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臣只覺胸口鈍鈍地痛, 想起暈倒前的事情, 他猛地張開眼, 卻發現自己不是在熟悉的荒野。
入眼是輕紗飄飄,青玉鋪地,白玉為柱。
室內燈火通明,極為富麗堂皇。
他躺在極為柔軟的床褥上,四肢像陷進了棉花。
耳邊還有甜蜜的聲音︰「殿下醒了?」
一對兒雪白而柔軟的臂膀將他扶了起來,靠在帶著馨香的懷抱里, 一張漂亮卻陌生的女人面孔正貼著他。
豹臣受驚, 將她推開︰「你是誰?這是哪里?」
女子跌坐在地,吃痛呼了一聲︰「殿下您別害怕, 雙雙不是壞人是服侍您的人這里是大王的行宮呀」
「哪個大王?」
女子道︰「是鎮海大王呀。」
什麼!豹臣大吃一驚, 掀開被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殿下,您的毒還沒全解,您要去哪啊?」宮人雙雙在他身後呼喚。
這座宮殿里守著許多的絕色宮人,見了他也不敢阻攔,只縮在一旁。
豹臣毫無阻礙地一口氣跑出了宮殿。
宮殿綿延看不到盡頭。畫棟雕梁,廊腰縵回。
廊柱之間, 嬉笑游玩著許多神態天真,只裹著輕紗的絕色美人。
他的腳步慢慢停了下來。這座宮殿, 果然十分眼熟——經常在他的噩夢里出沒。
宮殿前, 有一個人背著手在等他。
豹臣看見他, 如臨大敵︰「大哥!」
那人身著盔甲, 容貌英武,正是投敵的大哥鄭夷。
鄭夷是幾兄妹里能耐最大的,卻也是最早被妖魔感染,主動投靠了魔頭白首大鵬王。
甚至一度混成了鎮海王手下的大將,曾經為鎮海王看守他們兄妹。
兄妹幾個一度反目成仇,針鋒相對。
此時鄭夷卻面露關心之色,仿佛從不曾決裂過︰「豹臣,你身體還沒好全,怎麼就跑出來了?」
鄭夷是兄妹幾人中,長得最像父親洞庭君的。他此時笑起來,就讓豹臣立刻回想起瓊漿玉液里藏著的毒素,倒地的錢塘水族還有溫文而笑的父親。
見豹臣神色一白,鄭夷微微一笑︰「都想起來了?洞庭君已經把你送回來了。豹臣,這一次大王不會再關著你,你待久了就知道了,陰世真的不像天庭污蔑的那樣可怕。鎮海大王實力雄厚,為人寬厚,只要你安心為他做事,他會好好待你的。」
豹臣不語。半晌道︰「不用你假模假樣。九娘在哪里?我們的信徒在哪里?」
提起九娘,鄭夷神色淡了下去︰「九娘在另一處被人照看著。你們的信徒也被好吃好喝供著。你安心養病,等余毒除清,我會帶你去見她。」
豹臣早早便看到宮殿外一座座巨大的青銅女神像來回走動,地面發顫。那是守衛魔宮的大鵬王得力部隊,曾吞噬數不清的小世界。
他的身體極度虛弱,深知自己絕逃不出去,便提了一個要求︰「我要先見九娘和其他人。」
鄭夷道︰「可以。」
便揚身叫來一隊宮人帶他過去。
名喚雙雙的宮人連忙湊過來攙扶他,她生得肌膚如雪,花容月貌,無限柔情道︰「公子,我扶您」
「滾開。」豹臣避開她,身體雖然虛弱,神態卻凜然,「我自己會走。」
他們一路穿過宮殿。
這座魔宮處在陰世最深處,但一路上他卻沒見到多少妖魔,倒是有凡人躲在一邊偷眼看他。
這些凡人大多作宮人、侍從打扮,年級頗輕,臉色紅潤,神態快樂,看起來像是生活得很不錯,偷眼覷他,議論紛紛︰「呀,這就是豹臣公子?真是儀表堂堂。」
「听說豹臣公子被自己父親下了毒,身受重傷。」
「哇。怎麼這樣啊。可憐。」
豹臣凝神掃了他們一眼——他雖然法力不如父兄高強,但好歹是曾經庇護一方的真修,自然看得出來,這些人並非妖邪所化,果然是一個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
妖魔在宮殿里養凡人,是要充當口糧嗎?
可是看他們的樣子,倒像是無憂無慮,自小嬌養。
看到豹臣關注這些凡人,雙雙便道︰「這些都是大王治下的凡人,他們自願入宮服侍大王呢。」
「你呢?」豹臣終于願意屈尊問一下她。
雙雙仰起嬌柔文氣的白皙臉蛋,又黑又深的眸子倒映著豹臣清俊的臉孔,神態痴痴的︰「我當然也是。只是我一直仰慕您堅守百年的氣節,更想到您身邊服您,照顧您。所以求了大王,把我調來您身邊。」
為了隨時攙扶豹臣,她離他很近,近得身上女兒幽香帶著隱秘的熱度,纏進他的鼻中。
豹臣被她看得心里一跳,不大自在地移開視線︰「我不需要。」
他被變成一頭黃豹,跟妹妹困守荒野牧羊,風餐露宿數百年,從未叫苦。
「是我痴心妄想。是我需要。我心疼您。」那股幽香更加濃郁。雙雙柔聲道。
「荒唐。」豹臣甩開她,快步而前。
前方宮殿漸漸稀疏,出現了一大片巷子,人來人往很熱鬧。據說他們的信徒暫時就安置在這里。
「你們出來一下。」坊廂听說他們是來看望新安置凡人的,他看到雙雙宮人打扮,不敢怠慢,立刻叫了一些凡人出來。
這些凡人已經在巷子里住下,出來的時候,人人穿著新衣服,黃瘦的臉頰豐滿了一些,扶老攜幼,精神不錯。對比起他們被變作白羊,在荒野里苦熬度日的憔悴樣子,簡直是天差地別。
坊廂搓手笑道︰「嘿嘿,這些人是大王親自吩咐要照顧的,小的哪敢怠慢啊?特意騰了最好的房子,還分發了米面,給他們安排了體面工作。」
雙雙道︰「您看,您何必擔心呢?還是回去好好養病吧。」
凡人們看到豹臣來了,都僵了一下,紛紛低下頭去。
豹臣叫了幾個對他和九娘最忠誠的凡人︰「你們過的怎麼樣?」
他們低著頭,聲音有些沙啞︰「我們過的很好。」
豹臣怔了一下︰「那就好。暫時不走。你們好好待著吧。」
他轉身離開的時候,沒有錯過大部分凡人臉上的喜悅之色——听到暫時不走時的喜悅之色。
他可以理解。他們跟著他和九娘流浪陰世,風餐露宿,好不容易在這里定居下來。不想走很正常。
豹臣懷著沉重的心情,跟著雙雙又到了九娘暫居的地方。
九娘被安置在一處規格極高的精致宮殿里。
宮殿外就是水榭歌台,宮殿主人閑時可以賞景乘涼。沿著宮殿,奼紫嫣紅,似乎天下的芬芳奇葩都被移栽這里。豹臣還在其中看到了數種只生長在南國的花草。
雙雙道︰「大王寵愛九娘夫人,听說夫人思念故鄉,這些都是花了大價錢跟天庭交易來的南國草木。」
穿過布置清新又不失典雅的宮廷,簾幔深處,豹臣終于看到了九娘。
九娘臉色比他更蒼白,嘴唇卻發著青,半合著眼,躺在一個俊美男子懷里,被他一口一口地喂著湯水。
那男子身形高大,金發碧眼,五官深刻,帶著異域的陰郁俊美。一身黑袍,下半身卻是一截拖出的蛟尾。
他此刻正垂下金發,薄唇吹涼著湯水,送入九娘口中。竟然是親口在喂她吃藥。一副溫柔郎君做派。
這個人
豹臣眯起眼,盯著他黑袍下露出的半截蛟尾。
那蛟尾全黑,黑得倒映不出一點光,鱗片邊緣鋒利如刀鋒。
即使他再怎麼變幻,豹臣哪里能認不出害他和九娘牧羊數百年的敵人?
這分明就是鎮海王的人身!
躺在鎮海王懷中的九娘很溫馴地接受著男子的喂食,看見了神態不可思議的豹臣,她雙唇蠕動了一下,似乎在喚「哥哥」。
鎮海王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僵立殿中的豹臣,便放下藥碗,皺眉道︰「你不好好修養,來這里做什麼?」
假模假樣豹臣張口欲言。但顧及九娘還躺在他懷里,僵硬道︰「我來看九娘。」
「現在看到了,可以走了?九娘中毒比你深,更需要好好休養。沒事不要來打擾她。來人,把豹臣公子送回住處。」
九娘依戀地靠在鎮海王懷中。
這不對勁但是,作為雙生子,他很明確地感受到——那確確實實就是九娘。並且,她現在神智很清醒,沒有被任何人迷惑。
為什麼九娘會這樣?
豹臣僵硬著身體轉身。
「等等。」
豹臣一下子攢緊了拳頭。
鎮海王卻道︰「我已經在和南國,你們父親談判。談妥之後,幾十年後,我會把你們送回去。這些年,我不會再折磨你們。我會好好對你們兄妹,你大可放心。對了。南國通知我說,即日將有一場審判,邀請我們去看。你去不去呢?」
「什麼審判?」
鎮海王隨意道︰「錢塘君手下來陰世鬧事的水族被捉了。錢塘君被關起來了。這場審判正要審那些水族。對了。我這里還有兩封信。你要拿去看看嗎?」
「信?」
鎮海王咧開嘴︰「你父親洞庭君寫給我的道歉信。」
「還有我前方探子傳回來的,你叔父錢塘君對隨意發兵的懺悔公告。他懺悔了自己不該縱容錢塘水族發兵救你們。」
「不可能!」
「你自己看吧。」鎮海王隨意地丟出兩封信。
豹臣撿起來一看,卻瞳孔一凝︰這兩封信上的法力,當真是父親和叔父的!
看完信後,他茫然地走到殿門處,胸口忽然鈍痛,險些被門檻絆倒。
幸好一個柔軟溫熱的身子頂住了他,他低下頭,對上一張真心關切的面孔,是雙雙。
她擔憂道︰「您沒事吧?」
這一次,他忘了推開她。被攙扶起來後,忽然道︰「我可以出宮嗎?」
雙雙道︰「只要您不逃走,願意被人跟著,那您可以隨意出宮。不過,您得先養好身子。」
豹臣沉默了一會︰「你們這里,陰世的百姓都住在哪?我想去看看。」
「對了,你全名叫什麼?」大約是被她的關心打動,他總算想起了詢問身邊侍女的名字。
嬌柔文弱的美麗侍女便仰起雪白的小臉,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眼楮,楚楚道︰「婢子姓木,疊字雙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