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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3年,癸酉,南宋咸淳九年,元朝至元十年,東海商社登陸第十九年。

4月12日,10︰30,臨安。

四十歲的陳宜中,就站在那里,復雜的目光望過去,都是自己二十歲的影子。

當初寶祐年間,他還在太學就讀的時候,當朝權相丁大全倒行逆施、肆意妄為,惹得民間怨聲載道。他與黃鏞、林則祖等五位同窗不懼權貴,勇敢地站了出來,上書官家聲討丁大全,並號召世人共反這個奸相。

那是多麼一段意氣風發的歲月啊,年輕人的激情與情懷完全迸發了出來,雖然最後遭到了丁大全的打擊報復,但人生有此一遭,無疑是值了。

也正是因為這段經歷,他和他的同窗才贏得了「六君子」的美名,也為他後來的仕途鋪平了道路,也才有了他現在的榮華富貴……而有了榮華富貴之後,他的立場也悄然調轉了!

「年輕真好啊……」

陳宜中感嘆了一句,然後收起了感嘆的思緒,換上了一副嚴峻的表情,冷冷地一揮手道︰「前進!」

這個模糊的命令很快被他身邊的新編禁軍軍官轉化成了具體的口令,然後御街南端一部嚴陣以待的新軍舉起了盾牌,排出了一個足以將整條街擠滿的龜甲陣,向北邊推擠了過去。

在這群武夫正對著的方向,有一大批穿著長衫高冠的文士,同樣把不寬的御街擠得熙熙攘攘。他們不久前還士氣高昂,一路從城西的風波亭出發,經過國子監、太學,沿著御街一路南行,喊著口號,試圖去皇城根下向朝廷請願。然而現在秀才遇到了兵,自然是沒法說理了,整齊的口號一下子變成了嘩然之聲,士氣不由得矮了下來,頂在前面的人咽著口水,不知道該怎麼辦,後面的人則有意無意地向後排和兩邊的街巷挪動,做好了退卻的準備。

今年初,蔡國公高達試圖收復一部分北方故土,結果兵敗被俘,這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朝廷得知之後自然是雷霆大怒,賈似道很快取得了皇帝的同意,將一軍新軍調往湖北蔡國邊界,並要求高家遣人赴行在請罪並講明情況。

賈似道一向與高達不睦,此舉顯然有趁機報復之嫌,但畢竟高達無令出擊在先,旁人也不好說什麼。

而更令人憂慮的是,元國在擊敗高達之後並未停手,反而向淮西、襄樊前線增派兵力,一時間局勢震動,天下人為之側目,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意。

在這種時候,朝廷卻未覺醒過來,沒有加強對蒙元的防御,反而仍在不斷對安南增兵,在各地厲行清田,在信陽與蔡軍殘部拉鋸,在朝中打擊「高黨」,高官們仍然日夜鶯歌、醉生夢死。這便引發了有識之士的憂慮,他們在輿論和公開場合表達自己的不滿,要求朝廷停止無謂的內耗行為,專心應對元國的威脅,相互串聯之下,最終有了這次的大游行。

隊伍中有著大量來自各地的名士,但其中的骨干卻是太學生,畢竟他們有激情、平日住在一起組織起來也方便,可以說是活動的主體。他們打出了「停止內戰,一致對外!」「停止清田,專心抗敵!」等口號,希望朝廷能收縮精力,專心對付元朝的威脅。

名士們結成的團隊浩浩蕩蕩,旁邊的街巷中還有大量看熱鬧的民眾,其中不少人還學著秀才們喊上兩句。

各大報社的記者們現在更是奮筆疾書,有的用慷慨激昂的文字記錄下游行盛況,有的用現代素描技巧在畫板上龍飛鳳舞,一副副簡單卻傳神的圖像不斷浮現出來。

如此之盛況,幾乎可以確定會載入史冊了。

不過,他們自以為自己是正義的,可朝廷卻並不這麼看。對于賈似道來說,元朝的威脅是遙遠的,可這種形同逼宮的有組織游行的威脅卻是近在眼前實實在在的——若是就讓他們這麼成了,以後有點事就再來一次,那他這個丞相還怎麼當?

所以,賈似道就令陳宜中出面解決此事——之所以派他來,自然是因為當年他就是這麼起家的,大概會更有經驗些——但面對洶涌的民意,陳宜中也沒什麼好辦法,只能帶兵來跟他們說理了。

現在,面對徐徐推進的盾牆,游行隊伍果然慌亂起來。陳宜中從高台上望去,北面的隊伍後方不斷有人散去,看來整個隊伍消散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他松了一口氣,捋著胡子說道︰「好,這樣就好——」

「且慢!」

正當危機即將解決的時候,游行隊伍中卻突然沖出了十幾個男子,沖到了盾牆前面試圖阻止他們的推進——單憑他們這點力氣肯定是擋不住的,但大宋重文輕武了幾百年,士兵們心里對于這些讀書人還是很敬畏,剛才遠遠地嚇一嚇也就罷了,現在面對面地接觸起來,就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推了。于是一時間盾牆還真就停了下來。

陳宜中當場暗罵了一句,定楮一看,在這幫人里發現了一個眼熟的身影,然後便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在隨從的陪護下去到了前線,對他罵道︰「文宋瑞,你身為朝廷命官,與一幫亂民廝混在一起胡鬧,成何體統?!」

沒錯,領頭鬧事的這個中年男子正是著名法律專家、畫家兼實業家文天祥——這麼熱鬧的場面,怎能少得了他的身影呢?

文天祥見陳宜中過來,笑了一下,打招呼道︰「喲,是與權兄啊,你這一直藏頭露尾的,我還以為是那家的龜公呢,真沒認出來。與權剛才說的可不對,我現在哪里是什麼朝廷命官,只是一介白身而已,怎麼就不能廝混了?再說了,我們這是向天子請命,都是正經出身的士人,可不是什麼亂民哪!」

呃,之前文天祥因為得罪賈似道太過,已經被御史找了個理由彈劾,官職一擼到底,確實算不上官了。但也算不上白身,他這麼一說,倒有些賭氣的意味。

陳宜中一跺腳︰「你莫要意氣用事!朝廷已經有意著你去湖南提刑,你現在這麼胡鬧,不是自毀前程嗎?」

文天祥哈哈一笑,然後嚴肅了起來︰「與權好意,在下心領了。不過,自毀前程?朝廷現在悶起頭來自行其是,人人只知橫征暴斂,罔顧陸沉危機,這才是自毀前程啊!」

陳宜中往西南方後樂園的方向一拱手︰「太師高瞻遠矚,自有謀劃,你這什麼都不知道,如何敢評判他老人家?你們這麼鬧下去,朝廷無法正常辦事,便是好事也變成壞事了!」

文天祥哼了一聲︰「是好是壞,世人自會用眼去看,怎麼能讓賈師憲一人決斷?」

他倆這一見面,自然是誰也說不服誰,不過停了這麼一陣子,後面的游行隊伍見盾牆不進了,頓時重拾信心,重新喊起了口號向前進了起來。

這下子就換士兵們緊張了,等秀才們過來,他們能怎麼辦?打肯定是不行的,但退又不能退,難道只能被動挨打?

于是,盾牆不可避免地動搖起來。見狀,陳宜中急了,對文天祥喝道︰「宋瑞,趕緊帶你的人讓開,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文天祥仍然一副硬骨頭︰「該讓的是你們!快讓開,讓我們面見官家,不然你們這就是蒙蔽聖听了。」

這時圍繞在文天祥身邊的士子已經越來越多,他們見文天祥辯論不落下風,底氣一下子就足了起來,這時候也跟著起哄道︰「蒙蔽聖听!」「小人作祟!」

聲音越來越大,陳宜中臉色慘白,一咬牙,指著文天祥說道︰「宋瑞,今日你便是罪魁禍首!」

說完,他便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惡狠狠地下令道︰「前進!」

周圍的人,不管是自己人還是對面的人,都是一愣。一個軍官湊上來道︰「給事中,前,前面可都是士人啊!」

「我知道!」陳宜中額頭上青筋暴露,「又沒讓你用槍捅,就用盾壓過去,傷不了他們!你快去,有事我頂著!」

他都這麼說了,軍官自然沒辦法,只得走到前面去,指令著士兵們舉盾繼續推進。

「陳與權,你真是道德淪喪,有辱斯文!」文天祥隔得並不遠,對他們的對話听得一清二楚,這時怒火攻心,對他喝罵起來。

雖然兩人現在的立場不同,但從階級上來說都是士大夫一級。大宋一向是以文馭武,現在陳宜中居然公然命令武人壓制文人,這不僅是立場的敵對,也是對階級的背叛!

陳宜中並不理他,哼了一聲便拂袖背過了手去,任由文天祥等人在後面喝罵。不過不管是他還是文天祥,此時並未真正意識到這個事件將產生的影響……

士兵們舉著盾牆向前推進過去,一直撞到了文天祥等人的身上。一開始,他們的力度雖大,但算是緩力,只是擠壓著對面的文弱書生們,並沒有什麼危險。但這反而助長了書生們的士氣,很快就有人喊道︰「同仁們,這些丘八力氣雖大,但也不過百人罷了,咱們齊心協力把他們推回去!」

「好!」「用力!」書生們群情激憤,很快響起了一片應和之聲,你推我我推你,向前擠壓了過去。

誠如發起者所說,他們人數眾多,真推起來並不會落了下風。可是,他們畢竟不是經過了嚴格訓練的士兵,毫無列陣的章法,擠壓之下人群很快混亂了起來,然後就是——

「啊!」「啊!」「別擠了!」

人群作為一個混沌系統,一點混亂開始後很快開始了坍塌進程,從勉強還能騰挪的隊形狀態轉化成完全無序的混亂狀態。幾乎人人身不由己,在別人的推擠下無序運動,同時自己也在推擠著別人,為這份混亂添磚加瓦。最後,有人甚至被推搡到了地上。而這一片混亂之下,這個小事故很快被忽視,後面的人不由自主地補上了缺口,然後就不由自主地踩到了倒地者的身上。這樣的事故不會只有一例,很快慘叫聲便此起彼伏從人群中散發出來,然後就是——

「死人啦!」

一名瘦弱的書生倒地後無力起身,活生生被周圍的人踩踏致死,當詭異的氣味從他身上發出來的時候,終于有人發現這個情況,然後便發出了驚恐的聲音。

這一聲音從隊伍中央傳了出來,頓時給狂熱的氣氛潑了一頭冷水,然後又添了一把火——現場的人知道是踩死的,可旁邊的人不知道啊。于是報喪聲在傳播過程中很快變了味,「死人啦」先是變成了「殺人啦」,然後就是「卒子殺人啦!」「快跑啊!」

這一謠言傳遍了整個隊伍,士子們無心分辨謠言的真假,只想盡快逃離這個是非之地,然後,就造成了更大的混亂。逃離的過程中,更多的踩踏事故產生了,哀嚎聲和臭味很快遍布了整條御街,不知道有多少人莫名其妙地折在了自己人的腳下。

陳宜中在後面看得傻眼了,他明明只是想驅散隊伍,怎麼鬧出人命來了?他趕緊對手下下令道︰「快,快上去救人!」

士兵們慌亂地沖了上去,試圖將踩踏事故的受害者從地上救起來,然而這一幕落在有心人眼里,便變成了他們行凶的罪證,更多的謠言流傳了出來。

這些流言即使尚未傳到陳宜中耳里,他也已經意識到了大事不好——出了這麼大的亂子,這些倒霉的小子誰知道有什麼背景,日後定然輿論大嘩,即使是賈相也未必能壓下去——而且他也未必會強壓,多半會把自己扔出來平眾怒,這下可就倒霉了。

所以,他立刻做出了判斷——必須找個背鍋的!

可是該找誰背呢?他焦慮地環顧四周,然後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合適的目標,于是當機立斷,指著前面不遠處正在救人的文天祥對軍官喊道︰「去,把這個亂臣賊子給我拿下!」

「哈?」軍官沒他腦子轉得那麼快,一時沒反應過來,「為何?」

陳宜中氣不打一處來,連忙罵了兩句,催促他快過去,而這個軍官也大概明白了情況,趕緊召集兵員了。

不過他們鬧了這麼一陣,也驚動了文天祥,讓他意識到了不好。現在他也顧不得救人了,帶著幾個友人一溜煙地向旁邊的小巷鑽了進去,不知道往哪逃了。這幾個書生的腳力沒法跟士兵比,但後者今天為了壯膽穿了重甲,行動不便,硬是沒追上。

回來報信的部將氣喘吁吁地說道︰「給事中,他們出了崇新門,往東去了。我已命手下繼續追了,不過,您看……」

「他們是往京東商城去了!」陳宜中很快做出了判斷,文天祥與東海人關系匪淺,這時候肯定是去尋求他們的庇護了。「可惡的東海人,之前他們整天上書要朝廷停戰,這次游行說不得也是他們煽動的,現在又給我添麻煩!」

他在原地不斷轉圈踱著步,最後一咬牙,取出賈似道給他的令牌,做出了又一個未來影響將遠遠超出他預期的決定︰「去,召集你部全員,去把京東商城圍了,找他們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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