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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大川傳我意

眼看著荀公子拈起棋子,雙眉長蹙,周先生便曉得,這趟光岳嶺來得值,隨後自行起身,又朝火堆之中輕輕塞了兩枚個頭稍大的紅薯,面帶笑意在山巔平地上轉悠。

光岳嶺由夏末轉入深秋,又由深秋入冬,周可法便又換上了那件藍底棉袍,就連許久都未曾在意吃穿的荀公子,都忍不住開口說過數次,說先生這身衣裳,已然穿了近乎一整年,又不是包裹之中並無銀兩,不如前去最近的處城鎮市集之中買上幾件,也算不上什麼奢靡舉動,卻被周先生婉言拒絕。

再好的衣裳,總不及自家夫人親手縫的好。

這一身藍衣,自從上山以來,幾乎從未踏出五峰之外。

今日卻是不同,周可法舉著枚烤得汁水豐盈的紅薯,邁步走到半山腰處,難得向嶺下張望,瞧瞧外頭的淺薄雪色,心思格外敞亮。

棋道之中內蘊無數明爭暗斗,更不乏神來一手,歷來便為不少文人儒士推崇,可在周可法看來,所謂棋道只是棋道而已,雖同文武韜略與處事為人道理相仿,但要做到觸類旁通,運用自如,只怕憑荀元拓的年紀見識,還遠遠不夠。

能臣運棋多強極,而那些位棋道大家,卻不見得皆是能臣,一方棋盤內求盡天下事,是真亦是假,不過對于年輕人來講,要以此替代天下九國,萬千士子臣民,還是太小些。故而此行令周可法最欣慰的,並非是徒兒棋術可登堂入室,而是那五道峰巒棋譜背後的隱意,荀公子能以棋術領悟入心。

「萬里雪光,的確叫人心思通暢,但你這一身衣裳,穿得的確有些單薄。」細雪之中有客來,仍舊是那身破爛衣衫,仍舊跟著一頭皮毛斑駁的老羊。

「玉佩不錯,可你這身子骨,著實不硬朗。」牧羊漢子瞥了眼周先生,而後者只是輕輕擰身,將那半個紅薯遮住,似是怕那牧羊漢子搶了去。

「大齊亡矣,上齊疲敝,你即便帶個先賢轉世,怕是也難以改變天下九國的格局,舍棄這一身修為與月復中文墨,圖個甚。」牧羊漢子顯然不會真對那半個紅薯下手,而是木訥開口,

說出這麼一段艱澀話語,隨後便看向山下。

周可法哼哼,「教出個好學生,總不觸及法度吧,我這年歲,如若真是想撲騰,估計也翻不出幾朵浪花,況且盟約尚在,操那閑心作甚。甭當我是那些沽名釣譽的文人,不過是個僻靜小鎮教書的窮先生,吃穿住行,還都要蹭徒兒的,我能有什麼能耐改換九國格局。」口吻像極了街頭坊市之間的老潑皮。

牧羊漢子一張面皮,好似縫將上的一般,木訥至極,聞言揶揄,「說如今朝堂上的臣子沒本事,我還興許能信,但要是說你這輕輕松松便能踏上光岳嶺頂的文人沒本事,天下誰人能信?越是有本事的文人,越是願做些飛蛾撲火螳臂當車的蠢事,若說你只是為教導徒兒棋藝而來,那如今棋藝已成,何不下山?若是嫌腿腳不利落,我幫你就是下山。」

周先生面露窘迫,模模花白胡須,訕訕一笑,「別介,再待一陣,山上那些個東西,我那徒兒還沒學全。」

漢子瞅了一眼裝瘋賣傻的周可法,什麼也沒說,徑直往山下走去,身後那頭老羊舌忝了舌忝後者棉袍下擺,似乎是沒嘗到咸味,頗為不滿地也跟著漢子走下山道。

周可法惱羞成怒,憤憤道,「早晚我得在山上支起口爐火,嘗嘗溫火老羊湯的滋味。」

「對了,我幫你下山的法子,其實頗為便利,若是有朝一日想通了,攜徒兒下山,知會我一聲就是。」卻不料那漢子剛走幾十步,又轉回頭說道,「從山巔之上往下一仍,只需二十幾息便可至山腳,無需走崎嶇山路。」

周先生連忙閉口,目送漢子下山。

牧羊漢子每日只是牧羊,誰也不曉得這位衣衫襤褸的漢子在大雪滿山的時節,為何仍是穿著那件破衣衫,更是不曉得這幾頭骨瘦如柴的老羊,究竟能賣上什麼價錢,至于荒山野嶺之中的孤狼為何一向不找上門來,叼走一只咯牙老羊,更是無人去想,只曉得這處原本百草豐茂的仙家地界,始終有位牧羊人。

夏風東雪,三伏三九,從不歇息。

而這位面容始終木訥如初的漢子,最喜之事,仿佛就是每日撿起一枚草種,扔到山腳水窪處,或是不知從何處取來一根木苗,插于地表,而後靜靜觀瞧那幾頭老羊四處閑逛。

曾有位遭貶的老文人從此處路過,瞧見山雨連綿之中,漢子獨自立身山腳,登時有些惺惺相惜同病相憐的心景,于是揮毫寫下句愴然言語:天下二境,我立一境,世人另立一境,獨念淒風苦雨,冷冷清清。而這位老文人前半生春風得意時,即便隨口吟詩也能在京城傳揚開來,如今失勢,這句悲苦言語,卻是鮮為人知。

漢子下山之後,依舊是守著那幾頭老羊,不知不覺間,雪落愈急,枯木之上壓滿霜雪,眼瞅著難承其重,枯枝欲折,漢子便站起身來,不顧抖落身上雪片,徑直行到枯木之下,輕輕緩緩吹了口氣。

玉花散亂,枝頭霧起,一連數十棵枯木之上,升騰起萬千薄霧。

牧人吹雪。

細雪之中有客來。

一駕馬車晃晃蕩蕩,從東而來,就連車夫那身甲冑,都是亮堂如鏡,甲若銀鱗。

車帳停在漢子不遠處,布簾一挑,走下一位唇紅齒白的孩童,頭戴高冠,身披黃脂繡袍,面皮卻是一副冷清模樣,不去理會那位身著破衣的漢子,而是一步步走到嶺下,深深吸了口氣,高聲喝問。

「聖上有旨,問罪臣周可法上光岳峰意欲何為,此行又要往何處去。」

喝問聲穿雲裂石,可震大岳。

荀元拓依舊盯著五道峰。

但周可法卻是長身而起,緩緩應答。

「上山教學生,下山去皇城。」

與那唇紅齒白的孩童有異,周可法並未運足氣力,話語聲更是謙和平淡,聲響極小,但卻好似從山巔緩緩滾落而下一般,像是光岳嶺托起這位先生口吐出的十字,伸手遞到山下。

明月若有覺,大川傳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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