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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六節 一聲嘆息

「我跟他說了很多事情,他幾乎都不明白。換句話說,那個中毒躺在床上的孩子,才是家里唯一的正常人。」

虎平濤滿面愕然︰「你的意思是,孩子父親也是精神病患者?」

孫杰搖搖頭︰「弱智與精神病之間是有根本性區別的。前者只是智商不高,對事物的理解有偏差。後者就不同了,那個是一旦犯病,腦子里會出現各種幻覺。這個不是重點,我還是接著說吧!」

「作為父親,他肯定希望能把孩子救活。可醫院這邊做了檢查,普通的治療手段已經用不上了。因為食用時間太長,在鄉衛生所洗胃的時候就已經太晚,所以到了我們這兒,只能給孩子做透析和血液淨化。」

「這就需要好幾萬,而且做了以後是否管用還真不好說。因為病人的情況不是很好,一直躺在重癥監護室里觀察。我估計孩子父親當時被我說的高額治療費給嚇怕了。他去了病房看過孩子,然後就消失了。」

「第二天他又來了,他跟我說,昨天回東川,得知老婆已經死了。現在他無論如何也要把孩子救回來。他回家找親戚朋友借了三萬塊錢,想給孩子做血液淨化。其實根據我的觀察,那孩子其實已經很難拉回來,就算做了透析,估計也有後期並發癥狀。我在辦公室跟孩子父親談了一會兒,把所有情況都告訴他。他的態度很堅決︰一定要做透析和淨化,看看那孩子是否能撐過來。」

「後來就給孩子做了透析,各種指標還比較穩定。當天晚上孩子父親又不見了。過了兩天他又來了。我問他去哪兒了,他說回老家把老婆給燒了,在自留地里挖坑修了座墳。」

「這是他的原話,我一個字都沒改。」說著,孫杰抬起頭,用指頭輕輕點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他是個弱智,天生殘疾,語言表達和感情方面有些遲鈍。他說他沒錢了,孩子的事情就這樣吧!反正已經交了住院費,讓我看著辦,透析能做幾次就做幾次,如果錢沒了,就保守治療。」

「又過了兩天,孩子重度黃疸……沒辦法,年紀小,再加上家里經濟情況不好,談不上什麼營養……那幾天他們家的老人來了,有好幾個,主事的是孩子爺爺。那天我給孩子復查肝功,已經是肝黴分離了。」

「這個我給你解釋一下,是指肝炎在發展過程中,由肝細胞大量壞死,對膽紅素的處理能力下降,因此出現膽紅素上升,同時轉氨黴已經維持了很長時間的高水平,從而進行性消耗。那孩子食物中毒引發肝炎,黃疸加深的同時,黴的活性也就降低……總之就那樣,孩子的情況已經很糟糕,我這邊直接下了病危通知書。」

「我專門為這事兒把病人家屬找來。因為從專業的角度來看,孩子當時已經沒有搶救價值。考慮到病人家里的經濟情況,我就給出了建議……但這種事情主要看家屬態度。如果他們願意砸錢繼續搶救,那是另外一回事兒。」

「當時病人家屬沒有表態,說是要回去商量商量。」

「等到第二天早上,孩子的爺爺找到我,說了一句讓我這輩子都沒法忘記的話。」

虎平濤好奇地問︰「他說什麼了?」

孫杰抬起手,抹了一下眼角,使勁兒抽了抽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道︰「他說……醫生,我們知道孩子活不過來了。但我們想著他還小,才十幾歲,那個……我們想把孩子的角膜捐出去,你能不能幫我們想想辦法?」

虎平濤和王貴都呆住了。

孫杰繼續道︰「當時辦公室里還有好幾個人,包括我在內,所有人都看著孩子的爺爺,大家都愣住了。過了半天我好不容易反應過來,問他︰你剛才說的是把孩子角膜捐出去?而不是賣掉?」

「孩子爺爺回答非常肯定︰當然是捐啊!我們這幾天在醫院里,听說了一些事情……孩子小,跟著他父母也沒享過什麼福,反正人都要沒了,就當做就給他修點兒來世的福分,投個好人家。」

「我又問︰這種事情是需要直系家屬才能決定的。你們和孩子父親商量好了嗎?」

「孩子爺爺說︰已經商量過了。村里講究全尸下葬,但角膜就是一丁點兒,不影響。這人來世上一次,總得給其他人留點兒好處。」

「我趕緊給醫務科那邊打電話,這事兒還驚動了一位副院長。捐器官捐角膜的先例我們醫院也不是沒有,可像這樣人還活著,雖然是病危,家屬就決定把角膜捐出去的事情,還是第一次……後來聯系了中花(華)角膜庫,他們告訴我們如何處理。」

「孩子不行的那天,我通知孩子父親來簽字。那天我是真的哭了……那男的是個弱智,可他簽字的時候誰也沒有笑他,也沒人說話。他字寫的不好,但一筆一劃的都很用力,很清楚。」

「這事兒是我經辦的,還有就是孩子的搶救和治療一直都是我負責。那天我陪著他,他總是問我,角膜庫那邊的工作人員什麼時候來……我一整天都覺得心里堵得慌,我第一次覺得沒有把孩子搶救過來,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失責。可是……我真的盡力了。」

說到這里,孫杰實在控制不住情緒。他摘下眼鏡,從衣袋里拿出一包紙巾,擦著淚水。

良久,他緩緩地說︰「那天,病房里的氣氛很沉重……」

再次停頓了很久,孫杰感覺好多了,抬起頭,看著坐在對面的護士長蔡佑萍︰「那孩子走了以後,第二天,她跑到辦公室沖著我嚷嚷,說是捐角膜的那個病人還欠了三千多塊錢的治療費沒有結清,怎麼我就讓他們跑了?我說你不要急,按照我對那孩子父親的理解,他應該不是惡意欠款,肯定會回來結清的。」

听他這麼一說,蔡佑萍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你意思是說我冷血沒人性吧!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醫院又不是善堂,搞了半天你高風亮節,我反倒是個惡人?孫醫生,我也要吃飯的好不好,我還有一大家子要養。醫院有規定︰哪個科室的住院費治療費沒有結清,就扣發當月獎金。」

「你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在背後罵啊?你以為我有那麼大的能力,拉著小張她們跟我一起?我們這不是故意鬧事,是正常、合理的訴求。」

「我知道那家人把孩子的角膜捐了。我知道他們是好人。可就算是這樣,也得把治療費結清了再走,我這樣說有錯嗎?」

她轉向虎平濤,語氣強硬︰「警官,您給評評理。」

虎平濤慢慢地搓著手,感覺有些犯難。

事情很簡單,就是一個理念問題。站在蔡佑萍這位護士長的立場,的確沒有做錯。畢竟醫院有規定,她的個人利益也的確為此受損。

孫杰說的也沒錯!他是主治醫生,病人是他接診的,具體情況他最清楚。

歸根結底,這事兒就是一個「錢」字鬧的。

如果病人家屬,就是個食物中毒孩子的父親把住院費和治療費結清,沒人會為了這種事情吵架。畢竟這里是醫院,比起孫杰這個科室主任來說,蔡佑萍只是一個護士長。雖然資格老,但就科室里的工作及相關安排,她肯定不願意得罪孫杰。

正如她所說︰幾百塊的獎金很重要。在有些人看來,這只是一頓飯錢。但在有些人眼里,說不定就是一個月的菜錢。

思來想去,仔細權衡一番,虎平濤對孫杰誠懇地說︰「孫醫生,要不這事兒你們好好商量一下,還是內部解決吧!」

一听這話,蔡佑萍又叫了起來︰「什麼叫內部解決?听你的意思,合著是我無理取鬧是吧?」

「你少說兩句好不好?」虎平濤被她刺喇喇的聲音吵得耳朵里直炸,很不高興地說︰「都說了病人家屬應該不是惡意逃費,一大家子生活困難,就男人在外面打工賺錢,女人是個精神病患者,孩子又出了這種事情……我說,有點兒同情心好不好,別死摳著那點兒獎金。」

蔡佑萍一听,頓時柳眉倒豎,氣不打一處來︰「我怎麼死摳獎金了?你以為我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嗎?告訴你,姑女乃女乃我獻過血,科室里哪次搞義務活動我沒捐過錢?雖說不多,每次就十塊二十的,可那也是錢啊!」

虎平濤趁熱打鐵︰「這就對了啊!其實你思想境界還是挺高的,干嘛要為了這事兒在科室里鬧?今天這事兒我是听明白了,你們兩位都沒錯,而且也都為對方考慮。」

他走到蔡佑萍面前,輕輕笑了一下︰「你是個潑辣的性子,盡管如此,還是沒把事情鬧到醫院高層領導那兒,說明你對科室里的同事還是比較照顧的。」

蔡佑萍面皮緊繃,沒有說話,看上去神情冷漠。不過從她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情緒正在轉化——虎平濤剛才說的這些很對她的胃口,的確是她心中所想。

虎平濤隨後轉向孫杰,勸道︰「你要跟科室里的女同志搞好關系。就像我剛才說的,你們倆誰都沒有錯,其實就是一個互相理解的問題。」

孫杰沉重地點點頭,嘆了口氣︰「我就是覺得那家人實在太可憐了。倒不是說他們窮,而是前前後後的那些做法……你不知道,村里講究全尸下葬,他們偏偏把孩子的角膜捐了……人窮……志不短啊!」

虎平濤也感同身受︰「是啊!在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見狀,情緒平和的蔡佑萍也皺起眉頭︰「孫……老孫,你在技術方面是沒說的,全科……乃至整個醫院,誰見了你不挑大拇指?可這事兒你做的是真不地道。」

孫杰不明就里地問︰「我怎麼不地道了?」

蔡佑萍依然皺眉︰「那人沒錢啊!那種長相一看就是天生弱智,就算別人可憐他,給他一份工作,可你想想,他一個月能掙多少?」

「我在醫院干了這麼多年,什麼事情沒見過?那天孩子剛從地區醫院送來,我一看就知道他情況不妙,很難撐下去……沒錯,醫院的規章制度的確可以讓病人家屬自由選擇治療方案,可你為什麼要讓那男的給孩子做透析呢?」

「他沒錢……他是真的沒錢啊!你讓他去大街上搶嗎?那幾萬塊錢對他來說是一筆巨款,可做透析的話,隨便幾次就花光了。」

孫杰的神情有些痛苦,也有些後悔︰「你說的沒錯。可是……可我當時實在沒有選擇啊!我是醫生,治病救人是天職,難道要我告訴他︰你兒子沒救了,準備一下給他辦理後事?」

蔡佑萍認真地說︰「有時候必須硬著心腸說話。你好好想想,如果你當時這麼說了,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咱們吵不起來,科室里的獎金也能按時下發,還有那男的……他能省下這幾萬塊錢,以後好好過日子,說不定還能重新討個老婆。」

孫杰把臉扭朝一邊︰「這種話我說不出口。無論如何……總得試試才知道。」

眼看著局面再次陷入僵持,忽然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虎平濤快步走過去把門打開,只見張澤站在外面,他先是探頭進來看了看情況,然後對孫杰道︰「孫醫生,那個病人家屬來了。」

「哪個?」孫杰扶了扶眼鏡,一時間沒搞清楚狀況。

「就是那個食物中毒的孩子父親。」張澤解釋︰「他剛到,在我那里,說是來結清治療費的。」

包括虎平濤在內,房間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蔡佑萍的臉瞬間變紅,她一言不發,低著頭朝房門走去。張澤連忙把路讓開,沒給她難堪。

幾分鐘後,虎平濤跟著孫杰見到了孩子父親。

他其實個頭很高,因為常年勞作,佝僂著背,直不起來,所以看起來反而比一般人矮。眼楮斜視,長相有些不好形容,但一看就知道是天生弱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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