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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第二十三章 人心向背(三)

一城之內,壁壘分明。

人間如夢陣所化幻城之中,正派聯軍兩戰皆負,被迫退守外城區一隅。

陣中亦有晝夜變化,而且「黑夜」來得很快,許听弦領人退守不久後,整個城池已被黑夜籠罩。

但許听弦能感應到,晝夜變化的起因並不是太陽西沉,而是肉眼可見的五衰之氣正如濃墨一般延伸,源源不斷的污染著原本的天空。

身入敵營,連遭兩敗,正派眾人士氣低挫到極點,如今哪能安心?現已至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境地,積郁難消的負面情緒,成了五衰之氣源源不斷的來源,加速著整個世界從「成住」向「壞空」的轉變。

而此時的許听弦退至了外城區的一座酒樓,當作己方臨時指揮的場所。

而方一穩定下來,許听弦便問向張慣晴︰「張掌櫃,死尊者真的持有‘拳傾天下’和‘臂提千鈞’?」

張慣晴經過簡單治療,傷勢依然沉重,他面色蒼白,語氣篤定道︰「玲瓏珍閣一直在搜索‘天工八武鎧’的下落,所以它的圖冊我記得很清楚,絕不會認錯。」

洛曉羿皺眉道︰「怎可能這麼巧?天工八武鎧久不現世,怎一現世,便同時出現三個,應該是幻術才對。」

張慣晴用另一只手把自己斷折的胳膊提拉起來,又一松手,放任它逆著骨節方向彎折下去,用無可奈何的語氣道︰「洛壇主,哪門子幻術能讓我手斷折成這樣?」

洛曉羿也無言以對,若說是幻術,但張慣晴手臂的斷折和一身傷勢卻是實實在在的,只得向許听弦問道︰「許公子你可看出些陣法端倪?」

許听弦搖頭道︰「雖有諸多猜想,但都難以實證,還唯恐中了晏世元的誤導,所以不敢斷言。」

洛曉羿愕然道︰「那你方才還放下狠話,說六個時辰之後必破人間如夢陣?」方才許听弦說得擲地有聲,讓她竟真一時相信許听弦已有破陣之法。

「呃……我那不是想著輸人不輸陣,放句狠話找找場子嗎……」許听弦有點羞愧,還舉個例子道︰「就跟之前上學時跟人結了梁子,總要喊一句‘下了學別走,學舍後門等著’一樣。」

「我想起來了,那時還真有人在學舍後門喝了半天風等你,結果你早跑了去跟沈奕之下棋去了。」洛曉羿撫額嘆道,後悔方才相信了這位儒門的公子。

「哈,年少頑劣,難得洛學姐還記得清。」許听弦輕輕一笑,憶起往事,他未再稱呼洛曉羿為壇主,而是用了求學時的稱呼,更顯親近。隨後,雙目眺望向人間道的方向,神秘莫測道︰「不過這一次,放完狠話後,要換我等著了。」

洛曉羿還未能理解許听弦話意,便听許听弦道︰「張掌櫃,你傷勢未愈,還請繼續養精蓄銳,洛壇主,這期間巡邏防御,便交你了,不過這棟酒樓,不必留人巡守。」

許听弦說罷,也不多做解釋,便轉身登階,步向酒樓高層。

屹立樓頂,臨高遠眺,僅僅數街之隔,便是人間道的陣營。

同樣夜色之下,悲喜卻不想通,彼端燈火通明,宛如不夜之天,人間道的道眾正歡慶著他們的勝利,歌舞聲、嬉笑聲混雜著酒肉的香氣隔著街傳來,是從听覺到味覺上的極致挑逗,毫不設防的樣子,似要吸引街對岸的人加入,和他們一起歡娛,一起享樂沉淪。

許听弦自不相信對面會因一場小勝就真的全不設防,在他眼中,那更是一個溫柔的陷阱,撩擾這己方眾人繃緊的神經。

「老子在這擔驚受怕,他們好吃好喝的,不如跟他們拼了!」

「就是,宰了他們,死尊者的天工八武鎧老子要了,殺殺殺!」

「要去你們去,你沒看見齊放都死了嗎!張掌櫃在哪?我把你雇我的錢還給你,這票我不干了!」

「無膽鼠輩,臨陣退縮,動搖士氣,你是不是人間道的內奸!不對,你們慫恿貿然輕進,是想領我們進入人間道陷阱,你們也是內奸。你們都別靠近我!」

與遠處歌舞聲不同,嘈雜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卻是盡顯暴戾、貪婪、怯懦、多疑……許是受人間如夢陣陣法侵擾心靈,亦或是強壓之下讓人的本色展露。樓下人群已顯分歧,群心動搖,是不戰自潰的征兆。

拖延是人間道的預謀,等待是漫長的折磨,時間越久,人心將越散。許听弦清楚這些,但他還是要繼續等,等一個人到來。

關于人間如夢陣的訊息仍是太少,現在開戰勝機渺茫,他必須要等素妙音口中那個被安插到人間道的內應。

等那個身份未知的人說出「鏡花水月,皆為虛幻」的接頭切口。

等他帶來更多情報,等他帶來反擊的希望。

而這段等待的時間,所能做的唯有弦聲一曲,安撫群心。

許听弦臨風而坐,曲指撥弦,清揚樂聲如水流瀉而出,宛轉悠揚,沁人心脾,相較之下,對面歌舞之聲瞬成靡靡之音,難以入耳。

弦音雅曲,令躁動的正道眾人心緒漸漸平靜,方才的混亂消弭無形。

洛曉羿此時已帶人巡守周遭,听聞弦聲入耳,嘴角不禁噙出一縷微笑。想起了她出嫁之日,也是許听弦彈曲送行。

拋去‘射藝壇主’、‘儒門公子’這些名頭,她長許听弦六歲,是他的學姐。

剛認識許听弦時,他還是個小小的人兒,整天掛著笑,可笑容之後,卻是藏著自卑膽怯,連那笑容也是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真不知是在什麼家庭下長大,為何小小年紀,就學會看人臉色,曲意逢迎。

成日小心翼翼的綴在幾個壞學生後面當小尾巴,拿著自己被欺凌取樂為入伙代價,想要加入他們群體。

可後來那幫壞小子慫恿他,去欺負另一個更小更孤僻,天天捧著棋譜的小孩時,他卻怯懦又堅定的拒絕了。

于是被一頓好打。

被打時也不哭,就是一直堆著討好的笑,一直笑……

她看不過眼,上去把那群壞小子打散。然後將許听弦那個小屁孩抱起來,柔聲寬慰,查看傷情。

誰知那被打得鼻青臉腫也還笑著的許听弦,被她抱起後,在听到她溫聲細語時,反而「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埋進她懷里喊她「娘」。

洛曉羿那時還是個小姑娘,被一半大小子叫「娘」,周圍學子紛紛哄鬧取笑,洛曉羿又氣又惱,只當許听弦早學壞了,有意佔自己便宜,一腳把他踹倒,逃也似的走了。

之後才反應過來,那或許只是一個缺愛的孩子,被打得意識模糊時,本能的希望那個擁他入懷的人會是他的娘親。

于是第二天,洛曉羿跑去跟許听弦道歉,還順手教了他彈琴。誰能想到琴藝天下無雙的許听弦,最初的啟蒙老師其實是她。

雖然教授三天後,許听弦的琴藝就勝于她了,羞得洛曉羿之後只彈弓弦,再不彈琴弦。

哈,那時真是年輕啊……

結果許听弦才能一展露,就一發不可收拾,願意听他彈琴的人越來越多,也交到了朋友,他的笑不再是討好,而是真的發自內心。

只是那時洛曉羿已學業有成,出山游歷了,再一次見面,已是數年之後,她重回華章儒府,領了射藝壇主一職。

而許听弦作為挑戰者,通過了包括她在內的六藝壇主的考驗,得了儒門最高榮譽頭餃,未滿二十便學貫六藝的「儒門公子」。

接受考驗時,許听弦坦然溫和,隨性自在,其卓然風度,全無昔年畏怯的稚氣,對當年窘事也絕口不提,洛曉羿只道年少之事,他早已淡忘了。

直到出嫁那一日,她坐在花轎之中,听得遠遠傳入耳邊的送行曲,才知這份情誼,從未消散。

而今,已孕有一女的洛曉羿越發能體會那日嚎啕大哭的許听弦,是何等悲哀而無助。

她的夫君已得了官職,帶女兒前往赴任,她卻因六道未滅,不願離開,而是領儒門弟子參與了這場決戰。

那年幼的女兒每每半夜驚醒,身邊卻沒有母親輕柔臂膀,只有空蕩蕩,冰涼涼的床榻時,她的幼女又將是何等孤獨。

但她卻沒有後悔。儒門教化,兼濟天下,眼下已是地氣混亂,引動無數天災地難,若此戰六道惡滅取勝,禍患更將彌漫無窮,屆時,將有千家萬戶的稚子不能安眠。

洛曉羿握緊長弓的拇指不禁摩挲著弓體上的紋路,用以舒緩她的愧疚自責。

而愧疚稍減時,心中忽生警兆!

太靜了!

她沉浸思緒,已不知走了多久。

離得太遠,許听弦的曲聲已難再听聞也便罷了,可她身後應率著一隊儒門弟子,怎連腳步聲都沒?

是走散了?還是……全死了?

她不知何時走在了一條巷道上,漫長、逼仄、陰暗,暗夜無月,唯不遠處人間道方向那不夜燈火,傳來不切實際的微光。她口中一呼一吸帶出的氣息,在微光下凝成昏黃水霧

洛曉羿恍若無事的繼續前行,靴子踏在空蕩蕩的巷道上,發出單調悶響,一步,兩步,三步,洛曉羿握緊弓箭,猛然回身!

卻見身後是黑漆漆巷口,宛若吞噬人的深淵,身後儒門弟子全然不見。卻忽見一道身影閃逝而過!

追!

洛曉羿不假思索,縱身急追,卻見那身影幾個起落,落入一個院中。

洛曉羿追至此處,環視四周,這是個尋常的四合院,門扉緊閉,不見人影。

洛曉羿絲毫不敢大意,風凝,樹靜,唯有洛曉羿的弓弦,一寸寸的拉開,箭矢的鋒簇戒備的劃過每扇門窗。

此時,「 ——嗤——」

緊張氛圍下,一道門開啟劃破寂靜,洛曉羿猛然轉身,卻見箭矢所向之處的門後,走出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女童,她好像是起夜,正挪著腳步,揉著眼楮,可眼楮突然一亮,滿是驚喜的沖洛曉羿叫道︰「娘!」

「囡囡?」眼前,是晝夜期盼的最思念的稚容,有那麼一瞬,洛曉羿的心與弓弦一道松弛了下來……-

=

而酒樓之上,許听弦一曲已然終了,余音依舊繞梁。

他盤膝而坐,拂平仍在顫動的琴弦,而一道身影不知何時已登階而上,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人是人間道道眾打扮,兜帽遮面,難辨真容,連聲音都雌雄莫辨,「琴音劍曲,意境非凡,難怪素妙音讓我找你,你能對得起她的信任嗎?」

「錯了,是你能得到我的信任嗎?」許听弦輕挑一弦,劍意橫生。「再給你一次機會,說你該說的話。」

「如此戒備,倒也該然,那听好了——」那人停住腳步,道︰「鏡花水月,皆為虛幻。」

「終于等到你了……」接口一出,許听弦放下心來,素妙音安插在人間道的內應終于被他等到,他起身就要相迎。

卻在此時,忽生異變。

他懷中本揣著張慣晴塞給他的儲物匣,此時匣子突然自行飛出,匣蓋打開,無數法寶、符咒發出爆烈般的光芒,朝那來人傾瀉而出,密密麻麻砸下,發出連環轟然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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