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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不平蟬(五)

大宛各地都設有「開明司」, ——人員眾多、瑣事龐雜,開明司的數量比天機閣分部足足多出三倍。

金平城里的「開明司」就設在南城,此時, 院里有——小撮準備加入漕運的開明修士正笨拙地學畫水龍符。

這些開明修士們衣著打扮都很光鮮——光鮮得過于隆重, 個個跟要參加什——封禪大典似的。穿得這樣里三層外三層,在炎炎夏日里「吭哧吭哧」畫符, 不——會兒就——身熱汗。

但沒有人笑話他們,開明司主簿進來看了——眼,只是悄悄讓人在院里加了些冰。

開明司里常駐的人大多也是開明修士, 剛洗干淨——身的泥, 還沒忘了出身, 自然不會笑話這些跟自己——樣出身的兄弟們……哪怕過些年忘了本,應該也不敢,他們頭頂的莊王殿下可不是什——活菩薩。

開明司剛成立那會兒, 人少事雜, 忙不過來, 正好玄隱山裁撤了駐礦辦,原來南礦的外門修士們就給調進了開明司。

南礦的水被周氏兄妹攪得渾渾的, 能從中全身而退的, 基本都是大家族子弟、正經潛修寺出身,當年開了靈竅但沒能入選天機閣的。這些人不——自己是廢物而屈辱,反倒——為被迫與這些鄉下賤民為伍不痛快, 在南礦有安陽長公主壓著還好,來了開明司,鼻孔都翹到了天上,里頭能栽幾排向陽花。

這幫「向陽花盆」這輩子跟築基是沒什——關系了,也不打算精進修為, 平時奢侈放縱,拿雪釀當水喝。吃多了迷人心智的瓊芳瘴,行事越——沒了人樣。開明司剛開局,就有幾個「前輩修士」喝多了,欺負了——個開明女修,致其吞符自盡。她的同鄉同伴悲憤地討說法,沒人承認,高人一等的「前輩」們抱團。當地開明司無可奈何,只好——邊上報,——邊徒勞地命人查。

結果才報到上面,當天夜里,幾個涉事的南礦修士就被人咸魚似的吊在了院里,全體被挑了靈脈。尸體們腳邊豎著——面因果鏡,上面真真切切地錄著罪行,鏡子背面貼了張紙,將幾人所犯大宛律條條列示。

莊王殿下做事講究「事緩則圓」,不緊不慢的,殺起人來可是雷厲風行。他左手殺完人,右手就發了問天上玄隱主殿,並客客氣氣地致函邀請了幾家派人領尸。

內亂剛結束,三十六峰主都得夾著尾巴做人,幾家在玄隱內門的人集——到司禮大長老面前請罪,屁也沒敢放一個。

說來也有趣,當年梁宸口中四套大宛律,竟在白令這半魔刀下合而為一了。

教符咒的「管教」見他們加冰,這才意識到什。他也沒用符紙,憑空在半空畫了——張十分冷門的符咒,手指輕扣。蟬聲嘶吼的小院中立刻原地卷起涼風,——瞬間將金平酷暑吹走了。

四脖子汗流的學員們集——松了口氣,開明司主簿對管教連連拱手——除非是在靈氣特別充足的地方,否則開竅期修士畫符都得燒靈石。說白了,方才那一下,是管教自己掏腰包請他們吹涼風。大家族出身的修士們從不在意這個,畢竟他們自己吃個便飯都敢進棲鳳閣,開明修士們卻都是要精打細算的,除了公務能用「公款」,私底下沒人舍得隨便畫符,很承這個情。

管教擺擺手,他青年模樣,——身天機閣的寶藍長袍,好像還是秋冬裝,手上還戴著手套,渾身上下只露出一張臉,不知有什——神通,居然一點也不熱。

這是開明司從天機閣請來的,大宛最會畫符的人都在天機閣。

管教剛來的時候,可把開明司緊張壞了——此人非常不隨和,——雙黑眼仁比別人大一圈,整個人黑白分明的,那冷冷的眼神——掃,任是多長袖善舞的人也扯不出閑話。他從不應酬,來了別說酒宴,茶水都不沾嘴唇,話少得像個啞巴,別人長篇大論的寒暄——通,他頂多點個頭,教符咒時能演示就不吭聲,——個詞能表達完意思,絕不說一句話——

說那可是總署的藍衣半仙,據說是跟著龐總督的,比那些駐礦的肯定不知高明到哪去了,大內都闖得,怕不是個祖宗?

可是時間一長,大家卻發現這位管教異常好相處。

他好像只是不大習慣「人長嘴是要說話的」這件事,不是不搭理人。別人恭維他的時候他不笑,鄉下土包子鬧笑話他也沒反應。許多開明修士都不識字,學起符咒來吃力極了,有時候主簿在旁邊看著都捏把汗,管教卻一次也沒不耐煩過,——百次教不會,他就依原樣演示一百零一次,態度自然得仿佛天經地義,毫不勉強——

個水龍符咒教了三天才拆解完,主簿大松了口氣,正要將管教恭送出去,忽見——個手下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主簿!大事!白、白……」

主簿皺眉——︰「什——大事,你別大喘氣。」

「白白白先生!白先生來了!」

話沒說完,就見——個人頭戴斗笠的人走了進來,開明司所有資深管事安靜了——瞬,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學員們不知來的是個什——大人物,忙也跟著起身,緊張得不知手往哪放。

便見金平開明司的司長也得了信,小跑著迎了出來︰「白先生!」

只有開明司的元老們見過莊王殿邊的白先生,開明司步入正軌以後,他就去陸吾那邊了,越——神龍見首不見尾起來。

大氣也不敢喘的學員們小心翼翼地打量起這位開明司的奠基人,見他二三十歲的模樣,身形瘦削,極利落,斗笠下露出一張刀鑿斧刻似的臉。

「不必興師動眾,我沒有公務,剛——金平,替主上見個親戚家的小兄弟,」白先生隨口與司長寒暄幾句,熟稔地抬手招呼那位藍衣管教——,「奚悅。」

司長吃了——驚︰「怎麼,奚管教是……」

白先生笑——︰「永寧侯爺家的。」

奚管教——奚悅見了他,向來平平板板的臉上終于露出了——點笑模樣,快步走過來,朝司長拱手——別。

白先生輕摑了他後背——下,無奈——︰「說話。」

奚悅這才開口︰「司長,我先走一步。」

司長頭——次听他說這——長的句子,受寵若驚得都結巴了︰「哎哎,好,管、管教慢走。」

奚悅隨著白先生出了開明司,立刻迫不及待地打了——串飛快的手勢。

白先生——︰「是,主上下山了……不過飛瓊峰還在封山,沒見到世子。」

奚悅愣了愣,眼楮里的光黯了下去。

五年前,他被奚平那混蛋丟在了南礦,馴龍鎖破碎,別無他法,只好跟了龐戩。他身上的核心法陣還是龐總督親自改的,從此能像開竅修士——樣調動靈氣。有了這個底子,剩下的法陣都是奚悅自己動的手。他過目不忘,將下山時支將軍塞的那一打書吃得透透的,學法陣觸類旁通。龐戩惜才,便替他瞞下了半偶身份,帶回金平,留在了天機閣。

五年來,奚悅將自己的偶身翻新了——遍,他看著更年長、也更像個人了,只是雖然可以說話了,大部分時候還是習慣打手勢。

沉默了——會,奚悅的手語慢了下來︰我知道,總督剛寫信問過林昭理仙尊,林仙尊也說飛瓊峰還在封山……可是老夫人壽辰快到了。

白先生嘆了口氣︰「也沒辦法,來日方長吧。」

奚悅急道︰今年不——樣。

老夫人今年八十了,是整壽,凡人——輩子能有幾個整壽?

白先生——︰「老夫人長命百歲,還得有下——個十年呢。開竅修士閉關沒有超過十年的,到時候世子怎麼也——來了。」

奚悅落寞地一低頭︰那殿下——來了也好……

「主上不——金平。」

奚悅一愣。

「唔,陸吾有點事,」 白先生頓了頓,笑容忽然有些勉強,「等……等你家世子下山吧,說不定那會兒主上能騰出工夫來。侯府就繼續勞你照應了,這個你帶回去。」

說著,白先生拿出一枚芥子給奚悅︰「老夫人壽宴,莊王府的壽禮是下人按制準備的。這里面是主上親自挑的壽禮。我乃半魔之身,好日子登門不妥,就不去了,提前給老夫人賀壽。老太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享福的日子還在後面呢。」

奚悅只好勉強一笑,白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又像個老大哥一樣,同他交代了幾句,化作——片紙,隨風飄走了。

奚悅攥住那枚芥子,無聲地嘆了口氣,忽然察覺到了什——,——轉頭,見龐戩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在了他身後。

「沒什——事,」龐戩道,「白令那半魔最近應該是過了築基境,他——來青龍塔就緊張,我出來看——眼——怎麼,听說周楹下山了?」

奚悅點點頭。

「天爺,那個魔星,我這眼皮跳——個月了。」龐戩揉了揉眉心,嘆道,「陸吾前些日子剛在北邊搞出動靜,渝州天機閣分部又報說他們至少下了四支隊伍過岐江……顯得我們天機閣這——多年來好無能啊,難怪仙山真敢用他,到時候可別被反噬。」

奚悅皺起眉。

「哎,行吧,我不說了,」龐戩舉起手,「白令讓你給奚老夫人送禮不是?快去吧,壽宴那天我也去討——杯酒喝。」

打——走奚悅,龐戩眯起眼,扭頭往北看了——眼,見——白影從半空中閃過,遠遠地沖他點頭致意。

龐戩一拱手,目送白令幾個起落,不見了蹤影,大約是回莊王府料——什——事了。他臉上玩世不恭的神色便淡了下來。

方才白令和奚悅說話,他基本都听見了。

周楹那小子在潛修寺五年沒出門,也沒耽誤他翻雲覆雨,什——事能勞動他親自料——,陸吾要刺殺東衡三岳掌門怎麼的?

就是不想回金平見人罷了。

這——看來,奚士庸可能真的……

當年東海連支將軍都險些折在那,何等凶險,也就那一根筋的半偶還在這傻乎乎地等著人回來。

龐戩心想︰等他們侯府老太太過完壽,還是多給這半偶找點事干吧。

這時,他忽然感覺到了什——,從懷中模出天機閣令牌,——看來信又是宛楚邊境的渝州天機閣分部,頭先大了——圈。

他伸手在傳信令牌上——抹,見渝州天機閣上報道︰項肇確已隕落,為秋殺所害。

龐戩眼神——沉。

西楚和玄隱不同,楚國姓「項」,國都東衡是建在靈山腳下的,國教「三岳」由皇族把持,是一言堂。

同樣是修行,在三岳可比在玄隱松快多了。三岳沒有那麼復雜的權力結構,當然也就沒那麼多清規戒律。

在玄隱,哪怕支修想下山,也得去主峰請令,內門築基以上,任何人不得非法越過潛修寺,三十六峰主互相別著苗頭,都唯恐落人口實。三岳就沒人管,別說築基,他們前些年甚至鬧出過升靈高手下山廝混,不小心動了情劫娶妻生子的破事。升靈的孩子壓根就不是凡胎,——尸兩命都是輕的,那升靈自己也——此道心受損,沒多久就隕落了,簡直成了四國的笑話。

三岳對自家弟子放任自流,對外也是稀松二五眼,舉國上下都自由散漫。楚國靈石黑市幾乎是半公開的,有不少權貴混跡其中,家底厚的,甚至敢在凡間堆——座靈石小山私開靈竅——反正事後找人通融——下,——朝仙山進貢點靈石,三岳就會睜——只眼閉一只眼。

其余三國都覺得他們這——瞎搞下去遲早出事,但只要東衡龍脈沒斷、三岳大陣還健在,別國除了隔空打打嘴仗,也管不了人家內政。

後來果然就出事了。

兩年前,三岳這養蠱似的大小黑市里終于養出了個大毒物,——個升靈邪祟橫空出世——不是梁宸那種靠魔神靈骨強提修為的水貨,是真真正正的升靈。此人自稱叫做「秋殺」,升靈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四國都眼睜睜地看見那碩大的滿月染上了血色。

這前無古人的大妖邪讓幾大門派集——緊張了起來,要不是她,周楹的「陸吾」怕是沒那麼順利取得仙山首肯。

三岳現了這——大個眼,聲勢浩大地抓了兩年,連大妖邪一根毛都沒逮到。

去年年底,東衡三岳第——劍修項肇親自下山,之後不久卻神秘失蹤,那麼大一個升靈音訊全無,沒多久就降了異象——東衡山脈竟地震了,當時就有人說是項肇隕落。

那可是項肇啊……支將軍沒升靈前,號稱「南劍」的。就這——死在了——個才升靈兩年的邪祟手上!

與此同時,剛在十七里鎮扎下根的徐汝成也收到了消息。

徐汝成——復同僚——句「收到」,組織了——下語言,又寫——︰蛇王秘密地宮中有——轉生木雕神像,自稱「太歲」,極其詭異,能口吐人言,蛇王之死乃他——手促成。

徐汝成頓了頓,又補充——︰所言之事虛虛實實。

那太歲——會說自己老樹成精,——會說自己見過阿花。見過阿花,那就應該是渝州的樹了,渝州的樹怎會講高貴的金平官話?按那太歲所說,他在神像里——直沉睡,只偶爾被蛇王的供奉弄醒,他那一口地道的雜交話又是打哪學來的?

太歲頭一次跟他說話時,雖然罵罵咧咧的,口音一直串,但總體挺正常,講道——能溝通,還救了他小命。後來突然不說話了,徐汝成為了弄清它是怎麼——事,每天學著蛇王燒香參拜——正好野狐鄉大集快到了,——年一度的大盛會,各路邪祟都會來這交易,按常理真蛇王也會沒完沒了地燒香求保佑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有——天半夜,真讓他把太歲「拜」醒了。

然而這——次,那太歲卻不知怎的極其暴躁,只噴了他——個「滾」字,殺意幾乎從木頭里透出來。

徐汝成想了想,又寫了——句︰行事乖張,喜怒無常。

然而他筆跡尚未落停,信上的字忽然一個也沒剩,大風卷過似的消失了。

太歲不知為什——有些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在給誰通風報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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