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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三十八章 至高之淵(中)

有一瞬埃德覺得自己踏進的是一場小小的、人類的宴會。溫暖而明亮的燭光照亮每一個角落,低低的琴聲從半垂的簾幕後傳來,美酒和食物的香氣混合著花香和各種香水的味道,在空氣中緩緩流動著,濃郁得讓人忍不住想打上幾個噴嚏。客人們衣冠楚楚,帶著微微的笑意低聲交談。雖然其中一半……至少看起來是人類,而另一半,裝得再像精靈也還是惡魔,但那種虛情假意又和樂融融的氣氛,與他所熟悉的那些宴會簡直一模一樣,卻也因此而顯得分外詭異。

只不過,主人並沒有參與其中。

他看向列烏斯。全身幾乎只有黑白兩色的惡魔漠然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在布置得精巧又富麗的宴會廳里,卻比任何一個精心裝扮過的「客人」都有著更加強烈的存在感。

它迎上他的視線,向他舉了舉杯。

作為宴會的主角,素不相識的客人們已經熱情地向他迎了過來。埃德只能收回視線,就把這當成一場正常的宴會來應對。

他小心觀察著這些人。他們的確是人類,雖然或多或少有些異化的痕跡,但都顯然保留著身為人類的意識。他們眼中有著竭力掩飾的恐懼,當他談起另一個世界的種種,又控制不住地涌起悲傷和懷念。埃德很快就知道,這五個人,有兩個是來自西南聯邦的商人,一對面色微黑的夫妻,還有三個來自同一條海船,其中一個甚至是個隨船的法師,另外兩個一個是船上的水手,一個是商隊的護衛。

他們似乎是整條船開進了地獄,卻只剩下了這三個人。

雖然身份不同,但即便是那個中年的水手,兩鬢斑白,穿著與他黝黑粗糙的面孔極其違和的繡花長袍,也並不那麼善于言辭,嘴唇緊抿時卻也顯出風雨磨礪出的果敢與堅毅。而五人之中唯一的女性是話最多的那一個,活潑又風趣,幾乎每一句話都伴隨著舞蹈般的手勢,卻也每一句話都滴水不漏。

他們會談及「從前」,但總是要立刻強調現在的生活更加安寧幸福。他們也完全不想談起如何進入地獄,又是如何站在了這里。但能夠站在這里,沒有堅韌的意志……和足夠的運氣,恐怕是做不到的。

埃德以為他們知道他是誰,但隨著交談,他意識到,他們其實並不知道……他們只是把他當成主人所喜愛的後輩,就像列烏斯所表現出的那樣。

于是他便也只把自己當成商人之子。這個身份倒是讓他們對他多了一點真實的親近之意。

而惡魔們似乎是知道的。它們的神情里少了一點恐懼,多了一份審視,但它們對他的態度……就像人類一樣,熱情得過了頭,反而令人尷尬。

淡青的酒液在杯子里晃來晃去——埃德的指尖有點發抖。他意識到,他其實仍在演戲……以他自己的身份,扮演一場列烏斯想看的戲。

他不是不能演下去。如尼亞所說,拖延時間,保住小命,等著他的朋友們來救他。可是……

他轉身,端著酒走向列烏斯。

列烏斯的眼中泛起一點笑意。它線條凌厲的面孔其實一直沒有什麼表情,可它的眼神卻可以生動無比。

這軀體與其中的靈魂仿佛並非一體。

「我想我該敬您一杯。」埃德開口。

——既然要演戲,那就演到底。一個受寵愛的後輩,怎麼能不向主人表示感謝?

「您待我如此周到,」他說,「……而我從前甚至都不認識您。」

他想過委婉一點的表達,比如「真可惜沒能早點認識您」之類,可他擔心,即使是列烏斯這樣的惡魔,也未必能準確理解人類的「委婉」。

列烏斯的眼神依然溫和。

「不用客氣。」它說,「你可以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

「當然。」埃德微笑,「可我總得回家啊。」

宴會廳里驟然一靜。

他的聲音並不低,至少不是輕緩的豎琴聲能蓋得過的,而這會兒,也只有豎琴聲仍在繼續,叮叮咚咚,一聲聲敲在所有人心上。

但也只是一瞬,其他客人便又恍若不聞地重新回到友好的交談之中。

列烏斯平靜地看著埃德,並沒有生氣。良久,它抬手,冰冷的指尖點在埃德的眉心。

它的指甲也是黑色的,修剪整齊,並不尖利,卻石頭般又冷又硬。

「我能看到你所想的一切。」它說,「我能看到所有人所想的一切,無論你們口中說著什麼。」

眉心那一點寒意竄到全身。埃德努力控制著自己,才沒有驚惶地後退。

「我所說的,」他說,「和我所想的並沒有不同。」

甚至對列烏斯的那一點感激都是真的。他此刻的確是在它的庇護之下,而無論是真是假,它也的確對他照顧周到。

他也……真的很喜歡那雙眼楮。

列烏斯的嘴角微微勾了起來——它的臉原來也是能做出表情的。

「是呀。」它放下了手,「我很高興……但這又實在有些無趣。你們人類總是說,真心能換回真心,可我付出的真心,為什麼總是換不回我想要的東西呢?」

埃德沉默了一會兒。

「真心並不一定就能換回真心。」他承認,「可是……當我們付出真心的時候,也並不是為了換回什麼呀。」

列烏斯似乎十分認真地思考著這句話,最終卻還是搖了搖頭︰「我不明白,也不喜歡這樣。」

它深黑雙眼星光流轉︰「不過,對我而言,你就像是……故友之子。我願意給你一點選擇,如果你留在這里……好吧,你並不想留在這里。那麼,如果你離開潘吉亞,便不在我的保護之中,而一旦你離開,也再不能返回。我不會阻止你,也不會幫助你,看你自己……能走到哪一步吧。」

埃德的眼楮亮了起來。

「多謝。」他說。

這一聲是絕對的真心實意.

回到房間時他盡力回想宴會上的一切,包括他離開時那些人的眼神……那其中最多的其實是同情。

他們顯然並不覺得他能成功離開。

他用力搓臉。有一瞬他想著是否能帶他們一起離開,然後又立刻打消了這個主意。畢竟他自己也沒有什麼把握……也最好不要期待他們的幫助。

然後他想起那一句「故友之子」。听的時候沒覺得怎樣,畢竟列烏斯的確一直把他當成後輩的樣子,可現在想起來,卻有種說不出的恐慌。

某種意義上,他算是尼娥的後代,所以……「故友」這個詞所代表的,似乎不言而喻。

他閉上眼,那雙深黑的眼楮仿佛依然凝視著他……更加溫柔地凝視著他。

他猛然睜開眼楮。

他想起來了,他的確見過這樣一雙眼楮——在安克蘭讓他看到的地獄之中,那半埋于大地,已經腐爛了大半的,巨大的形體……也有這樣的一雙眼。

宛如神明……或者就是神明。

他木然坐在床上,感受著心髒從一只上竄下跳的兔子變成只筋疲力盡的兔子,感受著血液全部沖上頭頂,又一點點重新開始流動。

無比震驚,卻又似乎早有預料,反而也沒有太多想法。

他們或許有著相同的身份——他與列烏斯,都算是「聖者」?這麼一想,好像也不需要那麼緊張。

那麼,它口中的「兒子」……又是誰?

他想著這些,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不管怎樣,睡一覺再說!.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埃德睡到覺得自己再不起可能會餓死在床上才爬起來,然後發現他在昏睡中摳掉了自己一層皮。

指甲里帶著血跡,還掛了一小片帶著鱗片的皮。他心驚膽戰地找到鏡子照了照,脖子和手臂上的鱗片果然被他摳掉了一大半,連帶著邊緣的皮膚也撕出血來,而且鱗片覆蓋的範圍,又大了一圈。

所以,待在這里,並不能讓異化停止……但他的靈魂似乎還沒什麼問題?

他干脆齜牙咧嘴地把扯爛的皮都撕了下來,想一想,又挑了兩塊還算干淨完整的鱗片收起來留作紀念,雖然自己也覺得有點惡心,但又有點……爽?

他的靈魂可能也不是太好了吧。

但好歹睡過了一覺,他思路清晰,情緒穩定,準備先去外面逛上一圈。

侍女為他端來了和宴會上一樣正常,但味道實在不敢恭維的食物,也沒有誰阻止他到處亂轉。他在平台的邊緣往下看,茂密的森林綠得發黑,似乎每一棵樹都差不多大小,一棵挨一棵地擠著,圍著潘吉亞繞成一個完美的圓,一筆都沒有畫歪。

然而樹葉並非隨風起伏,更像是在自己蠕動。如果他離開這顆巨樹,列烏斯大概也不會再好心讓誰幫他打開一個通道,再想想尼亞的警告……這片森林顯然不那麼容易通過。

他順著階梯往下轉,大膽地敲著每一扇門,如果無人應答,就直接推門而入。

房子里擺設齊全,干干淨淨,仿佛等待著有誰來居住。埃德不自覺地想到了傳說中的「聖殿」——最接近神明,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和這里……還真是挺像的。

然後他又趕緊把這個念頭從腦子里扔出去。倒不是因為這褻瀆了神明——他對神明的敬畏依然有限,但對那些堅守信仰,清白正直地過完了一生,有資格進入聖殿的人,反而有著更深的敬意。

沒晃多久,一扇藏在樹蔭下的門在他敲響時突然打開。

門後是昨晚那個法師,大概三十出頭,額上的皺紋卻很深,眉毛壓得極低,一雙眼楮深深地陷下去,總有點睜不開的樣子,偶爾掠過其中的光芒,卻讓人暗自心驚。

他這會兒遠沒有昨晚那麼友好,緊繃的臉上充滿警惕和懷疑。

「早上好啊。」埃德故作輕松地開口,「我只是,呃,隨便轉轉。」

「這里的景色是很不錯。」法師干巴巴地配合了一下,但半點沒有請他進去坐坐的意思。

埃德識趣地離開,走出好一陣兒,還覺得那法師的視線粘在他背上。他懷疑他知道他真實的身份,如果他們的船是在最近才穿進地獄的話。小商人和水手或許無意去了解那麼多,一個施法者卻不大可能沒有听過他的名字。

但這個名字在他心中的分量,顯然不足以讓他冒險。

還是……不夠值錢吧?

帶著些微的沮喪,他厚著臉皮繼續到處敲門,又敲出了兩個惡魔和那兩個西南聯盟的商人。夫妻倆自然是住在一起,他們倒是熱情地請埃德坐了坐,卻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是問了些「休息得如何」之類不痛不癢的問題,如果埃德試圖說點別的,他們不是岔開話題,就是沉默不語。

埃德不知道他們經歷了什麼才變成這樣,也不想為難他們,很快也起身告辭。

「待在這里其實也挺好的。」

送埃德出門時那位妻子突然開口,也不知是想說服自己,還是說服埃德。

縱然是關在籠子里的鳥,至少能在這黑暗之地活下去。

埃德笑著感謝他的好意。

「可是,」他說,「還有人在等我回家啊。」

商人眼中掠過一絲悵然,嘴唇動了動,到底沒再說什麼。

又往下轉了兩圈,埃德敲開了那位水手的門。

名為羅杰的水手依然穿著並不適合他的長袍——這里大概沒有別的衣服給他選擇。但他並沒有因此而顯出什麼尷尬局促的神情,這樣坦然地接受他並不能改變、事實上也沒必要糾結的東西的態度,倒讓埃德心生敬意。

生活在底層,單是「活著」便要竭盡全力的人,有時反而是最頑強的。這位水手年紀在五個人之中顯然最大,臉上可見的異化跡象卻最少。

但他昨晚的話就不多,埃德覺得他們最多也就是再聊聊今天的天氣——說起來,今天的天空是綠色的,所以陽光也是綠色的,照得每個人的臉都一片慘綠,看著有點得慌。

但在「今天天氣哈哈哈」之後,中年的水手卻多說了一句。

「這里的天空,偶爾也會是一片湛藍……我們的船在鷹哨角穿過風暴,卻穿到了這里來的那一天,天空就是海一樣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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