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有問書局門前, 阮妤便讓車夫停下。
她自己提著東西下了馬車,車夫猶猶豫豫地不肯離開,仍勸道︰「小姐, ——天都黑了,您若有——麼需——, 還是托小的去辦吧,或是小的在這等您?不然老夫人若知曉,肯定得怪罪小的辦事不利了。」
「無妨, 你回去吧, 回頭祖母若問起,只說我和朋友有約。」阮妤臉上笑眯眯的,語氣卻很堅決。
在阮府任職的下人哪個不曉得——位曾經的「大小姐」最是說一不二,車夫猶豫半晌, 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只勸道︰「那您可記得早些回去。」等阮妤頜首, 趕著馬車離開了。
阮妤目送馬車遠去,——才轉身。
此時黑夜早已取代黃昏,天是黑的,兩旁街道都點起了燈, 高樓聳立的坊間也開始了夜里才有的熱鬧, 比白日繁華的街道——多幾分奢靡,阮妤便是站在這長街上也能听到遠處傳來的靡靡之音, 那些秦樓楚館最是不吝嗇, 燈火把黑夜照得恍如白晝,加上再過一陣子便是元宵節了,——大街小巷也都提前收拾起來了,抬起頭, 能瞧見掛著的紅繩下已經開始懸掛各式各樣的花燈了。
除了普通樣式的,還有兔子燈,葫蘆燈,蓮花燈,甚至還有龍鳳這樣工藝比較復雜的花燈……
阮妤兀自賞了一會,剛——進書局就見幾個妙齡少女手挽著手從里頭出來,拿著帕子捂著臉,悄聲說道︰「那位公子長得真是俊俏,也不知是哪家公子?」
「就是性子冷了一些,我見剛剛妙妙過去搭話,他理也沒理,可把妙妙氣得不輕。」
……
說著話的少女們和她擦肩而過。
阮妤似猜到什麼,柳眉微挑,——邁進書局的步子也變得慢了下來。
機靈的小二見她進來忙過來招呼,阮妤抬手止了他還未問出口的話,朝里頭看了一眼便瞧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少年一身青衣,坐在古樸的長椅上,微微低頭,只用青簪束起的墨發披散在身後,他指骨分明的手握著一本書,旁邊是一盞宮紗燈,暖橘色的燭火把那張清雋冷淡的臉也照出幾分暖色。
偏他性子還是那樣的薄情。
薄唇輕抿,即使被滿室姑娘看著也不露半點暖色,全身上下仿佛——滿了拒人于千里之——的冷淡。他像是在等人,看一會書便朝門前看一眼,——樣的動作他已經重復許多次了,只是每一次都是失望的收回目光,本以為這次也是如此,不想卻撞進一雙溫柔含笑的眸光里。
那雙彎彎的杏眸晃蕩著滿室燭火,溫柔地猶如三月里的暖春水。
剎那間——
滿屋子的人都察覺到了少年的變化。
那個沉默寡言拒人于無形的少年綻開了今夜第一個笑容,他笑著的模樣猶如天上那彎清月一般,雖不燦爛,卻也有奪人眼球的清輝,他在滿室唏噓聲中笑著站起身,無視旁人的目光,把書還給小二道謝之後便一路目不斜視地朝阮妤闊步走去,「你來了。」
藏不住的雀躍和歡喜。
說完十分自然地接過阮妤手里的東西,問她,「現在回家嗎?還是你——再逛會?」
身後唏噓依舊未斷,阮妤看了一眼,見他們或是明目張膽,或是偷偷窺視,但目光卻始終放在她和霍青——的身上,她看著那些人眼中的驚羨,笑著收回目光,抬起眼簾看向霍青。
「走吧,回家去。」
與其在這隨便找家地方吃飯,她更想和霍青——回去煮碗面條,暖乎乎的,倒是正適合——個夜晚。
「好。」
霍青——自然都應她,笑著和她說,「你在這等下,我去叫輛馬車。」他說完便提著東西去喊馬車。
阮妤便依他的意思站在門前目送著他的身影,她在看她的時候,其余人也都在看他們,那窸窸窣窣的話語聲不時傳到阮妤的耳中,有說他們相配的,也有在猜測他們關系的,也有以為他們是新婚夫妻遺憾霍青——麼年輕就成婚的。
阮妤唇角微翹,一應听著,眼瞧著某個碎了無數芳心尤不自知的小古板笑盈盈朝她走來,柔聲和她說,「走吧,回家了。」
她點點頭。
臉上未有——麼變化,卻在某人扶著她要上馬車的時候,狠狠擰了下他的胳膊,壓著嗓音哼道︰「招蜂引蝶。」見某人目露疑惑,猶不解氣,只是如今尚在外頭,她也不好再做旁的,只能瞥了他一眼便鑽進馬車。
……
有問書局對面那家首飾鋪前也站著一對主僕,她們也是要回去的意思,還未上馬車,一個穿著翠綠色短襖的丫鬟忽然拉了拉身邊那個容色華貴的少女,「郡主,您看那個是不是阮小姐?」
「阮雲舒?」
高嘉月興致不濃,也不過隨意掃了一眼,瞧見那抹身影的時候卻愣住了。
阮妤?
她怎麼在這?!
居然還有個男人?!
雖然馬車擋住了半個身形,但還是能瞧出那男人生得十分好看,就是穿得普通,看樣子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出身。想到上回丫鬟回稟說阮妤就是被一個青衣男人接走的,她那會還覺得驚訝,沒想到還真有——麼一個男人!
等高嘉月回過神想過去的時候,馬車已經離開了。
「你回頭去打听下——人是什麼身份?」高嘉月駐足吩咐杏雲。
杏雲輕輕應了一聲,抬頭瞧見郡主眼中的灼熱,又有些擔憂地詢問,「郡主,您不會還想著世子爺吧?」
「怎麼?他是什麼高僧天神,還不準人想了?」高嘉月嗤一句,瞥見她眼中的擔憂,又隨口安慰道,「好了,我知道我跟他不可能,而且我如今也沒覺得他有多好。」
「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干嘛總熱臉貼他那張熱臉?再說那位忠義王妃可不是好相與的,若徐之恆喜歡我,我忍忍也就罷了,可若是沒個情愛嫁過去,豈不是要受他們母子磋磨?」
「我可沒那麼傻。」
「我啊——」高嘉月看著遠去的馬車,笑了起來,眼中映著頭頂的花燈,恍若閃過流光溢彩一般,「我就是覺得挺有意思的,也很期待等徐之恆回來看到這副畫面時的場景。」
「不過——」
她頓了頓,又感慨道︰「如今的阮妤還真是有些讓人意想不到啊。」
主僕二人說起阮妤的時候。
阮妤已經和霍青——坐上了回青山鎮的馬車。
江陵府——邊的馬車自是要比青山鎮那邊好許多,只要舍得花錢,再金貴的馬車都能找到。霍青——挑的——輛馬車儼然就十分不錯,便是和她從前出行的馬車也差不離,桌子上擺著新鮮精致的糕點水果,香爐里燃著好聞的香料,底下還鋪著軟氈放著引枕,免得舟車勞頓讓人不舒服——
人還真是會亂花錢。
阮妤掃著馬車內的布置,在心中月復誹著。
可她心里暖。
也不是不知道他平日是什麼樣,若只他自己出門,——麼樣的馬車都能坐,有時候鎮上有人趕牛車出去,喊他上去,他也不覺得丟人,朝人道謝後往那稻草堆里坐一程,若是路近一些更是連車都不坐了,自己一雙腿就走過去了……也是因為她在,他才如此舍得。
阮妤心里高興,但還是和他說了一句,「日後別這麼浪費了,就這麼一程路,——麼樣的馬車不能坐?」
「沒事。」
霍青——搖搖頭,臉上的笑仍未下去。
趕車的是個老師傅,駕車駕得十分穩當,他給阮妤倒了一盞茶,在她接過後,想到剛剛——頭的事又看著她小聲說了一句,「我沒招蜂引蝶,那些人我連看都沒看一眼。」他生怕她誤會他,平日貴氣逼人的鳳眸都變得緊張擔憂起來,看著倒像是一只可憐巴巴的小狗。
阮妤剛剛本就是隨口一句,哪想到這人居然還記著——和她巴巴解釋一句。她一下子都不知道該說——麼好了,最後還是輕笑一聲,看著他說,「知道了。」
見他眉目重新綻開笑容,阮妤的眉眼也慢慢彎了起來,她淺淺喝了一口茶,又喏了一聲,「桌上那幾本書是許老太爺托我交給你的。」
「許老太爺?」
霍青——有些驚訝,但還是在她的注視下翻看起來,越看,神情便越發吃驚,——幾本書居然都是由許老太爺親自編——而成——
樣的書若論價格是侮辱了它,一般人家只怕都會當作傳家寶一樣傳給晚輩,旁人是連看一眼都沒資格的。沒想到許老太爺居然會把——樣的書給他,縱使心靜如霍青——,此時也有些訥訥不得言。
阮妤看懂了他的驚訝,放下茶盞,柔聲說,「先生對你抱有很大的期望,你日後若有——麼不會的也可以去找他,他那人啊看著冷冰冰不好親近,實則很好說話。」
尤其是對自己喜歡的小孩就更加好說話了,所以別人都怕他,阮妤卻從來不怕。
霍青——點點頭,啞聲應好。
心中不由又想起剛才和許老太爺獨處時,他看向他時的眼神以及問的那句話,「你是哪里人士,爹娘又是誰?」——
樣的話,其實也尋常。
可他一向心細,察覺出了許老太爺看向他時眼中壓抑著的震驚,以及他回答之後,他有些無奈和遺憾地嘆氣,又仿佛本該如此,原該如此的沉默。
霍青——猜想,他應該是認識他的親生父母。
可那跟他也沒什麼關系,如果再早些年,他或許還會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抱有幻想,會想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他們在哪,他們過得好不好?
那麼如今已長大成人的他早就無所謂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也不想去管他們為何會拋棄他了。
他現在過得很好。
有家人,有朋友,更何況……他還有她。
「怎麼了?」阮妤見他忽然看她,笑著朝他伸手。
「沒事。」
霍青——回握住她的手,壁燈下他的眉眼依舊是那樣的溫潤,含著對她的愛意,他仔細妥帖地把那幾本書收好,垂眸的剎那,他把所有的思緒都藏于心中……這事,他沒打算和阮妤說。
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和她說,反倒讓她擔憂和難過。
何況還有如想。
只是今日許老太爺那番情形也給了他一個警醒,看來他長得和他親生爹娘有些相似,若不然,許老太爺也不會有——樣的反應,江陵府——邊不大可能,他進進出出這麼多回,從未有人對他流露出旁的表情,那麼他爹娘應該是長安人,身份怕是還不低。
他無意去打擾他們如今的生活。
但長安城——
他肯定是要去的,他還得去那參加科考。
如今的他太過薄弱,想要護她一世周全,只有變得更強大……霍青——想到這,又稍稍握緊了一些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