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斟了杯酒,舉杯道︰「來,陪朕喝一杯。」
流素接過,笑道︰「這些事該由臣妾來做。」跟著伸手去拿酒壺。
玄燁笑著推開︰「朕現在只做個討你歡心的男人,些許小事有何不可?」
流素噗哧一笑︰「皇上說笑呢,討臣妾歡心做什麼?」
玄燁道︰「你說呢?」目光流轉處,流素心里跳了一下,微覺慌亂,又听他道︰「朕今天心情本來不錯,听聞槐貴人有喜,抽空去看了她一會,見她懨懨昏睡,便回來召你過來。」
「皇上召臣妾,就是為了跟臣妾分享這個消息?可知對嬪妃來說,這未必算得是好消息。」
「朕知道,如你所言,哪怕朕能一統天下,也難一統人心,何況女子善妒,怎得要求她們表面歡喜之余,心里也要高興。」玄燁又笑,「曾有人說御妻妾有術,此語似非實是。蓋惟誠動物,妻妾間豈用術之地。然婦人女子,見偏性執,非假術以御之不可。有術,然後駕御安妥,歸于和洽,究竟亦是誠而已。看看,古人也這麼說,所謂御妻妾有術,不過待人以誠,而非強制彈壓。」
「皇上竟也明白這個理。」
「但是你終究不一樣,朕心里歡喜,想找個人說說,讓她跟朕一塊高興。」
「所以你找了臣妾?皇上,你找錯人了。」
「嗯?」
流素微一撇嘴︰「臣妾最是個善妒之人,尤勝其余嬪妃。臣妾要是喜歡一個人,絕不希望他安睡旁人枕畔。哪怕明知他身份與人不同,要兼顧天下,安撫,可心里也不會痛快,說什麼皇上該雨露均沾,臣妾看著定甘之如飴的假話。」
玄燁忍不住笑︰「這里怕也只有你敢說這樣的話,別的人就算臉上不痛快,嘴里還會說恭喜朕又將喜得皇嗣之類的話。」
「臣妾說自己善妒量狹,皇上竟還高興。」
玄燁俯耳輕笑︰「朕是不是可以認為,你現在已經在吃醋了?」
流素臉上一紅,身子掙了一下︰「臣妾幾時吃醋?臣妾是在想著賀詞恭賀皇上。」
「口不對心。」玄燁頓一下又道︰「槐貴人那里,朕暫時會少去了。」
「皇上不是該多去嗎?槐貴人有了身子,多有不便,心情緊張,皇上更該好生安撫才是。」
「她如今懶懶的,精神倦怠,連話也懶得跟朕說,朕坐一會兒就見她撐不住似的想睡,朕想讓她好好休息。」
流素張了張口,默然不再言語。在她看來,妻子有孕,做丈夫的應該常抽空陪在身邊,哪怕槐貴人真的精神倦怠只想睡覺,這個男人若真愛她,坐在床邊看著她沉睡也是甜蜜的,可是……
看來,有喜這種事對嬪妃來說,是件進退兩難的喜事。有後才有地位,哪怕生個公主也有了依靠,可在有喜這段日子,極有可能因不能侍寢而失寵,更不消說還要面對當時醫療技術落後生產的危險和產後月子里可能落下的各種病根和體態變形。
流素宿在西暖閣,玄燁為著她來,早著人備下了西暖閣的床炕,她坐在床沿模著簇新的朱緞被面,一時不知是喜是憂。她很清楚自己不過是挑起了玄燁的好勝心而已,他現在所做的只是征服一個女子的心,並不見得是什麼傾心相戀,這和愛情是兩碼子事。
她所需要考慮的,只是斟酌皇帝的心,何時收,何時放,何時才能在他耐心繃至最緊的一刻如了他的願,才讓他有得之不易的感覺。
翻身上床,流素滾了不知多少回睡不著,開始尚打著哈欠想心事,到後來哈欠也不打了,索性爬起來出去走走。
御前侍衛看見流素除了行禮都不敢多話,他們倒不是怕別的,和皇帝的女人多搭訕幾句保不齊就要掉腦袋,還是安逸些好。
乾清宮外守衛雖然森嚴,也自有冷清無人處。流素走得遠些,便听見幽咽簫聲如絲如縷,如泣如訴,不消說在這宮苑深處吹得這樣好簫的只有一人,她已數年未曾听到他的簫聲,不想當年能吹出那樣高亢激昂的簫聲,如今卻是這樣低徊婉轉,淒涼怨慕。
「陽先生。」
陽笑獨坐在漢白玉石欄桿上,背影略顯寥落。
「陽笑見過貴人小主。」陽笑從欄桿上躍下,剛要行禮,流素已扶起他。
「陽先生,不必多禮。」
「小主以後不能再這樣叫奴才,這里是皇宮。」
「那你能不能在這種場合下不要自稱奴才?」听著陽笑這樣的人吐出那兩個字,流素總覺得有格格不入的感覺,尤其是他毫無謙卑之意的眼神。
陽笑笑了一下︰「謝謝小主的香囊。」
「我替人送給你的。」跟著就沒有話說,兩人在月下靜默良久。
「她……還好嗎?」。
「你若惦念著,這麼多年難道就沒有去找過她?」
陽笑無聲搖搖頭。
流素突然心中恚怒︰「你們這些男人都是這樣,不知道你們心里想什麼,說無情又有意,說有情又涼薄,在你們心里到底是什麼最重要?若即若離,反復無常,誰能猜透你們的心思」她一時不察,情緒激動,對著陽笑一頓痛斥。
陽笑靜靜看她︰「小主情緒該放平和些,況且宮禁內苑,說話謹防隔牆有耳。」
「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誰听見」
「小主總有怕的,不然小主怎麼會進宮?」
流素給他一句話就駁得無言以對,只能瞪著他微微氣喘。
「既來之,則安之,這本是個有進無出的地方,小主選擇了這條路,就該知道不能回頭。」
流素勻了口氣,總算想到句話來對付他︰「我們說的,好像本不是我的事,而是你的事。你真的就打算負她一輩子?」
他果然無言,半晌才搖搖頭︰「不會的。」
「那你……」
「她很快就會忘了我。」
流素氣極而笑︰「是你很快就會忘了她吧,就像……就像……」她終于說不出口,生生將一方絞絲絹子扯得嘩一聲裂開。
陽笑輕輕嘆口氣︰「小主何必如此,從相識就知道不會有結果,陽笑所能做的唯有不再深陷而已,可小主難道從不知道自己的命運,當初又何必作繭自縛?」
「我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命運?我怎麼會知道我會進宮?我……」
「滿洲八旗的女兒家,到了年齡必入宮大選,這是人盡皆知的。」
流素呆愣了很久才明白她的錯在哪里,她早該為這一天防範的,不至于輸得一敗涂地可是她真的不是正經滿八旗人,她只是個穿越過來的在她腦子里壓根兒沒有大選那檔子事但是……
「小主,更深露重,還是回去安歇吧,不該記的事就要忘記。」
「我不行……我真的不行……」流素無力地搖搖頭,倚著石欄,好半晌才幽幽道︰「他……納蘭府的小公子彌月之喜,你去了麼?」
「小主想知道什麼,陽笑知無不言。」
「他過得好麼?」
「很好。」
「听說他娶了妻,還納了妾,是哪家的姑娘?」流素的聲音听來幽幽浮虛,仿佛無所憑依。
「是兩廣總督盧興祖家的小姐,納的妾是他自幼的通房丫頭,也就是富格小公子的生母。」
流素呆愣一會︰「果然是,果然是她,歷史真的改變不了可是雯月……居然是雯月,我居然從來不知道雯月姓顏」
「听說妾侍是姓顏,不過小主說的陽笑不大明白,什麼叫歷史改變不了?」
流素輕揮一下手,無力地道︰「沒事,沒事……」她有些踉蹌地往回走去。
「小主當心腳下的路。」
「路?我腳下還有路嗎?我從來、從來沒有看見過……」流素恍恍惚惚地在腦海里搜索康熙朝哪位妃嬪姓章佳,可越想越是頭痛,完全想不起來,到底她從不關注這些,完全沒有記憶。
「小主」陽笑忽然又追上來,「這個還給小主。」
流素漠然接過,是那只香囊。
「這香囊應該是小主之物吧,里面的字條我已經看過,原物奉還。」
流素不理他,失魂落魄地往西暖閣去了。
翌日流素還得起早,因玄燁向來宵旰憂勤,早起理政,她趕在天仍未亮的時候到東暖閣,見玄燁果然已經起床洗漱完畢,魏珠剛拿了朝服過來,見流素朝他搖搖手,便會心一笑,悄悄退下去。
玄燁卻仍不知,就著流素展好的衣袖伸進去,又覺得一只溫軟柔膩的手整理衣領腋襟,剛詫然想發問,就見流素轉到他跟前扣上領扣,一怔之下不禁笑道︰「怎麼是你,小珠子呢?」
「下去了,皇上起得好早,臣妾都有些跟不上。」
「那你就不要起這麼早,天冷,該多睡會,朕這里都有奴才打點,哪用得著你。」
流素輕笑︰「那怎麼能一樣,臣妾雖粗笨,不大會伺候人,可究竟為**者要學著做的,皇上可是嫌棄了?」她細細扣好一排襟扣,將本就熨貼的朝服抹平,再系上玉帶腰飾,動作甚是輕柔。
玄燁待她穿好,捉住了她的手笑道︰「還說粗笨,有誰還能比你靈巧細致?」跟著看她襟前一小串香串兒,撈過來嗅一下笑︰「好香。」仔細一瞧,見是小串手工繡的花形香包,個個袖珍,上頭繡的花卻具體而微,十分精致。
「里頭縫了些沉香。」
「沉香?」玄燁輕輕取下,笑道︰「沉香又名女兒香,正好給朕了。」
流素急道︰「那是舊的,待臣妾明兒做個新的……」
「新的就不要了,正因是舊的,才有你的體香。」玄燁順手抄了籠入袖中,笑道︰「不還了。」
「皇上怎麼跟強盜似的」流素嗔了一下,跟著掩口︰「臣妾失言了。」
「朕更喜歡做小偷。」玄燁俯首在她耳邊吹了口氣,流素一陣痕癢,縮起脖子,听他道︰「朕想偷的是你的心。」
流素含笑不語,腮凝胭脂,模樣兒甚是勾人魂魄。玄燁看得情動,攬住又親了一會才肯放開,卻听魏珠在外頭道︰「皇上,該用膳了。」想是等了好一會子才敢催的。
「糟了,臣妾本想伺候皇上,倒是耽擱了皇上的時間。」
「要是能被你這麼一輩子耽擱到老,何嘗不是賞心樂事?」玄燁挽著她出去一同用膳。
流素听他說得動听,心中卻是冷笑︰「不知道對每個嬪妃情熱時是否都這樣溫存多情,只撿些好听的,說什麼海誓山盟,都不過是男人騙人的玩意兒,難道我上過一個男人的當,還會來巴巴的上第二個男人的當?納蘭容若當年還沒有三妻四妾尚且薄情至此,更不消說這三宮六院閱盡美女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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