫咧嘴一笑,「你去趟東邊關,替我送個信,不過京城如今無閑馬可用,走著去就是。」

軍士猛然變色,連忙陪笑,「別介,您這位羽林郎將體恤部下,可是實至名歸,真要是憑兩條腿走去東邊關,只怕年關之前您是見不著小的了,倒不是小人嫌路途極遠,而是生怕新鮮淮瑯果送不到您手上,您老通融通融?」

「沒真想讓你去。那二百軍卒的意思,懂了?」吳大夫笑道,旋即將手頭那枚淮瑯果放到鼻下,使勁聞了聞,又扔給軍士。

「以後也甭送了,戒了。」

「聖上讓戒的。」

十幾日路途,一行二百軍卒與車帳,雖說走得並不算快,可到底是整日趕路,已然走出千里余,路途亦是由平坦通暢,變為崎嶇難行的山路,但見外頭猶如千方怪石層層疊疊,一山過後再有山攔。

大概是夏時已近,頤章西南此地接連數日落雨,使得連綿山中清潭暴漲,乃至溢出水流極多,似是平白多出條溪水,順山路緩緩流淌而下,多日光景,竟是令山路生出無數濕滑青苔,如此一來,更是難行。

「賈兄弟,眼下山路濕滑,皆是人困馬乏,不如叫諸位兄弟歇息一陣,再行上路不遲,」林陂岫方才撩開車簾,無意間瞥見位年紀稍淺的軍卒,開路時候險些失足跌跤,心中略微不忍,故而試探著同那位領頭軍卒商量。

而那位賈姓的校尉卻搖搖頭,「林大人好意心領,我等身處太平皇都,雖遠不至于嬌縱,可畢竟少有人思危,天長日久,竟是使得體魄都疲爛不已;想當初在下入軍時,頤章西北多有賊寇,連番侵擾百姓,剿匪時節,雪雨行軍都是司空見慣,並無一人叫苦,眼下這些後生,練練也好。」

林陂岫附和,「幸虧如今聖上治國有方,西南賊寇極少,不然此番出京,沒準便要遇上不少股歹人,明君在上,著實是頤章之幸。」

「那是自然,」提起此話,賈姓校尉面孔亦是有幾分笑意,「且不提九國,就說在西路三國當中,屬我頤章最為重武,上齊齊陵兩國國君,過于重文。太平年月重文抑武,說起來合乎情理,但萬一這盟約一毀,臨時要將舉國武備抬升起來,哪是什麼容易事,那些個平日里侃侃而談尸位素餐的文官,真能擋住鐵蹄重甲?我看懸。」

林陂岫咳嗽一聲,「賈兄弟說得是,文官大都是玩嘴皮的好手。」

校尉自覺失言,憨厚一笑,「林大人可是有真本事,和那些只曉得出昏招的酸人不同,徽溪哪個不知林大人辦事靠譜,就連在下這尋常軍卒,都在京城听聞過大人的趣聞妙事,豈能同那幫酸文人混為一談。」

待到林陂岫再度踏上車帳的時節,面色卻是狐疑不止,引得林夫人有些憂心,撇開懷

中狐裘,壓低說話聲問道,「夫君何事疑心?」

林胖子並不答話,而是把那件狐裘拿來,嚴嚴實實披到自家夫人肩上,責怪道,「外頭濕冷,你這肩膝的老病癥,自個兒穿嚴實些,沒害處。」

「我原以為,必然逃不過這劫,于是早早便預備好重禮,如若那二百軍卒動手,也不過是沖著我來的,那份重禮,起碼能將你的性命保下來,可眼下我卻有些糊涂。」林陂岫拿起身旁一截枯木,從懷中掏出枚瓖玉篆刀,緩緩刻出些木屑,「這二百軍卒,神情舉動並無甚異常,我這察言觀色的本事,不見得技壓朝堂,可總歸是在皇城殿上站過二十載,那位姓賈的校尉與周遭軍卒,好像真是要將你我護送去西郡,並未收著什麼半路截殺的委令。」

十日以來,林陂岫從未安然入眠,每每臨近夜沉時候,必假借散步的由頭外出,拖著胖大體態走出四五里,卻壓根未曾發覺有軍卒跟隨,出行家丁更是說從未有人追隨老爺方向而去,再者眾軍卒神態從未有異,故而才有如今一番揣測。

林夫人喜上眉梢,同時心有余悸拍拍胸口,「若真是聖上網開一面,夫君日後,可千萬莫要再貪那些錢財,比起舉國上下的百姓官員,你那些俸祿已是極豐厚。過日子,有一宅可居便是,既不缺屋舍,亦不缺糧米,要那些個銀錢作甚,家丁護院雖說將府中上下打理得有條不紊,可我閑著亦是閑著,成日听琴插花,亦是無趣得緊,倒不如多動動筋骨。」

「你啊,就是沒那當貴人的命,」胖大員苦笑,「這身狐裘,若是我未曾記錯,乃是我當初入仕時候兩三月的俸祿所購,原本雪白狐裘,洗過無數回,都已變為了黃狐裘,還舍不得扔。」

女子笑笑,「這件最貴,怎舍得扔。」

林陂岫吹吹手中枯木,又仔仔細細用巴掌撫去小刺,遞給自家夫人,「芭蕉不在,雕一枚就是,當初你夫君最為窘迫的時候,就是靠這門手藝過活飽月復,就算是如今也沒撂下。」

枯木之上,有春時芭蕉開枝展葉,比京城府中院落那株更為恣肆舒展。

像是位清風兩袖的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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