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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八十章 桃花源

三人商議片刻,便有決斷。

雲天河化作一道赤金的劍虹,韓菱紗也遁入太虛,藏匿在純陽劍虹內,卻是搭了個順風車。赤金劍虹卷起柳夢璃,穿出屋外,隨即輕緩地朝天空飛去,直到遠離陳州,他才驟然加速,留下一道雷霆霹靂的震鳴,如流星一般倏忽消失在天際。

劍虹化去雲、柳二人的形體,只留精粹神明,柳夢璃得以借機施展心心相通之術,將攝來的一道靈引傳給雲天河。他借這道氣機的感應,能察覺到夢中下咒者厲江流本體所在之地。

遠在千里之外的深山峽谷,赤金劍虹在此落下, 赫的氣機驚得百獸齊鳴。相較之下,太陰劍主來去無蹤,與雲天河是同時現身。

三人落地,正停在一座外道法陣邊沿,先前柳夢璃覺察到歐陽小姐體內一股奇異真元,正是由此陣提供。此陣畫地為牢,方圓不過三丈,陣路精微細巧,五枚碩大咒珠懸空沉浮,呈五方五靈陣勢,勾連天地靈氣維系陣法,阻絕野獸蟲豸,穩固陣路。陣中空無一人,布陣者本體安置在別處,留下陣法演化一方非假非空的夢境,將魂識藏匿其中。

那歐陽明珠的魂識深陷夢中,受陣法統攝,借魂體之通感,此陣得以在無明處傳輸真元,此間精微奧妙,卻非尋常修士可以識破,故而也無需擔心氣機牽連招引仇敵。只是柳夢璃竊夢偷識,從那厲江流的魂體上攝來一道靈應,籍由魂魄交感,哪怕此人遠遁天涯亦能追索。

厲江流在此布下「同殤」之陣,將自己與歐陽明珠的神魂一齊浸入夢境。依照柳夢璃的說法,此陣效果極為霸道,一旦發動便絕難為外力制止,貿然行事只會陣毀人亡,無怪乎得之同殤為名。如今只有一個法子,便是她再次潛入夢中,挑撥人心,陣法便會出現破綻,若陣外同伴覷準時機,毀去咒珠,或可消解此陣。

布下這等陣勢之人,要麼是愛極了,要麼是恨極了,究竟是愛更多些,還是恨更多些?究竟愛的是自己?到底恨的是誰人?布下陣法的人也是說不明白的。

柳夢璃卻能明白,她是一個听客,把人心點點滴滴的弦音都听得清楚明白。

因人有分別心故,喜怒皆不離自性,他人憂樂,本與己無關。人心無常,心聲如歌如曲,諸般思念混沌不分,發者生一重造作,听者又生一重造作,如是造作不休,知人知己者從來罕有。

柳夢璃得授諦听法門,乃有通幽冥,辨善惡,思量無礙之神通,此法最緊要的卻是得一平等性智,故能遠離二執,觀染淨諸法、自他有情悉皆平等,真正是菩提妙法,也是因那傳劍人實為天生釋家大聖,方能傳法。而今的柳夢璃能知人之所知,思人之所想,二心平等,無有分別,常人的種種煩惱于她都是親身體會,又因她旁觀者清,故能辯說真性,實在是天底下頭一號的知音,于世事洞若觀火。

柳夢璃入夢後化作人形,見了厲江流便說,「你還不放歐陽明珠離去嗎?」

「你是何人?如何來得此地?」厲江流神情驚怒,正待要驅趕,那歐陽明珠卻匆匆趕來制止。

「明珠,快些回去。」厲江流再如何驚怒,遇到她時,神情總也是溫柔的。

「相公,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你要趕走別人?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又在胡思亂想,你身體欠佳,還是多休息一會兒。」

柳夢璃出聲道︰「歐陽小姐多年來沉睡夢中,雖然軀體無恙,可魂識出竅過久,元氣散逸,又因這陣法壓迫心識,篡改記憶,故而會越來越疲憊,直到魂飛魄散。你說你愛她,為什麼要讓她死得這樣悲慘?」

歐陽明珠神情大亂,「厲郎,她說的是真的嗎?」

「一派胡言!」

「厲郎,你發誓不對我說謊的。」

厲江流咬著牙不作聲,竟果真沒有再說謊搪塞。此時夢境里天搖地動,卻是雲天河毀去了咒珠,夢境無法繼續維持下去。

厲江流與歐陽明珠的魂識被夢境排出,落在陣中。此時柳夢璃也已回神,看著被毀去咒珠陣眼,仍舊運作自如的法陣,不由感慨其高明霸道,果真是不死不休,一命同殤。

厲江流咒術被破,咒法反噬致使神魂迷亂,跪伏在地上一時掙扎不起。

歐陽明珠虛幻的魂識顯化形體,此女身嬌體怯,本是弱柳扶風的人物,哪堪命運捉弄?咒術既破,被藏匿篡改的記憶點滴浮現心頭,歐陽明珠看著一旁的厲江流,他抬頭怔忪地望著。

「你……你是那一夜,殺死我爹的人!」歐陽明珠跌跌撞撞,魂體飄飛如絮。

「明珠!莫要亂了心神,你我皆是魂識之態,你不明法術,切不可六神渙散,也不可步出陣法!」

柳夢璃在陣外也勸道︰「歐陽小姐,此人所言不虛,若你出陣,必難逃身死之厄。」

韓菱紗已別過身去不願再看。

歐陽明珠茫然四顧,世上苦楚有千百種,有些人能歷盡千險面不改色,更多的人只需一次飛來橫禍就能被打垮。

「這麼多年,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我爹爹死了,不是被山賊殺害的,是你殺的,我娘呢?我沉睡了多久?」

柳夢璃捂著心口,因無分別心,她感受到的酸楚哀愁與歐陽明珠是全然一致的。

歐陽明珠看著陣外霓裳紫衣的女子,「我在夢里見過你,你是誰?」

「我叫柳夢璃,受鐘伯之托特來救你,你已經沉睡了九年。至于,你的母親,在你昏迷後不到半年就積郁成疾,撒手而去了。」

韓菱紗低聲叫了一句,「夢璃!你怎麼……」

柳夢璃搖搖頭,「她已被欺騙太久,現在她不需要更多虛假而美好的夢,只需要現實和真相。」

「明珠!」厲江流又哀切地喚了一聲。

「不,你這麼敢這樣叫我?你是我的殺父仇人,你怎麼敢出現在我面前,你怎麼敢……你怎麼敢說你愛我的?」

雲天河撓撓頭,他這人粗野慣了,對他人心事並不敏感,當時只是疑惑,柳夢璃知道他心里何等想法,只是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閉嘴。

「明珠,我……」

「你原原本本告訴我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我的殺父仇人會變成我的愛人?我要听你親口說出來。」

厲江流果真解釋起原委,他答應歐陽明珠不說謊,到如今也無一事可以隱瞞。

此人原是來自南疆,乃是一名修行有成的巫祝,一身黑巫術能咒殺人于千里之外,當年到中原地界游歷,卻被仇家暗算,身受重傷,自逃月兌後便流落街頭,如一個尋常丐子。路人見他可憐便施舍些銅錢飯菜,而此人脾性孤絕,只將這些好心施舍當作侮辱,殺性大作便將這些施舍之人通通殺害。據他所說,這許多好心救助他的人中,只有一人待他極是尊重,身為千金小姐,不顧髒污,親自為他上藥,還要帶他回家療傷,她所說句句屬實,其後果真駕車前來。

那千金小姐自然是歐陽明珠。

倘若當時他真的隨歐陽明珠回家,這一段孽緣便不會再有。命運借由人性造作,從來報應不爽。厲江流這樣孤高之輩,心里已對她一見鐘情,正因如此,更不願讓自己狼狽的形貌污了佳人心中印象。此人躲藏起來,直至半年後傷愈,此時他身無分文,便想走偏門掙些花使的資材。這人便接了一個殺人單子,買主是歐陽家主生意場上的對手,要請厲江流把歐陽家主虐殺至死,死狀愈慘,報酬愈高。

那晚,厲江流遙遙下咒,驅使蠱蟲將歐陽家主啃嚙哀嚎而死,而他一時動念,為了取回蠱蟲而潛入歐陽家中,這便踫巧遭遇了歐陽明珠。

殺人對他是尋常,愛上一個人對他卻是一生一次的性命那樣珍貴。

「那一刻我明白,心心念念的女孩永遠不會原諒我。」

柳夢璃心口疼得忍不住蹲下來,她看著不動聲色的厲江流,他已是肝腸寸斷。

「我只好將你囚禁在夢中,做一時恩愛的夫妻,勝過人間所有恩怨。過去的一切都消失在夢的深處,未來也無需憧憬,夢里只有你我。」

歐陽明珠望著情郎,「那都是假的,恩愛繾綣,你騙了我,你騙得我好苦!把我囚禁在深山里,這麼多年只與你相伴,難道還不厭煩嗎?你的愛好自私,我不是你的所有品,我也不會原諒你。」

「我知道。放心,很快我會把這幾個不速之客殺掉,然後繼續和你……」

「你還想害人,這次不可能了。」

「明珠!你要做什麼?」

歐陽明珠站在陣法邊沿,「我要你答應我兩件事。」

「你說,只要你不走出這個陣法……兩件三件,再多我也答應。」

「今後你不許再殺人。並且……我要你活下去,盡你所你的活下去。」歐陽明珠微笑著,「厲郎,還記得我們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嗎?夢里的我愛過你,所以我不忍心你陪我死。我要你繼續活著,愛著我,然後忍受害死愛人的痛苦。」

「不要!」

「歐陽小姐!」

「厲郎,我在輪回井邊等你,今生究竟是愛是恨,我現在說不清楚,等到相見之時,我再說與你听。」

于是歐陽明珠走了,她的魂體化作一道青煙飄去鬼界,生前愛恨情仇俱已成空。她走了,留給人間的是一滴淚,留下一個肝腸寸斷的人。

雲天河看著跪在地上的厲江流,不知如何是好,「我,是不是該做點什麼?」

「什麼都不用做,天河,放他走吧。」

「可他以後繼續害人怎麼辦?我不明白。」

韓菱紗︰「不明白什麼?」

「為什麼那個歐陽小姐寧願自己去死,而不是讓我們幫忙揍這個人。」

柳夢璃低聲說,「因為歐陽小姐愛過他。而他對歐陽小姐的真心也沒有作假。」

「要是那個歐陽小姐跟我一樣厲害,沒人能害她,或者讓她的爹爹像我一樣厲害,他就不會死了。」

「雲公子,世上也只有一個你。各人有各人的難處,許多時候武力並不能解決一切。」

「我想幫他們,我想幫那些沒有武力的人,我要讓人人有功練!」雲天河大聲喊出了自己的目標。

厲江流起身怒斥眾人壞他姻緣,雲劍仙一道劍氣把他劈得神魂不能自理,此人恨不得與雲天河拼命,卻又礙于誓言,只能灰溜溜離去。

韓菱紗說,「結束了。」

「是啊,結束了。」柳夢璃終于緩過勁來,「想不到事情會是這樣的,人死不能復生,我們還是回陳州探望一下鐘伯吧,歐陽小姐一走,他一定難過極了。」

一行人返回陳州,將實情告知鐘伯,又幫忙收殮了歐陽明珠的尸身,這段十年故事終于塵埃落定。

三人走在陳州的街頭,商量接下來的打算。雲天河沒心沒肺,繼續展望未來,他想讓人人有功練,旨在傳劍天下,自成一派。他想著,如果大家都很厲害,那就不會有人受欺負。

韓菱紗並不看好他的想法,「天河,你有這種想法很好,但我估計不成。你想,同一套劍法,不同的人學了都有強弱,弱的人還是會被強的人欺負,說不定還會被欺負地更慘。這種事情在江湖門派里是很常見的。」

雲天河撓撓頭,「那我不教他們打架,只教他們逃跑,這樣行不行?」

「天下雖大,可存身之地不過方寸,今日能逃,明日能逃,總有逃不掉的一天。」

雲天河繼續苦思,「那我教人挨打的辦法。」

「與其讓人忍受痛苦,不如主動出擊,消除痛苦。人心的仇恨沒有結束的時候,一味挨打也沒有出路。」

「哇,好難,確實好難。」

韓菱紗微笑,「我看不如歸去,世上那麼多事情我們既然管不過來,不如獨善其身。」

雲天河搖搖頭,「我在書上看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覺得應該兼濟天下。」

「但那會很辛苦,我只想……我只想你平平安安,沒有煩惱。」韓菱紗終于吐露真心,只是還藏了半句沒說。

柳夢璃一路都默念著《桃花源記》,忽然說,「雲公子,兼濟天下固然是好,但或許我們可以先從一地開始。菱紗,世事艱難不假,可總不能真個隨波逐流,人不是天生就要害人的,許多罪過也是迫不得已。憑我們的武功業藝,如何不能護佑一方百姓?如那傳說中的桃花源一樣,能救幾個都是好的。我們可以創造一處桃源,人人互助,不會有人受欺負,不會有人孤單。」

韓菱紗終于不再反對,雲天河一拍手,笑著說好,「等我們幫夢璃你找回過去,大家就一起回青鸞峰,造一個桃花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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