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梨花開得正好,陽光透過一簇簇堆雪般的花團照到山堂內,落下一地斑斕的光影。
墨辭翹著二郎腿躺在席上,嘴里叼著盛忠帶來的鹿肉脯。
康遠侯對外人吝嗇,對自家人倒很是慷慨的。時不時地給盛忠稍東西。
玄門伙食清淡,這回康遠侯給盛忠捎來了些鹿肉脯。盛忠想到魏瑄在生病,就給他送來了,結果都落到了這位的嘴里。
「阿季病沒好,沾不得葷腥,我替他吃了啊。」
孝敬師父不是應該的嗎?
而且墨辭倒是大方,看在肉脯的面上,連人一塊兒放進來了。
衛宛和齊意初都不在,青鋒根本管不到他,所以此人無法無天了。
他一邊吃肉脯,一邊隨心所欲地教魏瑄玄法。他講課是天馬行空,想到哪里說到哪里,說著說著就跑沒邊了,絲毫不負責任。
乃至于講了半天,盛忠都听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以為墨辭是在教魏瑄一些療傷調息的法門訣竅。
所以墨辭也不避諱盛忠,知道他心實,傻了吧唧的。不像他們兩個,說是師徒吧,彼此一點兒都不坦誠,一句話都得掰成三段嚼碎了仔細分析辨味,明里暗里都是機鋒。
墨辭覺得有點意思,不知道將來君臣之間的相處,會不會也是如此?
窗外春日爛漫,墨辭眯起眼楮,指尖拈著起一片落到肉脯中的花瓣,舉起來對著明媚的陽光看著。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春秋。那麼人心呢?
斗轉星移,人心易變。
等將來魏瑄真的當上了帝王,他真的成了帝師,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了。還會不會有這春日山堂,梨花堆雪的風景,想到這里竟然有點傷懷。
「我有個疑惑,」魏瑄打坐調息完畢問道。
墨辭立即精神了,表示他是個負責的老師,言無不盡。
魏瑄看了看他手中的肉脯,道,「人有饑餓,故食五谷,人有疲倦,故需寢寐,人知寒暑,故要著衣,看到美好的東西,便想佔有,故有欲念……然玄門清修,闢谷以破除食欲,無需睡眠,不知疲倦,不知寒暑,亦無歡喜,無情愛,無雜念,無索求,清心寡欲,那麼玄門的修行是否可以說是和人的天性相悖的?而玄門所謂的根骨佳,也只是指天性寡淡易于修行之人?再則,凡人有生老,草木有枯榮,此乃自然之規律,而傳言玄門高修者可達到不生不滅之境,所以修玄法實則是逆悖自然與人之本性,乃逆天修行?」
墨辭愣了下,這題超綱了……
這種問題恐怕連謝映之是知而不談,這小子才修玄法多久,竟給問了出來。
他一時答不上來,翻身而起,「快到花朝節了吧?听說葭風郡里有斗花會,有很多漂亮姑娘,一起去逛逛?」
魏瑄︰……
墨辭見他索然無味,一拍腦門才反應過來,立即補充道︰「也有很多美少年,美青年。」
魏瑄無語。
他對凡間聲色毫無興趣,除去巫山不是雲。被墨辭這麼一說,搞得他像個來者不拒的一樣?
墨辭語重心長︰「阿季啊,你這病整天呆在屋子里是好不了的,得出去走走。」
「花朝節,專治各種花痴病!」
盛忠一口茶噴在席上,趕緊抹了把嘴︰「墨師兄,我們都是初蒙,不能下山。」
墨辭︰「那容易,不就是洛雲山的結界嗎,我給你們一人一個破妄弟子的腰牌,不就能下山了。」
盛忠驚道︰「墨……墨師兄,你怎麼會有破妄的腰牌?」
「這兩人賭輸給我的。」墨辭月兌口道,然後又想起什麼,警告道︰「你們不許亂說昂?」
盛忠用力點了點頭。
魏瑄本來就在想今晚怎麼下山,這倒是省了他不少力氣。
葭風郡是一座小城,但是因為緊鄰玄門洛雲山的緣故,名聲卻不小。
街道縱橫,店鋪林立,各種茶樓棋社雅席樂坊參差其間,賣花的、賣糖糕的小販在人流間擠來擠去地吆喝,一派繁盛的場景。
幾人找了街邊一個涼茶鋪子坐下,
「想不到葭風郡人那麼多。」盛忠看得眼花繚亂,「比康遠城還熱鬧。」
魏瑄道︰「康遠城的街道上,商販裨販比較多罷。」
盛忠吃驚︰「你去過?」
「不,書上看過的。」魏瑄淺笑道,
他通讀各地博物志,知道康遠城依山傍海,盛產銅鐵礦,有漁鹽之利,所以康遠城工商業發達,街市繁盛。
盛忠點頭︰「康遠城雖然熱鬧,但比不上這里,怎麼說來著,高……高……」
墨辭看他憋了半天,替他道︰「高雅有格調,對不對?」
盛忠雞啄米似得點頭。
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風物。
葭風郡的街上多是茶寮畫室樂坊雅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抬眼隨便一掃,都能看到不少風流才子、窈窕佳人,甚是賞心悅目。
墨辭要了一大碗酸梅涼茶,「開春後玄門要招納上百弟子,這些青年士子都是來游學的。」
盛忠頗為理解道︰「都是沖著謝玄首來的。」
墨辭用折扇拍了一下他的大腦門︰「難道你不是?」
盛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頭喝茶。
墨辭懶洋洋道︰「映之你是見不到了,不過師兄我倒可以讓你隨便看。」
午間街上暖意燻人,他笑如桃李春風,端的是一副禍害人間的姿容,「只要你把今天的茶錢飯錢全付了就行。」
康遠侯有的是錢,不訛他訛誰?
斗花會、撲蝶戲、賽詩酒,眼花繚亂了一天,到了入夜,城中華燈初上,千里仙鄉變醉鄉,便是花神游春之時。
士子佳人們鬢角簪花,融入了歡愉的人群。街市間人頭攢動,十二月花神的花車沿著水馬龍的街道緩緩前行。
「花神來了!」盛忠興奮地擠在人群中。
耳邊絲竹齊響,周遭人聲鼎沸。
空中焰火綻開,東風夜放花千樹,一時間魏瑄有點恍然,穿過喧嚷的人群,在明艷的煙火亮起的片刻,他仿佛看到了記憶里朝思暮想的容顏。
焰光照亮了那精致絕倫的輪廓,他紫袍玉帶,烏黑如雲的發髻上插著一支杏花為簪,漫天繽紛焰色,不及他眸中流光醉人,他眼梢含笑,如十里春風,望之宛如花神。
魏瑄頓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一笑之間,便是山河萬里回春。
周圍人流熙熙攘攘,墨辭跟著人群逛了一會兒,猛然想起來,人呢?
「魏……」他差點月兌口而出,糟糕,這小子不會是被哪個妖魅迷去了?
枕霞橋邊,冷月如勾。
魏瑄走過橋,便看到湖岸邊有一片小樹林,林深處有草堂,窗前竹簾挑起,透出暖黃的光來,好像在等著誰。
門開著,屋里沒有人,只有蒲團上趴著一只毛色頗雜的貓,見他進屋,伸了個懶腰,跳走了。
草堂里古樸雅致,是一處退隱的居所。
軒窗向著湖岸開著,有夜風穿堂而過,窗前香木琴台上擱著一架古琴,考究地蓋著青紗遮塵。旁邊的花架上擺著紫竹山水,書櫥里有各種簡冊帛書,經略雜記地理志怪五花八門,能看出主人頗喜讀書,不挑門類。
魏瑄找了一圈,並沒有千葉冰藍,倒是桌案上的骨牌頗為引人注目。
這是江南民間常見的牌,但從未見這種玩法。
數百枚骨牌在堆累疊砌一番後,頗具格局氣勢,雖然還看不出搭建的是什麼,但城牆疊砌,箭樓巍峨,似已初具輪廓。
「蕭將軍在暮蒼山建了一座關城,我閑暇時也搭建一座以為自娛。」一道幽冷的聲音從門外飄來,
魏瑄回頭,透入骨髓的陰寒頃刻淹沒了他。
只見階前冷月如霜,漆黑的袍服如夜色浸染般拂過落花草木,剛才那只雜色的貓正乖昵在那袍擺下轉悠,連討巧的樣子都透著詭異。
月光燭火間,依舊看不到模樣,只有斗篷的陰影里,露出一道蒼白又優美的下頜線條。
每一次遇到這個黑袍人,都給他一種如臨大敵之感。
魏瑄幾乎听到自己緊張的心跳聲,他戒備道︰「是你。」
「我們又見面了。」黑袍人俯,寬大的袍袖里探出一只寒白如玉的手,模了模那只貓的頭,那貓就嗖地一下跳到蒲團上,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了。
黑袍人站起身,見魏瑄眼中充滿警惕,如主人般客氣地一延手,「你也看到了,我獨居于此孑然一身。有故人來訪不甚欣喜,怎會加害?」
其實此刻,魏瑄冷汗已暗暗浸透脊背,面對比自己強大無數倍的敵人,不承認心底的恐懼,那就是愚蠢了。但即使如此,魏瑄也沒有讓這種情緒一絲一毫顯露出來。
他目光凝定,神色巋然不動,單刀直入問︰「千葉冰藍在哪里?」
黑袍人抬袖遙遙一指。
魏瑄循望去,驚見花架上的紫竹山水,倏然間就變換成了那株千葉冰藍。
他快步上前查看,果然就是那夜失去的那株。
「只是一個小小的障眼法罷了,」黑袍人毫不留情地指出,「看來你的秘術能力有所減退,連這都看不透了。」
魏瑄背脊陡然竄過了一抹冷意,被敵人看出弱點是很危險的。十三重封印造成他的秘術修為大損,以他現在的能力,不是黑袍人的對手,當然以往他也不是對手。
強取絕不可能,他沉定道︰「你如何才能將千葉冰藍還給我?」
黑袍人大方道︰「它就在這里,你盡可以拿去。」
即使有詐,魏瑄也顧不得了,他果斷地拿起千葉冰藍,「那就多謝了。」
然後頭也不回徑直往外走去。
「但是,」
夜風中竹簾微動,幽沉暗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可以帶走它,你可知道如何才能讓它開花嗎?」
魏瑄腳下一頓,「你知道?」
「我知道。」篤定語氣。
魏瑄心中一震。
他從不相信眼前這人會有半分好意。
當年野虎嶺的風雪中,那黑袍人如鬼魅般靜靜峙立,像一個幽靈彌漫著陰冷的氣息。前所未有的威脅感包圍了他,寒意鑽入骨髓。如果不是皇叔及時率軍趕到,魏瑄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麼下場。
之後溯回地里再遇,萬鬼猙獰,殺機凜冽。
此人每次出現,都會掀起驚濤駭浪血雨腥風。
魏瑄當然不會相信此人到了葭風郡,就會吃齋茹素了。
「千葉冰藍在灕雨水榭數月有余了吧,齊先生若有辦法,早就用了。」黑袍人幽聲道。
他走到案前坐下,優雅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如今灕雨水榭的花木藥典都已付之一炬,想要研習出讓它開花之法更難,也許要五年,十年……」
他意味深長道,「蕭將軍的身體如今已經很脆弱了,他等得了嗎?」
魏瑄心中狠狠抽搐了一下。
黑袍人不緊不慢繼續道︰「經過西征、潛龍局、以及此番回大梁的風波,他損耗過重,所以謝先生才包攬了將軍府內外一應事情。將他架空了。」
句尾暗暗落下重音。
魏瑄眸中幽光一閃,「架空?什麼意思?」
「我以為你知道,」黑袍人輕描淡寫道,語調似是而非︰「就像謝玄首對你所做的安排。」
「你是想說,是謝先生將我幽禁在玄門罷,」魏瑄道,「不勞費心,來玄門是我自願的。」
「這就是我佩服他之處了。」黑袍人低不可聞地笑了聲,
早春的寒夜里,那笑意薄涼,沁人刺骨。
就听他道︰「謝先生做的每一個決定,總能讓你們覺得,是出自你們的本意。」
魏瑄心中一沉。潛龍局中無數的細枝末節破繭而出。
但那念頭只是一閃而逝,就被魏瑄壓回去了,他警覺地看向黑袍人,「你休要嫁禍他人,攀扯無關,難道不是你有意讓他損耗的嗎?」
「這如何能怪怨我?我從來都沒有針對過蕭將軍,倒是他屢屢壞了我的事。」
黑袍人抬手不緊不慢地斟茶,「你別忘了,西征之役是蕭發起的,他征戰曹滿,進兵北狄,我可曾干預過他?」
「我確實在月神廟準備了一場絕殺,但針對的不是他,而是魏將軍,你的皇叔。」
他看著魏瑄深黑冰涼的眼眸,嘴角微微挽起,「可他拼卻性命也要救魏西陵,我有什麼辦法?」
魏瑄眉宇間神色晦暗,緊抿的薄唇抽動了下。
果然如此……
他細細雕琢著接下去的句子,「還有一次,他與阿迦羅‘成婚’後,偷走出來與魏西陵相會。」
「草原上天地廣袤,他們在湖邊結發談歡……」
那嗓音低沉濃麗,像黑夜里詭艷的花朵吐出的毒霧。
魏瑄的目光層層冷下來了,沉如墨玉般的眼瞳里有不明的情緒翻涌。
「這也是我的機會。于是我讓人用了攝魂箭。」
魏瑄的目光陡然一銳。
「那真是千鈞一發,但自始至終,我想殺的都是魏西陵,只是我沒想到,蕭竟然在關鍵時刻奮不顧身地替魏西陵檔了一箭,然後他們雙雙滾下草坡,我也沒有讓人去繼續追殺,你看,我是個隨性的人,殺得了就殺,殺不了,我絕不無休無止死纏爛打地追殺。」
魏瑄冷道︰「你還想讓人夸你嗎?」
黑袍人道︰「那就不必了。」
「所以你看,我從沒有針對蕭,只是他屢屢擋在我的面前,我也很無奈啊。」
魏瑄道︰「你想殺我皇叔,是因為他戰無不勝?」
「還因為他的人望,」黑袍人坦率道,「但你大可以放心,我最近已經不想殺他。殺人是要講究心境的,在江南的杏花春雨里殺人不符合我的審美,在這里,我每天只想蒔花弄草,撫琴下棋。」
魏瑄道︰「你到江南來是為了煮茶下棋?我不信。」
「當然,還有會友。」他微笑了下,把茶盞推到魏瑄面前,「你放心,這茶水不是枯葉蜘蛛變的。」
魏瑄並沒有動,「你知道讓千葉冰藍開花的方法?」
黑袍人欣然道︰「我不僅知道,還可以教你。」
魏瑄知道不會簡單,「有什麼條件?」
黑袍人道︰「只要你拜我為師。」
魏瑄心中陡然一震,這次又是什麼詭計?
「你不需要現在就決定,可回去考慮一下。決定了再來找我。」黑袍人通情達理道,
然後他起身,走到格柵前翻找了一番,從彩漆木匣中取出一枚玲瓏剔透的寶珠,墜著青玉般的流蘇。
「這是碧沉珠,方便你出入玄門的結界,就當我今日送你的見面禮。」
魏瑄離開時,已近午夜,夜風清冷,明月高懸。
他走過枕霞橋時,掏出寶珠,眉心微蹙。
黑袍人說贈此珠是方便他出入玄門結界。但是此人心機叵測,不知此中還藏有什麼潛在玄機陷阱。
他斷然將珠子擲入了粼粼湖水中。
……
片刻後,黑袍人沿著花間小徑往回走,呼延鉞從一叢花木後閃出,手中捧著那枚碧沉珠,「主君,他好像不會回來了。」
黑袍人拂袖而過,「他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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