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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阿成(八)

阿爹猛然轉過頭來,目光危險,仿佛兩道冷電,把阿成慘白的臉照亮。

「滾進來!」阿爹說話一點也不客氣。

阿成不知為何,真的是連滾帶爬地闖進了家門,甚至還在低低的門檻上絆了一跤。

「爹,你回來了。」

父親的臉色似乎永遠是鐵青的,就像在泥土里腐爛到一半的鳥類,羽毛月兌落,露出青綠色的鼓脹肚皮。

阿成幾乎從來不盼望這張粗糙的臉龐上能流露出半點慈祥的色彩。就像他想象中的那樣,這張臉龐的主人是死了的,在他童年時就死了。

然而他終究在某種程度上是活生生的人,阿爹,可以說話,而且他的話,不容置疑。

「收拾家當,馬上走。」

阿成沒有問為什麼,默默低頭進屋,沒有看阿爹懷里的薜荔一眼,哪怕她正歪頭盯著他,而血液從她的軀干里滲出。

山鬼的目光一定還是那麼干淨的,或許會激蕩起點點猶疑的漣漪,不過應該還是……阿成收拾了包裹,出門,抬頭,目光劃過地面,地上的草睫,阿爹的鞋子,褲子,褲子上的血,他的腰際,薜荔,她的眼楮。

阿成猛然又低下頭抖簌了一下,阿爹厭惡地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動作快點!跟上!」

在剛才短瞬的交織中,阿成看到了薜荔的眼楮,痛苦和茫然。

他們父子倆,挾著一個異類山鬼,趁著星月,匆匆朝著遠方的地平線跑去。

跑出去得有四個時辰,夏天白晝長,天邊已經蒙蒙亮。

他們來到無人的曠野,及腰的茅草連天,阿爹帶著阿成跑進一個被草叢遮掩的棚窩,他似乎很熟悉這里,從一張爛到發霉的床板下抽出一個藥箱,取了一些膏藥,拿剪子裁開薜荔腰上的衣服,露出一個粗略包扎的傷口,此刻已經不再流血。阿爹解開麻布的繃帶,露出一個翻口的創洞,似乎是被刀劍刺穿,他給薜荔上了藥,遞給阿成一口破鐵鍋,叫他去附近的小河里取水。

阿成拎著鍋子,手上沾滿灰,他刮了刮鍋底,有一些渣滓,聞著有怪味,似乎是藥,似乎是血。

曠野的泥土很濕潤,爛泥總是會沾上鞋子,阿成努力把鞋子在茅草上蹭,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很在乎這一點點的體面。

走了一刻鐘,發現一條涓涓細流,在草叢蜿蜒穿過,阿成迫不及待地舀水,不過鍋子口太大,水又太淺,總是裝不了許多,到後來,阿成是用手掬著,一捧一捧裝滿的鍋子。

回到棚窩,阿爹已經把火升起來了,看到他這麼久才回來,只是點點頭,很反常地沒有痛罵。

阿爹將薜荔的厚重裙擺裁下來,扯成長條,放進鍋里煮沸。

阿成坐在沸騰的鍋子旁。

阿爹的背影被晨光照亮了一些,不過他迎著火光,從後面看過去,還是像披著陰影,阿成不說話,他沒什麼好說的話。

棚窩里的薜荔發出痛苦的申吟,阿成急忙沖進去,撲到床邊,握著她的手。

山鬼姑娘看了他一眼。

熟悉的眼神,阿爹無數次對阿成露出過這樣的眼神。

厭惡。

阿成感覺手里的柔荑仿佛生出了棘刺,他觸電般縮手。

「你,殺人,了。」

阿爹低沉的笑從屋外傳來,在清晨稀薄的空氣里,仿佛是一聲寒鴉的啼鳴。

阿成一坐倒,「你知道?」

薜荔悄悄說道︰「和小落,一樣,成,你,身上有,不潔的氣味。」

阿成心想,是了,像薜荔這樣干淨如月光的女子,一定討厭沾血的人。

薜荔還在呢喃,目光望著簡陋的棚頂,有幾幅蛛網,蛛網上有干癟的繭子和一只大蜘蛛的尸體。

「小落,他來找我了。不過,這次他帶了許多……人。小落讓我帶他來,這兒。後來,他身旁有一個,刺我。好疼。」

阿成默默听著,心里百般的滋味。

「小落,他,還是小落,他說,我擋道了,又說,我是無辜的,我不懂……成,」她終于把目光從棚頂移開,望著阿成,「你說,他是什麼意思?」

阿成扯了一個笑容,他連那個小落到底是長是幼都不清楚,但是,就薜荔當初說的話,他大概能看出,小落是一個富有野心的人。

薜荔還在不依不饒地詢問,不停重復她與小落的回憶,這讓阿成很煩躁。

「他不想要你了,他想殺了你!不懂嗎?!」

薜荔愣住,「什麼,是殺?」

阿成失語。

薜荔不懂得凡人的苦,她沒有七情六欲。

阿成試圖解釋什麼是殺戮,什麼是死亡,但薜荔還是一知半解。

最終,她明白了。「是永遠不能醒過來,是嗎?」

阿成有些無力,「死後不是睡覺。死後不再有夢。」

這下,薜荔害怕了。

「沒有夢?那我不喜歡死。」

阿成冷笑,是啊,誰都不喜歡死,死亡應當是一切有情眾生都該畏懼而退避三舍的存在。

阿爹把煮好的繃帶用內氣蒸干,進屋給薜荔包扎好。

「走,接著走。」阿爹冷淡地說道。

阿成臉上的神色在看到父親的一瞬間就收斂起來,當下默不作聲地背起行囊,抱起薜荔。

阿爹用嘲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提著藥箱,率先出門。

他們瘋狂趕路,到了城里,問了驛站何時能走,阿爹要出海,得知下一趟車隊在半月後,他便租了馬車,自行上路。

旅程中不必擔心盜匪,因為沒有盜匪。

要擔心的是野獸,或者說,是山精水怪。

阿爹帶著阿成與薜荔,幾乎是逃離了故鄉。

出了省的第二天,淨土中傳遍了一個消息。

金剛宗覆滅。

……

阿成望著陰沉沉的天。

他不喜歡這里的氣候,濕潤,悶熱。

這里是廣東。

獅相門的駐地。

天下十四省,各有宗門鎮守。

廣東的獅相門是天下第一。

只因為他們曾出過一個弟子,名叫李鼎勛。

青史第二,凡人第一,萬人敵。

得知金剛宗覆滅的消息,獅相門震怒,連夜派了高手奔赴西域。

他們兩家,一東一西,相隔萬里,關系卻好得像本家。

阿成心想,自己同獅相門應該也算本家。

只是,他現在是無家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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