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霧山二十里外。
沈以樂和鐘煙龐政並排坐于高台之上,身下是熙熙攘攘的人們,他們的心在逐漸墜入冰窖。
坊間很早就流傳紅霧山會在未來幾日出現大變故的消息,不斷往商聯和紅霧山涌去的武者們也能證實這點,他們以為能等到一出好戲,可現在,再遲鈍的人也發覺紅霧山的情況實在是有悖天理。
當那座聞所未聞的高塔像刺穿穹頂一樣出現在人們面前,謠言頓時匯成龐大的能量,人潮變得毫無規律,仿佛只要擁擠就能讓他們忘掉一切。
「時間快到了……」鐘煙龐政握緊拳頭,紅霧山的紅霧已經不止血紅,即便是他,也能肉眼看到一股強大無比的力量正在蓄積凝聚,光線忽明忽暗,劃開霧氣,將天空切成一道道血紅的稜面,就像一塊砸破的玻璃映射進了高空。
一股生命衰落的征兆沕沕于周圍,鐘煙龐政看到了屬于自己的斷頭台,它就要來了。
「為何……你不去殺死公主?」他突然問沈以樂。
「你又為何?」沈以樂反問。
「我?」鐘煙龐政垂下腦袋,面前的茶水倒影出面龐,一張不符合年級的青年面孔,還有一對無神的雙眼,「我已經發誓過要效忠傾蓮公主,死而無憾。」
「她還算得上是傾蓮公主嗎?」沈以樂問,「你也知道了,她不再是你效忠的公主。」
「胡說……」
他有氣無力地說著,把雙手耷拉在膝蓋上。大腦在隱隱作痛,不禁想起那些被他所不屑的讖緯之學。他相信人能通過種種跡象預知未來,但不是想那些神學家一樣,假托神仙之名預言吉凶。
但他改變看法了。
縱觀歷史的漫漫長河,那些預言者或許是在很偶然的情況下接收到了「外面世界」的訊息,在他們誕生的那刻起,宿命早已經預先設定。
「我已經很滿足了。」他突然說道,「我曾經總覺世間有太多不可理喻之事,多數人盡是愚蠢嬉笑之徒,可我現在明白了,我們所經歷的、所听聞的、所期待的,皆為虛幻而已。生是虛幻,死亦是虛幻……我還對死亡感到恐懼,一想到接下來會被核溶的烈焰焚燒,我就想要逃跑。」
沈以樂一言不發,靜靜听鐘煙龐政的獨白。
這很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說話,也很可能是她最後一次听別人說話。
「可是逃到哪去?世間一望無際,可在公主和其他人眼中,不過是一塊須臾彈丸之地,我們連獵物都算不上,或許能稱為玩物。但你明白,我不喜歡被人操控,更不喜歡這種無法月兌離的控制,我們身陷囹圄——想到這,我又甘願赴死。況且,我骨子里還是恭蓮隊的一員,公主賜予我新生,她現在要離開,我願意獻出自己的這條賤命和整個世間。」
他淒慘地笑了一聲,語氣顫抖,充斥著對死亡的恐懼。
「當然了……後者不是我能左右的。」
「嗯。」沈以樂盯著紅霧山,輕輕喝了口茶。
「你呢?我以為你會找機會反抗公主。」
沈以樂笑了笑︰「在她後背說這種話,你很大膽啊。」
「已經見不到了。」
她點頭,然後接續道︰「我倒沒什麼理由,如果說簡單點,我知道自己不是公主的對手,如果核溶發動後我就會死,那不如多活幾日。再者,她或許會失敗吧?我雖然不清楚她具體打算如何行動,但這件事一看便非常復雜,需要極其龐大的能量,而且要控制核溶的落點。半年前,蒼言殺死那麼多武者才啟動一次……」
她又想到在北境被俘虜的那晚,沉思了許久。
也不知那血紅色的幻影究竟何去何從?
在不知不覺間,她再也沒听到那個似男似女的聲音,更遑論其身影。她甚至覺得,那只是自己的幻覺——不對,當然是幻覺。
她搖搖頭。
「我明白你的意思。」鐘煙龐政說道,「公主只取了不到十名煉蟲師的心髒制成古道翡心,單從數量來看,遠不及蒼言那次施展核溶,而且蒼言才毀掉京城和方圓百里的土地。沈女俠,你是武者,你覺得多少個武者才能抵上一個煉蟲師的心髒?」
「我估計不出來。」
沈以樂閉上眼楮,回憶在蟲谷與煉蟲師們的短暫接觸。
「從另一個方面想。」她覺得臨死前能進行一次復雜的思考也不賴,于是專心致志地說道,「要毀掉一切,核溶須落滿世間的所有土地——至少得一半吧?一次核溶毀掉京城,整個西朝大概要……」
她腦中雖有西朝的輿圖,可沒法很快地換算出結果。
鐘煙龐政很清楚,他倒吸一口涼氣︰「起碼六百次。」
「六百次……」沈以樂在朝著未知領域探索,「還有雲鷹國,听說他們跟我們的土地差不多大。」
「雲鷹國倒不必那麼多。」鐘煙龐政說道,「一個藏在屋檐之下的國家,只要毀掉一兩百根立柱,他們就會葬身在引以為傲的斜牆之下。」
沈以樂想了想︰「那就算兩百次。」
「再加上周邊的小國家——或許不用了。」
「六百、兩百……再減半——相當于四百次。」沈以樂說,「公主取了幾人的心髒?」
「我其實不太清楚,」單是鐘煙龐政看到的,公主就取了五名煉蟲師心髒,「她動作很快,而且那些心髒又融合成一束,沒法計數,我覺得大概有七、八人左右,應該不會超過十人。」
兩人陷入沉思。
已經沒必要在計算下去了,煉蟲師和武者之間的察覺肉眼可見,一名煉蟲師能制造五十次核溶,而兩百名武者才能催動一次核溶。
「怎麼會……這麼夸張。」
沈以樂知道自己和煉蟲師們有巨大鴻溝,但應該沒達到千差萬別的地步吧?
鐘煙龐政的目光突然凝滯了,他緩緩抬起手。
「看。」
沈以樂抬頭望去。
只見一道耀眼的白光正緩慢沖破紅霧,像破繭而出的蝴蝶幼蟲,徐徐伸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