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府位于長樂坊, 算得上是長安城中達官貴人最多的一個地方,雖說莊府就莊黎和莊星晚兩個主子,不似其余府邸那般熱鬧, 但門前也是有下人守著的,而且這——日莊府的下人得了吩咐, 道是這些日子會有一個拿著主子玉佩的年輕人過來,若是他來,一定要好生招待。
哪想到拿著主人玉佩的年輕人沒見到, 倒是很少登門的忠義王來了。
徐、莊兩家因仙逝的丹陽郡主也算得上是有姻親關系, 從前兩家雖少有往來,但門房對這位赫赫有名的忠義王自是不算陌生,正要上前迎人,瞧見他臉上不同以往的嚴肅和陰沉卻嚇得站住步子, 眼睜睜看著男人越走越近,到跟前時才反應——來, 忙給人請安。
「王爺。」
「莊黎呢?」徐長咎駐步垂眸看眼前的下人,聲音是一貫的低沉,只是今日明顯帶著一絲隱藏的怒火。
兩個下人更加不解了,互相對視一眼, 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老爺就在府中,王爺不如先入內稍坐, 待小的去通稟一聲, 再……」
話還沒說完,徐長咎就已率先抬步,「不用,我自己去找他。」陰沉的——個字拋下, 他自顧自往里頭走,仿佛清楚莊黎會在什麼地方。
下人不敢阻攔,又追不上他的步子,只好去給管家傳信。
莊府下人並不算多,又因徐長咎的身份,雖驚詫他這般進來,但也只敢目送他往里走,徐長咎就這樣一路無阻到了莊黎的書房。
門被拍開的時候,莊黎正站在一卷畫像前。
他共有兩個書房,平日見人皆在外院,而這個書房,除了他和老管家,就連莊星晚都無法入內。
听到身後這個動靜,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仍負手看著眼前的那卷畫像,畫像不算舊卻也不算新,像是近些年才作,能看出作畫的人蘊藏了怎樣的情愫,那畫卷上的女子栩栩如生,不僅神態活靈活現,就連一草一花也似活物,那是一個坐在紫藤花秋千下的年輕女子,著紅衣,——容燦爛,容貌與霍青行相似又不同。
如果說霍青行的容貌似寒霜似流水,像一陣飄忽捉不到的風。
那麼畫像上的女子就像炙熱的烈火,她是上天的寵兒,擁有一切最美好的東西,所以才可以——得那麼肆意那麼燦爛。
但這也是很久以前的蕭明月了。
後來的蕭明月早已沒了這樣肆意的——,就像明珠蒙塵,後來她的歲月總被烏雲覆蓋,即使——,也清淺。
徐長咎揣著一肚子怒火過來,臨了還未開口就瞧見了那副畫像,丹陽死後,李紹整個人就跟瘋了似的,把所有屬于她的東西都一股腦搶走,完全不顧她是莊黎的妻子,流傳在市面上屬于丹陽的畫像也全都被人燒了干淨,有人貪戀丹陽的美貌偷偷私藏畫卷,被李紹知曉,也被他擇了其他法子抄了家。
也因此。
他已有許多年沒有瞧見這樣的丹陽了。
那樣恣意的、快樂的,沒有一絲哀怨的丹陽。
知曉這些年莊黎和李紹關系越來越差,怕這府中有密探守著,回頭告知李紹又要生事,他皺了皺眉,——即抬腳進了屋子反手把門關上。
「怎麼?」
莊黎回頭,嗤道︰「害怕李紹派人在外頭看著?」
「那麼害怕,你就不應該進我的府邸,他若真派人守著,——你進門這一刻,他那個多疑的性子就該起疑了。」他斜睨徐長咎一眼,而後自顧自把畫卷收起來,卻是不容旁人多看一眼的意思,仔細收好放于錦盒之中,這才入座主位,自斟一盞,看著他說,「放心吧,這——日觀山真人進宮,他可沒這個閑情雅致理會你我在做什麼。」
「你身為內閣首輔,百官之首,竟縱容他沉迷這些!」
徐長咎語氣低沉,不滿之意昭然若揭,「——初我們三人定下的誓言,你都忘了嗎!」
「究竟是誰先忘了!」莊黎原本散漫的臉色在听到這話時立刻變得陰沉起來,手中茶盞狠擲于地上,被晚——本趕到的管家听到,更是擔憂地在外頭問道︰「老爺,沒事吧?」
屋中無人說話,徐長咎冷眼看他,莊黎胸口起伏幾下,這才收回與他對視的目光,換回尋常語氣和人說道︰「沒事,下去吧。」
「……是。」
腳步聲慢慢遠去,莊黎這才——新看向徐長咎,仍是冷言冷語,「我為什麼要提醒他?他自己選的路,會得什麼果,他自己受著。何況,徐長咎,你以為他如今還會听你我二人的話嗎?」
「他在朝中忌憚我,你又以為你能好到哪里去?如今不——是他還未找到可以替代你的人,你說有朝一日他有更好的人選」莊黎重新給自己倒了一盞茶,眼中卻帶著譏嘲,「屆時,你又會是怎樣的結局?」
徐長咎皺眉看他,知曉他心中埋怨李紹。
實則,他對李紹又豈會一絲埋怨都沒有?——初莊黎和李紹趕到的時候,率先砸向李紹的那一拳並非是莊黎,而是他。只是相比這些埋怨,于他而言,大魏的安定才是最——要的。
不——他今日來此並非是因為這個。
徐長咎沒有入座的意思,仍看著他,冷聲,「你為何帶他來長安?」
「他?」
莊黎明知故問,「他是誰?」
徐長咎目光微沉,吐聲,「霍青行。」
「哦,那個孩子啊,我不——是因先生所托,多照顧一番罷了。」莊黎笑看徐長咎,自顧品茗,「怎麼,你和那孩子認識?」
「莊黎!」
徐長咎終于被他挑起了火氣,上前——步,一手按在桌子上俯身看他,一手揪著莊黎的衣襟,聲音也裹起了寒霜,「我知道你已經查到他的身份了,我現在在問你,你究竟想做什麼!」
「你知不知道他來長安會有多危險,若是讓李紹知道——」
「讓他知道又如何!」
手中的茶盞沒握穩,灑出不少熱水,或是灑在手背上,或是落于桌上,莊黎卻沒皺一下眉,他只是隨手擱落茶盞,也站起身,同樣揪住徐長咎的衣襟,用比他還要陰沉的語氣質問他,「他能做什麼,他敢做什麼!」
「他有臉向他承認他才是他的親爹嗎!」
他的火氣比徐長咎的還要大,自打知曉徐長咎把明月的孩子藏在那個鬼地方這麼多年,他就一直壓抑著自己的火氣,現在終于可以散發出來了。
兩個同樣位高權——的男人,此時卻互相揪著對方的衣襟,怒視對方,如山中猛獸一般。
「徐長咎,枉我信任你這麼多年,你就是這樣對我的!那是明月的孩子,你讓他在那個鬼地方藏了那麼多年,你知不知道他這些年是怎麼——來的!」
他在江陵府的那陣子查了不少霍青行的事。
霍家夫婦的確疼愛他,可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難免有些隔閡,也怪不得那孩子一直是那麼個冷清性子,後來霍家夫婦接連生病,家里能變賣的東西都賣了,而那會還不足十三的霍青行一邊要照顧自己——弱多病的幼妹,一邊還要作畫寫書以此來變換現錢還清留下來的欠款,也虧得那孩子聰慧非凡,這些年竟也靠著這個積攢了一些名聲。
看著徐長咎變得難看的臉色,莊黎目泛譏嘲,拍開他的手,一邊整理自己的衣裳,一邊嗤道︰「你怕李紹,我不怕,你不想管那孩子,我來管!我不僅要帶他進鹿鳴書院,我還要讓他進朝堂,我要讓再不受人欺辱!」
「你想做什麼?」
徐長咎點漆目光注視著莊黎,說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你難不成還想顛了這座朝堂不成?」
莊黎臉色微變,最終卻只是低聲說,「我倒是想,可我不願……那就是個吃人的地方,」他回頭,看向那只束于高閣的錦盒,輕聲,「而且明月想必也不會希望他回到那樣的地方。」
「你既知曉,為何……」
看著徐長咎不解的目光,莊黎收斂起臉上的神情,嗤道︰「你以為你真能瞞一輩子?那孩子生了那樣一張臉,注定不可能掩人耳目,而且你難道就一點都沒看出他想要什麼?」
「徐長咎,那個孩子不可能一輩子待在那個地方,他的才學、他的能力也不會讓他甘于待在那個地方!」
「我帶他來長安,不是為了讓他知曉那些丑陋的——去,我只是想讓他堂堂正正地站在太陽底下,去擁抱他該擁有的一切。」
莊黎的聲音微微發顫,忽然想起見到明月的第一面。
那個時候,他只是一個窮書生,好不容易走進鹿鳴書院卻受盡屈辱,而蕭明月就是在他那樣窘迫黑暗的時候闖進他的生命,他記得那日他被一群人毆打倒在牆角,忽然出現了一個穿著紅衣的小姑娘。
「你怎麼受傷了?誰欺負你了嗎?」
他原本以為又是哪個貴女閑來無事來逗弄他,只掃了一眼便繼續目光虛無地看著頭頂,打算等那股子疼痛挨過去再回去,他以為他不說不理,她覺得無趣就會離開了。
她也果真離開了。
只是不久卻又回來了,帶來幾個小廝,把他送到了附近的醫館,後來從別人口中知曉是怎麼回事還替他出了頭。他那會其實並不感激她,甚至覺得有些可笑,想著這又是哪出戲碼?
他就等著她原形畢露。
可他等啊等啊,卻始終沒等到她原形畢露的那一天,她是真的維護他,沒有一絲要玩弄他的意思。可他也清楚,他救她不是因為什麼,如果那日是別人躺在那邊,她也會去幫忙,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生命中沒有一絲黑暗,天真單純地讓人連一絲丑陋也不想被她看到的人。
他永遠記得她和他說過的話。
她說,「莊小黎,你不要去管他們,他們就是嫉妒你才欺負你,不——有我在,他們以後就不會再欺負你了。你要好好讀書呀,我等著你成為大官把那些欺負你的人踩到腳底下呢。」
「你看你的名字中有個黎字,你注定是要擁抱太陽的。」
她不知道,黎之一字,原意黑暗,是注定見不得陽光的東西,她也不知道,他想擁抱的從來不是太陽,而是他的月亮。
屋中因為莊黎的前話,忽然變得很安靜。
徐長咎看著他的身影,遲遲不曾說話,最後,他和他一樣看著束于高閣的錦盒,然後發出一聲很輕的嘆息,「莊黎,他不可能一輩子都不知曉。」
「他知道又如何?」
莊黎嗤聲,「他還能認回他不成,君奪臣妻,他倒有這個臉,可他會讓丹陽受人侮辱嗎?」他雖然怨恨李紹,但也知曉李紹不會讓丹陽陷于那樣的流言之中。
自然。
他也沒辦法認回霍青行。
李紹沒辦法自己認回那個孩子,同樣,他也不會允許任何人成為那個孩子的父親。
這些莊黎和李紹都清楚。
這是他們這些年的相處之道,誰若進一步退一步,都會讓如今的格局變換。
「放心吧,我不會和那個孩子說什麼,我……」
莊黎話還沒說完,就听到徐長咎說道︰「我不是說李紹。」
「那是?」莊黎一怔,忽听眼前人說道︰「那個孩子早就知曉自己不是霍家夫婦所生。」
「什麼?」莊黎的臉色終于變了。
徐長咎垂下眼睫,抿唇,「他五歲那年曾來質問我是不是他的父親,我沒回答,你如今帶他來到這個地方,以他的聰慧,你又以為能瞞多久?」
話音剛落。
門外——新響起管家的聲音,這次卻是通稟,因為激動,聲音都變得顫抖起來,「老爺,來了,那個孩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