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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山陵崩(十七)

「天涯共此時」印不——蓋在大活人身上, 這就跟火銃照著腦袋來一下——把人送走一樣,屬于不言自明的道理,師父甚至沒多嘴囑咐。

可奚平他不但蓋了, 還蓋在了自己靈基上。

飛瓊峰上劍嫌甲不待——的共此時印沒得善終, 而其將全天下的轉生木重疊在一起後,奚平的神識也被打散成了細沙, 攘得遍天下全是。

他才築基,神識遠沒有那麼強悍,很快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恍惚間, 他覺得自己一會兒徘徊在田間, 一會兒游蕩在廢墟上。荒村與焦土上到處都生著轉生木, 到處都散落著他模糊的——識。

不知飄了多久,奚平在東海之濱看——往礁石上爬的阿響。

阿響言出必——,一直在喊他, 她隨身帶著的小木牌將奚平的神識引來。奚平一震, 忽然想起了她是誰, 也才想起自己是誰。

于是無數呼喊「太歲」的聲音掃帚似的,將他的神識掃成一堆一堆。奚平來不及與阿響說句話, 神識就又——海邊被拉回大陸。

他就像個拾荒的, 循著那——聲音,一路走一路撿自己的腦子,每找回一分, 神智就清楚一點。

拜「太歲」的人很多,大部分都不是「不平蟬」——

人們不願——再拜南聖的時候,野狐妖鬼之流自然就登堂入室,上了香案——奚平這「太歲」跟「黃白大仙」等尊位肩並肩,被一——招搖撞騙的人架上神龕, 供病急亂投醫的人們稀里糊涂——拜。

他听有小孩問大人「為什麼要拜黃鼠狼,以後看——黃鼠狼偷雞是不是得作揖恭送」,——覺好笑,就听那小孩又問︰「那太歲什麼?」

大人回答︰「都說是肉靈芝。」

「肉靈芝又是什麼?」

「是一朵吃了——長生不老的大蘑菇。」

奚平︰「……」

「大蘑菇」倒霉兮兮——撿了自己的神識就走,並罵罵咧咧——詛咒這——二百五以後吃蘑菇拉肚子。

反——他說什麼也不靈。

他在人群中越走越深,撿回了——多的記憶——玄隱山、南礦、無渡海……一樁樁一件件,每想起一點,他腳步就慌一。

三哥的靈骨他還沒還回去。

師父怎麼樣了?

最後他再無心听人們說什麼,急得恨不——插翅飛回去。

可那——衣衫襤褸的人們「嚶嚶嗡嗡」——禱祝,糾纏著不讓他走。

奚平想求求他們拜別人去——他又不會顯靈,他要是——顯靈,第一件——肯定把這幫沒完沒了的人都咒成啞巴。

然而虔誠上香的人听不——他的心聲,他的神識——一群人中被彈到另一群人中。奚平也听不清人們都在說什麼,在那——不似人語的噪音里掙扎得筋疲力盡。

快被煩——的「大蘑菇神」——在沒辦法,抱著頭捂著耳,找了個相對安靜一點的——方蹲著,愁眉苦臉——想辦法。

這時,他听——旁邊有人自言自語道︰「雪青好看還是靛青好看?」

奚平懨懨——瞥了一眼,——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在渾水模魚。別人都在虔誠——拜神,她跪坐在旁邊悄悄打絡子玩……難怪這里怪清靜的。

奚平心說哪個青也不——,懶洋洋道︰「選藍的。」

少女選了雪青的線,藏在袖子里打。

奚平「嘖」了一聲,又听她有一搭沒一搭——小聲嘀咕︰「太歲保佑我找到個如——郎君嘛。」

奚平焦頭爛額——揉著太陽穴︰「愛莫——助,你自己慢慢找吧。」

「也不用很漂亮,大成哥那樣干淨利落的就。重要的是心——得仁厚,孝順友愛。話不必多,但是人靠得住。求他什麼,他都——辦……」

漫天的愁苦中,少女輕快的絮語像一勺清露,奚平听了一會兒,快要炸開的頭疼居然緩解了少許,便撐著頭打量起她來。

那姑娘自己把自己說得不好——思了,「哎呀」一聲捂住臉。

窮苦人家的女孩子素面朝天,骨肉略嫌局促,也不像那——小姐貴婦們一樣細皮女敕肉,可她一點也不灰頭土臉。自己用碎布頭簪朵花,戴著也美、也別致,泛著紅霞的臉上生了雙葡萄似的眼,又黑又水靈,看向哪里,哪里就閃閃發光。那眼神叫奚平想起小時候祖母養的小狗,覺得她格外親切可愛起來。

「你挺好看的,」奚平道,「看上哪個找人說一聲試試,我看問題不大。」

少女雙手合十,捂著一捧彩線搖了搖手︰「太歲保佑我心儀之人也心儀我。」

「——吧,」奚平捏著手指道,「我夜觀天象,——你……那管——的星熠熠生輝,在那個哪……反——是個不賴的位置,——走三年大運,必姻緣順遂、平安發財……」

少女听不——他說什麼,不等他話音落下,便又嘆了口氣︰「可是大成哥也去‘忠義大帥’那了,他們說‘忠義大帥’以——是個響馬,根本不想為了誰討公道,就是想趁機起兵謀反……那不是掉腦袋的——麼,我勸他不要去,他不听我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奚平入鬢的長眉飛了起來,「你管這叫‘靠得住’,看人怎麼跟配色一樣瞎?」

少女嘀咕道︰「一天到晚兵荒馬亂的,太歲,這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自身難保的假太歲愣了愣,無言以對,只好坐在一邊,跟她一起發呆。

忽然,少女像是被什麼嚇了一跳,慌忙收起了手里的彩線,跪——了。

奚平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一個蒙著臉的人——呼後擁——走進來,身上帶著股腐臭味。奚平一看就知道,這是個靈竅開毀了的邪祟。

那邪祟也不是不平蟬,「寧——霜頭不違心」那句話好像都不知道——這——散裝的邪祟隨便撿個名目就到處鬼混,變幾個戲法就會被——成救苦救難的仙尊座下弟子,還不如不平蟬呢。

奚平只——這貨進來就開始胡說八道,——著「太歲」的面講「太歲」的道,胡扯白咧一通。人們听得五體投——,都管他叫仙使。

天機閣迎回來主持大選補龍脈那位才叫「仙使」呢!什麼臭狗屎也配?

奚平看得拳頭都硬了,只恨不——作祟。

狗屎的「仙音」噴得告一段落,享受了眾人朝拜,一個後背佝僂的瘦小男人兩眼冒著狂熱的光,虔誠——給他倒茶,剛要親手奉上,又自慚形穢似的縮回來。他在自己身上來回擦了幾遍手,忽然看——了那偷偷打絡子的少女,眼楮一亮,招手道︰「阿花,快過來!」

奚平皺起眉,伸手一攔︰「慢著。」

可他身體遠在東海,踫不到真人。

少女局促——站了起來,打了一半的彩線掉——上都沒注——,徑直越過奚平的手上——,囁嚅道︰「二叔。」

瘦小男人把茶盞遞給她,命她伺候那臭不要臉的老邪祟︰「快去,給仙使奉茶。」

然後又涎著臉,一臉討好——對那邪祟道︰「這是我大哥家的佷女,模樣還算齊整,也機靈,沒許人家呢。」

邪祟的目光——蒙面的破布下伸出來,蛇信似的在少女身上舌忝了一下,像是笑了。

瘦小的男人欣喜若狂,迫不及待——推了少女一把。

她無助——一踉蹌,瑟瑟——發著抖,落到了邪祟身邊,被一只冰涼的、生滿蛇皮疤的手抓住了。

豈有此理!

奚平猛——站了起來,可別處又響起了呼喚太歲的聲音,他被牽著飛了出去。

等等,爺沒要走呢!爺先弄——這王八蛋!

可這由不得他,他只是一團被虛偽的神龕甩來甩去的神識。少女倉皇的目光四下求助,麻木的旁觀者們欣慰——朝她露出空洞的笑容,她方才打了一半的彩線絡子被無數只腳踩過去……廉價化工染的便宜線頭賤如塵土。

奚平目眥欲裂,然而他不靈。

他的詛咒不靈,祝福也不靈。

大風將他卷了起來,奚平試圖記住這——方、記住那個膽敢冒太歲之名的邪祟,將來好一劍劈了那貨。可他很快發現這是徒勞的,他根本分不出來哪是哪。

哪看著都差不多,哪里都有那股邪魔外道的腐臭味。

來自上古魔神的隱骨修復力驚人,重——築好的靈基開始將奚平流浪的神識往回拽。

那——煩不勝煩的雜音越來越遠,奚平好像在夢里踩空,一下摔回自己身上。

他倏——睜開眼,還在那葉片形的仙器里,仙器上裂痕遍布,一踫就碎。

奚平爬出來,發現自己在東海海底。

說是海底,他卻沒泡在水里。周遭海水好像被一堵看不——的——牆隔絕在外,不時有漩渦靠過來,踫一下就走。有外物撞來時,隱形的「牆」上有銘文閃過,那——銘文讓人不敢直視。奚平悚然一驚——師父講過,只有傳說中的一等銘文才會讓人感覺到威壓。

對了,師父呢?

奚平驀——撒開腿,順著那銘文跑起來,他依稀記得師父掉進了轉生木林里……

他很快找到了那片轉生木林,但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了一圈也沒找到支修蹤跡。

「師父!師……」

奚平倏——剎住腳步,只——轉生木林另一邊,神秘一等銘文圍出來的空——中間,有三人席——而坐,中間圍著個一尺——方的深坑。

那坑好像直通——心,因為太深邃,呈現出了某種純粹的黑,盯著看一會兒就讓人頭暈目眩。

圍著那深坑環坐的三人,有一個閉著眼的中年人,一個相貌平平的圓臉男子,還有個用白緞封著口的清秀青年。

奚平突然闖進來,三人同時往他的方向側了一下頭,兩雙視線落在奚平身上,剎那間,他仿佛被人照穿了肝膽。

對了,奚平想起來,他突破師父的禁制之後,感覺到了某種強大的氣息——時他想都沒想就用共此時印蓋穿了自己的靈基……所以招來的是誰?

閉著眼的中年人朝他招招手,喚道︰「來。」

這三位比南聖廟里的神像還沒有人氣,奚平有種想在他們三位面——擺香上供的沖動。他沒敢造次,用上香的姿勢團團一擺,問道︰「這位——輩,晚輩玄隱飛瓊峰奚平……」

中年人一笑︰「我知道,靜齋是我弟子。」

奚平一驚︰司命大長老!

對了,傳說中鎮守星辰海的司命長老在星辰海外不睜眼,那麼其他兩位——他平起平坐的……

圓臉的男子頷首道︰「我司禮。」

說著,他又指向那封著口的青年道︰「此乃司刑。」

玄隱山主峰大殿後面神龍——首不——尾的司禮長老趙隱,還有據說一直在閉關的司刑長老林宗儀。

奚平胸口吊著的心「 ——」一下落了——,玄隱山三個蟬蛻長老!

別說無渡海大魔,天塌——陷也穩了。

他便眼巴巴——看向司命長老︰「長老,我師父沒受……」

司命一伸手,一把碎得不成塊的劍在他枯瘦的掌心浮起。

奚平看清劍柄——劍銘,腦子里——時「嗡」的一聲︰照庭!

無數次在他打瞌睡的時候拍打他後背、初學御劍時懸在他頭頂、師尊一只手一樣的照庭!

照庭是師父的本命劍,本命劍碎了,那……

奚平一時喘不過氣來。

便听司命長老說道︰「靜齋最後一劍的劍——觸到了蟬蛻的邊,劍——到了,修為還差得遠,這才震碎了本命劍——你知道蟬蛻——味著什麼吧?」

奚平其——是知道的,只是此時說不出話來︰羅師兄在潛修寺就講過,「蟬蛻」與「升靈」最大的不同,就是蟬蛻的道——被天——接納,成了三千大道中的一條。過了蟬蛻境的修士都——半身融入天————比如支修是司命大長老的親傳弟子,司命一脈基本是單傳,按理奚平其——應該喊司命長老一聲「師祖」。但對著眼——這中年人,「師祖」這詞壓根就沒出現在他腦子里,他本——就叫了「長老」。要是他師父說話這麼大喘氣,奚平早出言不遜了,可他此時分明急得恨不——在大長老的話後面抽一鞭子,卻愣是沒敢催。

司命長老用勻速緩緩——說道︰「這一劍——在劍道上留下痕跡,他命不該絕,也算因禍得福。」

奚平只听懂了「命不該絕」四個字,心情大起大落,一口氣差點松斷了脊梁骨。

他這才有心思倒回去,重——琢磨司命長老的話,努力——理解了半天,唯恐會錯——問道︰「所以您是說,我師父一劍在三千大道里掛上了號……就像那個在銀莊對印留款,銀票損毀也——掛失補錄,對嗎?」

宛人自古講究含蓄,——畫得留白,說話則不是——談闊論,就是點到為止。只有幼童或是大字不識一筐的下等人才會這樣掰開揉碎——求證。司命長老卻沒嫌他將修——解釋得這樣淺薄,耐心——一點頭,順著他的話說道︰「只是這‘掛失補錄’有——繁瑣。他本命劍破損,神識重傷,我——將他送回飛瓊峰閉關了。」

奚平想了想,問道︰「那……那個名字誰也說不出來的魔頭呢?」

「在這里。」圓臉的司禮長老趙隱點了點三人中間那漆黑的深淵,「這就是魔種。」

司命章長老雖然頗為——顏悅色,但就長了張很悲苦的臉,司刑的林長老直接用布條封著嘴,大概也不準備跟人交流。

唯獨司禮的趙長老比這二位多一點人氣,笑起來還挺慈祥。

趙長老道︰「這魔頭的原身是神魔大戰時怨氣所化,五大門派——手奈何不了他,還填進了一個伏魔人。若是讓他魔魂長全月兌印而出就壞了。如今人間再沒有月滿大宗師——伏魔人了,到時候必是一場浩劫。你機緣巧合提——撞破封魔印,就好比是……提——撕開了蠶繭。里面毒蛾尚未——起飛,給我們爭得了一線生機。孩子,你居功至偉啊。」

奚平人五人六——假笑了一下,口稱「不敢」——趙長老明顯在學方才司命章長老同他說話的口氣。

但章長老是顧念他牽掛師尊大喜大悲,趙長老這兩句話說得就讓人不太舒服了,好像紆尊降貴——給傻子解釋。

奚平問道︰「那還有隱患嗎?」

司命章玨長老說道︰「無渡海下,群魔亂舞八百年,無數天生靈骨葬身其中,怨憎難消,東海恐怕要消化一陣。我三人會在此鎮守。」

「哦,那就好。」奚平應了一聲。

他方才讓碎劍照庭嚇得腿有點軟,這會兒站著,膝蓋還控制不住——發抖。

三位蟬蛻長老面——,他就是只缺魂短智的螞蟻,奚平料想仨老爺子也不會挑螞蟻的理,便干脆不講究——盤膝坐了下來。

「那就該說到我了。」奚平道,「三位長老打算怎麼處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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