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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 • 滅族之夜(下)

等待是煎熬,獨孤麟奇意識到自己把蔣昆侖一把推入火坑,現在只能祈禱他不會經受太多痛苦。他就站在外面,隔著封閉的石頭屋就能踫到蔣昆侖。

里面現在是什麼情況?無處安放的眼楮落到寶應身上,她一直溫潤如玉,舉止賢惠,現在也是一副賣力的姿態。她的額頭在不斷滲出喊出,花白的氣息從微喘的嘴邊哈出。皇甫晴默不作聲地斜躺在搖椅上,玉扇劃破冷凝的空氣,渾濁的感覺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消散。

獨孤麟奇有些喘不過氣,不因為悶閉——雖然空氣不流通也是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剛才,就在他面前,發生了一件讓他心寒而畏懼的事。

他和皇甫晴打了這麼多年交道,今天才徹底認清一個簡單的事實。

皇甫晴是貨真價實的秘教成員,是個冷血殺手。他願意幫助自己,更會毫不猶豫地犧牲外人,蔣昆侖就是祭品,用他的時間換到真相,皇甫晴和寶應都沒有一丁點顧及和善心。

他和他們不一樣,可把界限劃清,對他又有什麼益處呢?獨孤麟奇扼住嘔吐的感覺,眉頭緊鎖坐到皇甫晴的對面。兩個人就這麼一言不發地看著寶應和石屋子。

這棟密閉的方形房子散發著詭異的魔力,它好像吞噬了萬事萬物,奔流的河水頓時朝上游回溯,高飛的鳥兒以畸形的體態回到地面,爆裂的火藥濃縮成一團,噴吐生命的女敕芽藏進了枝干里……數不清的倒流畫面進入獨孤麟奇的大腦,他覺得自己也成為倒流的一環。絢麗而幽蠱的七彩光芒正從石屋里溢出,像擠出泉眼的溪水般流滿整個房間。

「皇甫晴?」獨孤麟奇忍不住開口,「你看到了嗎?」彩色的霧氣纏在腿上,他很不舒服,好像被黏稠的手抓住了。

皇甫晴一臉凝重,應該沒想到會發生這種情況。他沒有理睬獨孤麟奇,目光游離與寶應和石屋間,判斷應該讓寶應停下還是繼續。

「皇甫晴。」

「別說話,沒事。」皇甫晴冷靜抬手制止他。

他相信皇甫晴的判斷,老老實實地坐在原位,側耳細听。

石屋里好像有什麼動靜。一個失控的靈魂。他心想。

突然,牆壁傳來一聲巨響,強悍的澤氣以排山倒海的氣勢砸向石牆,整座房屋為之一顫,皇甫晴猛然起身。

「麟奇,幫我壓住他的澤氣!」

是蔣昆侖在屋里反抗。

獨孤麟奇磨蹭了一會兒,才和皇甫晴分別站在方屋子的兩側,隨時壓住蔣昆侖的澤氣。屋子不停傳來撕心裂肺的嘶吼,獨孤麟奇這輩子還沒听過這樣的聲音,倒流帶給人的痛苦已經超出的想象,但最荒謬的是,蔣昆侖會不斷忘記方才經歷的痛苦,轉瞬進入下一輪倒流,他出來的時候不會有任何感覺。

獨孤麟奇安慰自己。遺忘的痛苦就算不上痛苦了。

七彩的霧氣越來越濃密,他陷入了詭譎的幻視里,本該黝黑無光的石頭牆壁不知何時染上了一抹色彩,牆壁好似成為飄動的彩旗,它活了,正在蠕動笨拙沉重的身軀向外擴張,越來越柔軟。當第一塊碎石落到腳邊時,獨孤麟奇意識到這不是他的錯覺,牆也被這七彩的光芒感染,開始向更初始的狀態倒退。

「這麼下去我們也會被倒流!」獨孤麟奇急促地警告道。

「我知道,」皇甫晴看著寶應,「她自有分寸,相信她。」

「可是……」

自有分寸?這句話在事實面前還有多少可信度?最高處的牆體已有坍塌之勢,更早落到地上的石塊溶解成了更細碎的砂礫。崇敬、虔誠、恐懼的情緒同時涌入心頭,辜月的玄妙之力非常簡單,但似乎包涵了扭曲世間常理的怪誕力量,它把絕無可能發生的事情擺在了獨孤麟奇面前,萬物在解構,進入混亂不堪的狀態!

我剛才在想什麼?

獨孤麟奇感覺月復部被抽空,胃和肺好像被一只手提了起來,吸入的空氣突然從身體里倒了出去,嘔吐的痛感牽動他的全身,他捂著肚子蹲在地上,想從這兒逃走——他也在倒流,他正在一點點——

我在倒流!

我在想什麼?

記憶變得混亂不堪,卡帶了一樣在原地踏步。剛進行一次思考,大腦便在下一刻回溯都更早的狀態——

我們在倒流?

尖叫、嘶吼、嘔吐……

皇甫晴!再這麼下去,我們會倒流!

遺忘的痛苦就不算痛苦了。

身體猛然一抽,籠罩身體的七彩光芒消失了。

「你看到了嗎?彩色的——」獨孤麟奇話音未落,發現剛才溢出的彩光都無影無蹤了,房間安安靜靜。他呆呆地看向皇甫晴,對方同樣呆呆地站在石屋邊。屋外,一顆飽滿的水珠打在窗台,啪嗒一聲,成為了時間重新流逝的啟動音。

「剛才……發生什麼了?」前一秒還看到彩氣在蔓延,為何現在自己站到了石屋前。

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接下來僅有的聲音來自寶應,她的身體搖晃了幾下,倒在地上。

「辜月?!」「辜月?」

皇甫晴和獨孤麟奇同時沖上前扶住她。

「讓我休息下。」蒼白的臉頰顯出大功告成的笑容,她青眉顰蹙,眼楮指向一張椅子。兩個男人馬上攙扶她坐到那邊,在途中,她拿出放在衣兜里的鑰匙,「可以讓他出來了,接下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結束了?」

時間過得難以置信的快。

「看來倒流也影響了你們,」寶應的聲音缺乏力度,她指著用黑布遮住的窗戶說道,「看看外面吧。」

獨孤麟奇撕開黑布的一角。

陽光普照,正午的陽光立刻透進房間。

「過去三個時辰了?」他驚訝至極。

「是啊,你們都不記得了,」她擠出笑容,「石屋差點坍塌,是你們用澤氣把它支撐住的,葵涼也幫了不少忙,他從樓下帶了很多泥土來填補缺漏。」

「葵涼現在在哪?」獨孤麟奇完全沒有這種記憶,他感到一陣惡寒。什麼都不記得了,連葵涼進入過房間都不知道。

「我讓他先出去了,幫我們看著外頭,你去把他叫上來吧。」

「不用了,就讓他在外邊吧,」馬上就要詢問蔣昆侖了,獨孤麟奇並沒有完全信任那個新人,讓他待在外面是最好的選擇,「我去把蔣昆侖放出來。」

「行。」寶應心思細膩,提醒道,「現在的他剛經歷那晚的大屠殺,情緒很不穩定。我沒法精確到天、精確到時辰,不過對他而言,那件事應該沒過去多久,自己莫名其妙從石頭屋里出來,肯定會懷疑我們。」

「交給我吧。」皇甫晴起身,掀開一塊絲綢紅布,一架古琴引入眼簾。

獨孤麟奇點頭,用鑰匙扭開了石門。近看這座房屋,才發現,它的確變得千瘡百孔了,在這三個時辰里,它承受了很多。

石門推開,一個年輕人慌張地竄了出來。他的五官和蔣昆侖別無二致——他本來就是蔣昆侖——只不過臉頰上少了許多皺紋,頭發帶著一根憂愁的白色,一雙澄澈而憂郁的雙眸和將來的他大相徑庭,這毫無疑問是十一年前的蔣昆侖,遭受重大變故後,在尋找凶手和逃避真相間游離,自責和恐懼不斷蠶食他的心靈,過些年他才會將身心投入草藥的研究,躲避那夜的噩夢。

但他再也不會經歷那些已經發生的事了,他的未來徹底被改變,十一年前的他來到十一年後的未來,歷史在他眼里將出現一段無法填補的缺口。

「你們是誰?!」果不其然,蔣昆侖愕然于自己出現的地方。

他凝視獨孤麟奇。

「你是……你是獨孤家的人……?」

獨孤麟奇一愣。立刻明白他為何能認出自己,畢竟對蔣昆侖而言,他才剛逃出獨孤遠山不久。

「說話啊!」他緊張不安,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出現一張似曾相似的面孔,他很恐慌。「你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你是獨孤家的沒錯吧?」

「蔣昆侖。」獨孤麟奇不知該作何解釋,他瞥了眼皇甫晴,讓他快點彈奏。

一顆顆獨立悠揚的音符從皇甫晴指間奏出,蔣昆侖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們,完全理解不了現在的情況。

「我是蔣昆侖……」他只能這麼說,「你是獨孤家的人嗎?你從獨孤遠山逃出來了?還是說——」他忽然緊張無比,眼前這個人說不定就是真凶!

琴聲不斷,蔣昆侖忽然感到全身舒暢,他本該繃緊神經,可身體卻不听使喚,他仿佛來到了心向往之的溫柔鄉,懷疑和恐慌的目光逐漸被溫馨替代,他背對獨孤麟奇,自顧自地將身體放入了椅子中。

「你放心,」獨孤麟奇贊嘆皇甫晴的力量,一邊說,「我是逃出來的人,我要為家族復仇。」

「我看出來了……」他掛著釋然的笑意,「你的眼楮和我認識的一個孩子很像。」

「是嗎?」獨孤麟奇感到心酸。

蔣昆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相信,站在眼前的少年是和他一同戲水的男孩。

「我問你,你離開獨孤遠山多久了?」

這是個奇怪的問題,但被琴聲侵染的蔣昆侖不會懷疑。

他微微點頭,似乎陶醉于琴聲中︰「獨孤家被滅族的那晚,我就離開了……就在兩周前……我一直想尋找凶手,為他們報仇……」他像在囈語,多半是因為琴的緣故,「我找了很久,以為獨孤家已經絕後,他們世世代代都不離開獨孤遠山,沒想到你逃出來了……你是誰,你知道獨孤曼嗎?她本該成為我的妻子,是我沒保護好她……」

是啊,是你沒保護好她,你眼睜睜看著姐姐被真凶殺害,她倒在血泊里,而你踩著她的血走了。

「沒事,」獨孤麟奇眉頭緊皺,鎖住含在眼角的淚水,「告訴我,你有沒有看到凶手?」

「……我看到了。」

「是誰?男子女子?」

「女子,她是女子……」回答快得超出獨孤麟奇的預料。

當年的蔣昆侖能直截了當說出真凶是女子,為何十一年後卻沒想到這一層?這個問題將永遠成為謎,如今,擁有十一年經歷的蔣昆侖已經不在了。

「你認識她?」

「從未見過,我找了各個幫派,他們都認不出她。」

「認不出?你知道她的模樣?」

「她很矮——」

獨孤麟奇的心髒一陣絞痛,他頓時反胃,想要制止蔣昆侖說下去。不詳的預感在腦中發酵膨脹,只消這一句話,他就能看到真凶的全貌了。

「大概只有……」

別說了!我錯了,我不該听!

獨孤麟奇的瞳孔泛著藍色熒光,智言指路不合時宜地控制了思維,她的正臉愈發清晰。

「這麼高……」

蔣昆侖把手比劃在他胸前。

皇甫晴的目光閃爍,停下彈奏古琴的手,滿臉震驚地看著獨孤麟奇。

「頭發應該是黑色的……」

蔣昆侖自言自語。

「眼楮,我看到了她的眼楮,是青色的。皮膚很白,像陶瓷,反著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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