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傻,真的。」
曹六抬起他沒有神采的眼楮,
「我單知道你虎,熱血上頭敢跟幾百年的死人叫板撂狠話;我不知道你居然這麼虎。我昨天就告誡你別胡來,否則會有大災殃……」
「我說它是自己碎掉的,你信麼?」
「酒哥,你去居士林吧。」
「我說真的。」
「我也說真的,你還是去居士林吧。那里有幾位大德高僧,說不定能救你一命……」
兩人扯皮了好一陣子,陳酒眉頭一擰,一個板栗敲在曹六頭上。
「閉嘴。」
「嘶~」
曹六疼得齜牙咧嘴。
「具體情況不好解釋,總之,這顆死人頭已經沒有邪性了,它現在就是一坨壞掉的臘肉。」
陳酒把人頭朝著曹六一丟,
「處理掉。」
辮子頭在半空甩出一個弧線,準確落在了曹六懷里。
曹六臉一白,丟也不敢丟,抱也不敢抱,只好翹起兩根指頭拈著鼠尾辮,好似大戶人家的閨女捏蘭花指拎手絹。
「我怎麼處理啊?這是人頭,人頭!」
「又不是新鮮的,巡警懶得管。你要嫌麻煩,直接一把火燒了也行。」
「你咋不自己弄?」
「我要出去辦件小事。」
「啥事?」
「踢館。」
……
居士林佛堂。
燻香裊裊繚繞,金身大佛寶相莊嚴。薛征由一個黃衣和尚陪同,拄著西式手杖,眼眸微微垂低,面前是一塊黃色牌位,供奉在廟里的超度往生蓮位,「妻丁儀,薛征立」。
和尚雙手合十︰
「薛施主對尊夫人一往情深,久奉香燭,必能感動菩提,夫妻同登極樂世界。」
「富明師父,極樂淨土當真存在麼?」薛征抬起眼眸。
「當然。」
「如何證明?」
「《無量壽經》記載,自此世間向西而去,經過十萬億佛土之彼方,即為極樂淨土,往生于該佛土者身受諸種快樂法相……」
「只有佛經?」
「額……淨土是真佛之境,佛法高不可測,能有只言片語遺留在經文上,已是萬幸。」
「那便是無法證明。」薛征搖頭。
和尚噎了一下,悶悶說︰
「既然薛施主不信淨土之說,為何給尊夫人供奉往生牌呢?」
「立牌位,立碑文,立牌坊,做傳記,從來不是給死者用的,只是生者的念想罷了。」
薛征凝望著往生牌,
「我辜負了佳人,心里頭有愧疚,只好以此類物品寄托。」
大和尚啞口無言。幸好這個時候,一個眉清目秀的小沙彌匆匆步入佛堂。
「薛施主,理事長請你進去。」
居士林理事長孫承輔,袁項城親封恪威上將,北洋三巨閥之一,其直系勢力巔峰時期曾總控東南,自任閩、浙、皖、贛、蘇五省聯軍總司令,擁兵二十萬眾。後敗于國民北伐軍,退隱從佛,寓居津門。
「我就不去了,」
薛征搖搖頭,
「我是國民軍出身,他是北洋巨閥,我一看他便難抑殺氣,他一看我便礙眼至極,相看兩生厭。」
「把這個送過去就行,讓孫承輔他自己抉擇。」
他遞過去一本厚厚的佛經。小沙彌接了過來,手上沒拿穩,經書稍稍一抖,從里面掉落出一顆黃澄澄的子彈。
「……」
小沙彌打了個寒顫,急忙撿起子彈夾回書頁,抱在懷里逃亡一般跑出大門,告辭都顧不上。
「我這個弟子年紀太小,不懂禮數,我之後肯定嚴加管教。」
和尚干巴巴笑著,
「敬古齋送來了一批古籍經書,需要及時整理,施主自便,貧僧先行告辭。」
偌大佛堂里只剩下薛征一人,安靜極了,香燭的燈花 啪微響。
「華北偽政府主席,東亞共榮會長,日本人真是割了好大一塊肥肉。」
薛征摩挲著手杖,低聲自語,
「孫承輔,你講你喝慣了長江水,吃不慣日本米,嘴巴上說得好听,最好別只是說說,不然……我就得受累幫你體面了。」
又對著牌位駐步了一會兒,薛征離開佛堂。
黑色福特車停在門口,前後三輛保鏢車。正抽著煙的劉經理急忙掐滅煙頭,拉開車門。
「回商行。」
油門踩下,汽車駛離。
薛征扭頭看向鄰座,
「小零,坐車就別一直盯著書了,傷眼楮。」
鄰座上的旗袍女子放下手里頭的小說,封面上赫然印刷著《近代群英演義》。
「又是武俠?」
「好看的。」
女子一身剪裁合體的白底青花旗袍,勾勒出極美的腰身曲線,整個人仿佛一件青花瓷器。
看面容,大概二十歲出頭,墨色長發用珠玉釵子高高盤著,鼻梁高挺,眼瞳翠綠如碧玉,皮膚呈一種罕見的冷白色。
秦得利旗下新銳影星,丁零。
「姐夫,大刀王五、神拳霍元甲他們是真有其人麼?」
「是,也不是。」
「怎麼說?」
「書中角色是妙筆潤色過的,非驚天大事不足以顯示人格,所以風花雪月,俠肝義膽;真實生活卻往往瑣事如纏,難免柴米油鹽,英雄氣短。」
「拿武行來說,大多數旁人只看得到武師們的顯赫聲名,金玉其外,卻鮮有人了解,武館向權貴乞食的低眉順眼,敗絮其中。」
薛征嘆了口氣,
「我和武行沒有牽扯,但武術畢竟是國粹,眼睜睜看武行守著一套老規矩故步自封,爛了,毀了,實在可惜。」
「唔,武行。」
丁零想了想,
「姐夫你之前講,你想尋一個有志革新武行的能人,找到了麼?」
「沒有。」
「但我听說,」丁零看了眼開車的劉經理,「你打算撐一個年輕武師開館。」
「陳酒啊,」
薛征半靠在椅背上,
「他的確揚言要踢翻武行,但只是為了私仇。」
「那你還撐他?」
「我一開始當兵,只是想躲家門的災禍,後來也甘願為了一面青天旗冒死沖鋒。我挑的人,比我當年更年輕。」
薛征嘴角噙著笑,
「大有可期。」
「姐夫,你現在也年輕……」
丁零頓了頓,
「也不老……」
「額,也不算太老……」
「死丫頭。」
薛征笑罵一聲,
「我是老了,好幾枚彈片嵌在身子里,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把我弄死。死了也好,早點兒下去陪你姐姐。但之前我得趕緊把你嫁出去,省得到了下面,挨你姐的訓。」
一提這個話題,丁零就把書蓋在臉上,裝死。
「說起來,我還想請陳酒當你新電影的武術指導來著,可人家沒答應。看來,大明星的名頭也不是那麼管用。」
薛征摩挲著手杖,眼神追憶,
「想當初,我也是軍里格斗的一把好手,倒是蠻想見識一下武師打擂的風采。」
劉經理透過後視鏡看了眼後座。
「斯煜,有事?」
薛征察覺到了目光。
劉經理支支吾吾︰「老板,半個小時前,街面上的黃龍水會派人遞條子,說陳酒去了玉山館踢館。是小事,我就沒報告。」
「哦?」
薛先生眉頭一挑,稍作沉吟,
「改道,去玉山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