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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 搬山人(下)

自古以來無論國家與名族,人類都有展翅翱翔的夢想,為此萊特兄弟發明了世界上第一架飛機「飛行者一號」,可任何一個理性的人都知道,飛行和飛翔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人類始終沒能征服天空,就連坐在野獸身上飛行都無法達到——當然,這事兒人類也無能無力,畢竟能承載人類重量的鳥早就滅絕了。

陳簡听說有人曾企圖騎著灰頸鷺鴇飛翔,不過最終成了它的午餐。

他應該少數有幸嘗試騎鳥飛翔的人,不過,他絕不想再經歷這種糟糕的事。

天空接近雲火,本身溫度就遠超地面,而且載人飛行的鳥速度太快,他一路只能用沒有知覺的雙手死死扣在鳥頸。

皮膚被熱浪風壓燒灼,焦黑的死皮像燃燒殆盡的煙花般不斷月兌落,視網膜被風刃刮破,全身都被劃出鮮血。

飛在前頭的黃哀眠更是如此。

他流出的鮮血還不斷飛速擊打陳簡的身體,儼然形成一場無法躲避的劍刃暴雨。

鳥要是再飛快點,陳簡覺得自己會死在鳥背上。

這種可笑的死法大概能在人類史上月兌穎而出。

好在他堅持了下來,沒從高空落下。若是和黃哀眠分開太遠,鳥兒們一定能在他還沒落地的時候將他吃得干干僅僅,像蝗蟲過境一樣。

離地面還有三四米的距離,陳簡總算看到了搬山人石碑。

他迫不及待地縱身跳下,護著腦袋撞到地上,砸出一個很深的坑。

「痛——」

痛得想殺人。

一個讓他膽顫的念頭閃過腦海。

平常經受的剝皮刑比這個要疼痛百倍,但那是大腦感受,實際上並沒受到傷害。

現在不同,雙手已經沒有血肉,只剩幾對孤零零的骨頭,臉上、胸膛、月復部、雙腿更是被劃出不計其數、深淺不一的傷口。

視覺沖擊力和疼痛感疊加而起,像增幅器一樣將痛覺提升到極致。

陳簡想趕快暈過去,可他做不到。

或許是煉獄本身作祟,刺激感壓制了身體的保護機制,大腦突然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清晰領域,疼痛仿佛具象成了沾滿鮮血的刑具,正一步步向他壓迫而來。

「黃——哀眠……黃哀眠!殺了我——殺了我!」陳簡大聲吼道。

「我辦不到啊。」

听到黃哀眠的聲音,陳簡才看到他的樣子。

黃哀眠先陳簡一步飛行,相當于破風者,他經受的割裂更加嚴重,陳簡甚至看不見他的腳去哪。

他的四肢大概都斷了。

黃哀眠靜靜躺在距離陳簡兩米外的地方,他們離得那麼近,卻只能互望對方的慘狀。

可陳簡感受不到一點寬慰。

黃哀眠那家伙可沒有感知疼痛的能力!看上去兩人像難兄難弟,實際上根本是他單方面承受痛苦。

陳簡知道自己逃不過這一劫了。

他要緊牙關,逼迫自己思考一些復雜而毫不相干的事,企圖將痛苦從腦海中趕出。

他猶如深陷泥潭,越是掙扎,敏銳的感官越是將痛楚傳遞給大腦,身體仿佛特意和思想作對。他滿頭大汗,流出的汗水進一步刺激傷口,血和汗交融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雙臂逐漸長出,疼痛感總算進入了陳簡可以接受的範圍。

他如釋重負地緩了口氣,盡量不看到殘缺的雙手。

對真相的渴望支撐陳簡度過了至暗時刻,他露出勝利般的微笑,走到四肢還沒長完的黃哀眠面前,拿出藏在衣兜里的象牙,對著他的勁動脈。

這下,他沒有翻身之機了。

陳簡目不轉楮地盯著他︰「之前說好了,到中心山,你把爆炸真相告訴我。」

「放心,我從來說話算話。」黃哀眠微微一笑。

「別廢話了,從頭到尾說清楚。」

「從頭到尾?哪里才是‘頭’?」

陳簡問得有些迷惘,他眨了眨眼楮︰「那讓我來問吧。」

「行。」

「第一件事,我們是什麼時候穿越的,‘爆炸’是怎麼回事?」

黃哀眠閉眼,看上去在回憶那段經歷。過了片刻,他緩緩開口道︰

「那是一天晚上,我藏在你家的後院,準備伺機而動——」

「等等等等,你伺機而動?你為什麼要殺我啊?」

「沒什麼原因,我當時在躲避追捕,你們住在偏遠地方,可以在那躲避幾天。」

「你們」?陳簡一愣。

看來自己還是有家人的,只是還沒想起來,他們難道也受爆炸波及來到這個世界?不過也太倒霉了,竟然被這個瘋子盯上……要不是這家伙,他說不定還活得好好的。

陳簡感到一陣憤怒,很想用象牙刺穿他的臉龐。

他忍住了。

黃哀眠說過不是他殺死自己,先听听他到底怎麼說。

黃哀眠繼續說道︰「時間緊迫,我躲在小區,觀察了你兩天,就決定下手。你那兩天都穿著白大褂,作息有規律,我敲定時間,便伏擊準備。」

白大褂?為什麼要天天穿那種東西?

陳簡想不明白。

「那天晚上,你卻回來晚了,大概凌晨,還扶著個醉醺醺的女人——」

「女人?」

是家人?母親?姐姐?還是……

「那我幾歲?」

「不知道,大概二十五吧。」

陳簡一片混亂。

黃哀眠提出的年齡跟他的自我認知完全不同,之前雖然有諸多跡象表明他的實際年齡應該超過十七歲,只是沒想到,自己的年齡竟然達到二十五歲左右?這中間足足有七年,也就是說,他穿越後損失了近七年的記憶!

況且他對高中生活也沒什麼印象。綜合計算,他幾乎喪失了所有記憶。身為穿越者,他沒有任何知識儲備上的優勢,和黃哀眠完全沒法比擬。

老天怎麼這麼不公啊!他不免抱怨。

忽然,他停住了目光,木訥地看向黃哀眠。

「不過,你怎麼知道,現在的我就是你當時想殺的那個男的?」

黃哀眠被這個問題難倒了。

他從沒考慮所這個可能性。發現「羅斯」是穿越者後,他立刻想到導致自己死亡的爆炸,隨即便判斷他也是穿越者。

穿越者是對的,可誰能保證身份一定吻合?

「那個人是——那個人不一定是我。」陳簡語無倫次。

他倒希望李匡世想殺的人就是自己,雖然有些怪,不過這麼一來,起碼能了解到以前的自己是誰。

可他內心非常清楚,目前沒有任何方法能證實那個人就是他。損失的記憶讓一切變得撲朔迷離,即便真相在前都無法觸及。

「你這麼一說,我也沒法確定。」黃哀眠承認,「是我想當然了。」

「先別管這麼多,你繼續說爆炸的事吧。」

黃哀眠點頭。他的雙腿已經長全了。

「因為出現陌生人,我覺得不太穩妥,就打算再觀察片刻,結果沒多久,又一個男人進了屋子。」

這是搞什麼派對嗎,大半夜的。陳簡內心吐槽。

「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黃哀眠搖頭,「沒多久,我听到屋內傳來聲音,下一刻就爆炸了。」

「然後你就穿越到這里來了?」

「嗯。」

「你說爆炸,我好像有點印象,也可能是我的錯覺。先不管這些,你之前說是‘你們的家’,那我是一個人住還是與人同居?」

陳簡好奇,那個二十五歲、可能是自己的男人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

「啊……因為晚上臥室的燈,是分開關的,十一點半,會關一間臥室,大概凌晨兩三點,第二間臥室也會關上,我想大概是有兩個人。但我只見到過你——當然,那人可能不是你。」

兩個人,作息時間不同,分房睡。似乎任何關系都能套用在他們身上。

「既然如此,那晚爆炸很可能殺死了︰你、可能是我的人、喝醉的女人、陌生男人,還有一個同居人。」陳簡掰著手指,「一、二、三、四、五……五個人?穿越了五個人?」

假設羅斯和溫卿筠都是穿越者,他們分別對應了誰?還有一點需要注意,穿越之後性別一定不變嗎?這點值得商榷。

雖然有些超出常理,但多想一些可能性總沒有壞處。

「應該不會,都這麼好運吧。」

黃哀眠完全恢復了身子,他沉靜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站到了石碑前。

他準備把搬山人挖出來了。

「這倒不一定。」陳簡見黃哀眠目前沒有惡意,于是站在一旁,一邊看他刨土,一邊問道,「你知道澤氣吧?」

「听過,深水地牢的人,都有澤氣。黃哀眠可能也有,但我沒用過。」

黃哀眠一絲不苟地用木棍將土打松。

「沒錯!澤氣和穿越很可能有非比尋常的聯系……」

陳簡本想說他們有機會穿越回去,突然意識到李匡世在煉獄如魚得水,跟他是多說無益,當務之急是找到離開煉獄的方法。

于是他立刻換個話題︰「把搬山人炸死後,你準備去哪?」

「找下一個。」他埋頭苦干,神情嚴肅。對他而言,這就是一場莊重的儀式。

陳簡看著他這樣,忽然油然而生一種良心上的煎熬。

黃哀眠明明馬上要殺人了,他內心卻毫無波動,竟然還在跟行凶者聊些有的沒的。

是自己喪失人性了?不,因為煉獄的人不會死,所以沒必要擔心他們……一定是這樣,所以搬山人被殺就被殺吧,還有那些被鳥不斷吃掉的人,他們是生是死,都無所謂了……

仔細一想,這是一場西西弗斯式的酷刑。

「去哪找?」

「不知道,隨便走走。」

陳簡撓了撓腦袋。

北邊除了鳥的食物外根本沒有活人,黃哀眠怎麼都不會往那邊走。

既然他一定會往南……

突然,一個瘋狂的想法閃過腦海,他不禁為這個愚蠢固執的計謀發笑。

黃哀眠看了他一眼,以為他在笑話自己挖坑挖得傷痕累累,于是說道︰

「能幫把手嗎?」

陳簡想了想。

「好。」

他蹲在黃哀眠對面,兩人一同用手慢慢刨動石砂泥混合的土壤。

「你不想知道其他人是不是穿越了?」

「那很重要嗎?」黃哀眠將石子扔往身後,它們砸在灌木上,驚動了在一旁歇息的紅瞳鳥。

鳥兒們不滿地扇著翅膀,不過它們的抗議僅此而已,在誓言的制約下,它們沒法進攻黃哀眠。

「專心眼前事吧。」

「想不到你還會對我說教。」陳簡嗤笑一聲。

地底傳來了很微弱的聲音,搬山人就在後頭。

「你是……之前的那個人。」搬山人听出了陳簡的聲音。

「你還記得我?」

「你們在做什麼?」

「把你挖出來。」

「為何?」

「嗯……有些事需要你幫忙。」陳簡感覺自己成了共犯。

「稀罕事,」搬山人發出呵呵的笑聲,「有人需要我幫忙。不過,請你們停手。」

「不行。」

黃哀眠冷冷地拒絕了他的請求。

搬山人听出他的語氣不容置疑,于是說道︰「那隨你們了。」

陳簡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搬山人的潛台詞充滿「後果自負」的意味。他躺在中心山數百年,似乎另有隱情。

「把你挖出來會發生什麼?」陳簡問。

「我不知道。」搬山人幽幽地說。

黃哀眠勸說陳簡道︰「別管他,繼續挖吧。」

陳簡也覺得不可能發生危險的事。他們連死都不怕,還會懼怕什麼呢?

搬山人的警告起了反效果,陳簡加快了挖掘的速度。

很快,手觸踫到一塊堅硬的東西,大概是搬山人的某塊骨頭。

「黃哀眠,往這邊挖,你挖歪了!」

「哦。」

他們像考古學家一樣把白骨周邊的泥土抹開。

「搬山人,你怎麼不說話了?」陳簡疑惑地敲了敲那塊骨頭,大概是尺骨。

搬山人沒有回應,但他的身體抽搐了一下。

陳簡看到腳下的土堆突然松動,細小圓潤的砂土顆粒紛紛往低處滾落。

「喂,黃哀眠,他剛才是不是動了?」

「他本來就活著,會動是正常的。」

「是這樣嗎……」

一個人被壓了幾百年,應該早就喪失基本的運動能力,別說是動,連呼吸都非常勉強,所以搬山人有時能說話,有時不能,他一直處在死亡和復活的輪回。可他剛才居然震動出了如此大的動靜,未免有些不自然。

黃哀眠還在悶頭挖土。

陳簡沒辦法,黃哀眠是需要利用的人,必須盡量獲得他的信任。

他抹開一旁的土,發現土下還掩埋著一件衣服,大概是搬山人曾經穿的服裝。

衣服露出一角,陳簡模了模,居然沒法判斷它的材質。

衣服如絲綢般順滑,可絲綢沒法長期在土里保持完整。

以前的犯人穿得這麼好?而且煉獄里怎麼制作這種服裝?

陳簡困惑,他扯動衣角,想把整件衣服拿出來好好看看,可衣服的大部分還壓在土里,而且搬山人很可能還穿著它。

只能繼續挖了。

說到「挖」這個字,他忽然想起和烏龜、瘋子短暫相處的那段時間,他們胸有成竹地說要成立「挖坑人」,沒想到自己現在就上手了。

兩人大概才是煉獄里最善良的人吧!

雖然瘋子神神叨叨,烏龜斤斤計較,不過他們其實始終在幫助陳簡。

之後遇上的人就不同了。

白夭雖然也很溫柔,可陳簡總覺得與她有難以言喻的隔閡,或許是實際年齡的不同,亦或是生存境遇大相徑庭,他說不上來;至于葉連城,那位看上去相當偉光正的前武當掌門也讓他覺得難以接近。

和瘋子、烏龜待在一起,精神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放松。

陳簡不太擔心烏龜。他覺得烏龜長成那副模樣,鳥兒說不定看都不會看他一眼,而且他還能躲進龜殼里;反而是瘋子的處境實在讓人憂慮,他獨自和黃瞳鳥禿鷲呆在黃帝山,少昊帝又在之前發動進攻,他可能已經被吃了……

無用的煩惱只會徒增自己的壓力,陳簡想明白這個道理,決定暫時把黃帝山和人鳥之事放一放。

就像黃哀眠說的——

「專心眼前事」。

「黃哀眠,他只剩一副骨架了,你還得等他復原才行哦。」

「不礙事。」黃哀眠目光如炬,正欣喜若狂地朝更深處進發,「不過這墳墓挖得真深。」

陳簡同意。

勞作了很久,渾然不覺地挖掘出了近一米深的小坑,可他們才剛模著搬山人的一塊骨頭。

「是啊——」陳簡伸了個懶腰,視線突然被一個不詳的東西吸引。

那是衣服的另一角。

上面紋著佛像身後的背光。

不願回想的記憶閃過腦海,與面前的景象重合。

陳簡摔倒在地上,大聲喊道︰「他是地藏公!」

就在同時,骷髏手猛得從土中飛出抓進了黃哀眠的胸膛,骷髏用力一拉,借他的身體將自己拉出了厚土。

一個高大骷髏在猩紅的塵埃幕簾中出現。

他穿著一件巨大的黑袍,淡紅色紋路的骷髏佛像迎風飄揚,一柄巨大的鐮刀從衣袍後緩緩飄出。骷髏右手抓住刀柄,信然晃斬。

下一秒,鐮刀橫在了陳簡脖子上。

「他不是……地藏公,」倒地不起的黃哀眠注視自己的心髒在骷髏的左手心跳動,毫無波瀾地陳述一個事實,「是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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