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轉的感覺籠罩下來的時候, 周子璋用盡全力, 才略略抓住了霍斯予的外套。
這個時候,人的感覺還是很莫名其妙會注意到一些不相干的東西,比如, 周子璋明明難受得往外冒虛汗,站也站不住, 但他卻注意到隔著衣料抓住的手臂肌肉繃緊,似乎那皮肉下面的緊張與不安, 僅僅是觸踫, 你就能感受得到。
他並非完全沒有意識,眩暈感只是瞬間,但是耳邊不斷傳來霍斯予很擔憂的詢問聲, 周子璋想回答, 卻說不出話,他只能喘著氣, 腳發軟在下滑, 于是他拖得霍斯予不得不用力撐著他的腋下,緊緊將他禁錮在胸前。然後,他腳下一輕,整個人被打橫抱起,他听見霍斯予貼近自己的臉頰, 焦急地說︰「媽的都發燒了,怎麼幾天沒看著你,又該上醫院了?我說咱能不能不這麼給醫院創收啊?你呀, 你存心就是想氣死我。」
周子璋不听著這耳熟的嘮叨,不知為何,突然有點想笑。記憶中那個混蛋,從前可沒這麼多話,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這麼嘴碎?每每說著說著,總要用一句「你存心就是想氣死我」收場,到底,是誰在氣死誰?明明知道曾經有的關系糟糕到那個份上,明明知道自己對他的感覺,平和的時候當他是路人,激越的時候當他是仇人。可就這樣,他還是要往跟前湊,自討沒趣,被罵得灰頭土臉也沒見他介意。周子璋知道自己對經歷過的事情不是沒有怨言的,有時候心里的怨毒一上來,最狠最難听的話,也是沖著他說,為什麼呢?
是啊,他微微睜開眼,看著霍斯予線條粗硬的下頜,近到連胡子渣都瞧得見,自己的性格,就算卑鄙如喬亞芬,虛偽如林家人,那個傷害自己最深的昔日愛人,事過境遷後,其實也沒說過多少重話,更加遑論報復什麼的,小老百姓所求,不過一口安生飯而已,誰害了誰,誰負了誰,要不要原諒,算清楚這些又怎麼樣?還不是一樣要過日子,一樣要穿衣吃飯?
唯獨對著霍斯予,最狠的,最傷人那些話都撂過,似乎,潛意識里篤信此人罪該萬死,所有一切,都是他的錯,他是罪魁禍首,他就算該千刀萬剮,也罪有應得。
可是,會有這種狀態,本身就很說明問題。按理說,霍五是所有的人當中最狠的一個,也是他最怕的一個,但也是他罵得最狠的一個人。
也是這麼個下雨天晚上,你可以放心昏倒在他跟前的人。
原因很簡單,你不僅篤信他不會不管你,而且你在他跟前早就豁出去,最難堪最失態的時候都看過了,你對著他,就根本沒那些怕給人添麻煩,怕對不住別人,怕日後不知怎麼還人情,怕這個怕那個的顧慮。
世上的事就是這麼矛盾復雜,你恨的人,卻也是你信的人,你愛的人,卻未必是你能在他跟前放得開的人。
周子璋精神有些恍惚,他迷迷糊糊地听見霍斯予在耳邊低低安慰,聲音醇厚溫柔,內容翻來覆去毫無新意,但是周子璋覺得心里安靜了,以往刻意忽略的東西漸漸顯山露水,現在听著這個聲音,忽然也有種感覺,其實,也不是那麼討厭。
「你怎麼樣?撐著點啊,難受得緊是不是?我馬上帶你去醫院啊,操了,這他媽什麼破地方,連個計程車的鬼影都沒看到,下個破雨而已,計程車司機都回家抱老婆孩子去了?媽的,老子回頭非弄個計程車公司不可……」霍斯予罵罵咧咧的聲音不絕于耳,周子璋低聲喘氣,額頭抵住他的肩膀,漸漸的,眩暈感過去了,他弱聲說︰「不用去醫院……」
「怎麼不用去?啊?你現在這樣我怎麼放心?萬一有什麼看不見的毛病,你給耽擱了怎麼辦?你閉嘴,這事我說了算啊,乖乖的,閉上眼,咱們一會就到醫院去,我他媽這就等到的是了。」
「不去,醫院。」周子璋想起那時候躺在醫院里無依無靠的感覺,莫名心慌起來,揪住他的胳膊弱聲說︰「討,討厭那里。」
這樣帶了孩子氣的話簡直聞所未聞,霍斯予愣了,隨即,心里涌起一種難言的酸苦和暖意,他低頭看那個人,緊緊挨著自己的蒼白臉龐,頭發低垂下來,遮住前額,顯出鼻梁到下巴的輪廓精雕細琢,這麼長久以來看到模不到,想著踫不著,早已忘記了上回他這麼柔順靠著自己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現在往回憶里一模索,卻全是令自己心疼心慌的感覺,那麼久遠以前,曾經自己根本不會允許誰的腦袋就這麼靠著自己,那個時候多麼張狂,看上誰就是誰,想要誰誰就一定得陪著自己,那個時候,何曾想過有這麼一日,緊緊是一低眸的瞬間,你看著懷里的人,你突然眼圈有點紅了,就這麼抱著他,想著什麼也不求,真的,什麼虛頭八腦的,都不如他緊緊挨著自己,體溫煨著體溫,肌膚貼著肌膚來得實在。
真的,你這輩子還求什麼?關山萬里等閑度,千金散盡還復來,可你得抱著這個人,有了他,你心里頭那被人強行拿鏟子鏟去的缺口,才會夯實,才會不再空落,才會不像秋風秋雨中飄搖的小工棚,到處漏雨,支離破碎,透著愁苦和麻木。
「不許,去醫院,」那個人還在固執地,虛弱地低語︰「帶,帶我回家。」
他說,帶我回家。
霍斯予眼淚突然就沒管住了。他忍了那麼久,這個人跟別人情深意重,他在一旁看著猶如被人拿刀捅心窩子的時候顧不上哭;愛著的人為了別的男人跑來求自己放了情敵一馬,被妒火燒得快發瘋的時候他也沒想到要哭;後來人不見了,到處找找不著,愁得一宿一宿睡不著覺的時候,也沒想到有哭的必要,人心里疼到極致,哪里哭得出來?再往後,人終于找著了,可他對著自己,卻毫不猶豫丟下最狠的話轉身就走,那時候腦子都麻了,還能哭才怪?
但是現在,他的眼淚禁不住就滴下來了。
實在是,這話直直撞擊了他心里頭最軟的那一塊。
還好夜很黑,周圍沒人,霍斯予飛快蹭掉了眼角的水漬,把人抱得緊了緊,啞聲說︰「行,我帶你回去。」
他抱著周子璋大踏步往他住的騎樓走去,踏上陡峭的老式樓梯,勻出一只手模進周子璋的口袋,從里頭掏出鑰匙開了門,打開了燈,一屋橘黃色的燈光,登時令人暖了起來。
霍斯予把周子璋放在小沙發上,扶著他靠好,又將一旁的電水壺裝了水插上電燒熱,低聲問︰「家里有藥嗎?沒有我下去給你買。」
周子璋點點頭,啞聲說︰「在,五斗櫃第二層。」
霍斯予依言找了,果然看到有碼得整齊的藥,找了退燒藥後,他一回頭,發現周子璋身上濕了一片,他低頭看自己,原來是從自己外套上蹭過去的雨水。
他暗罵一聲,忙月兌下自己的外套,走過去蹲下來對周子璋柔聲說︰「子璋,你衣服濕了,換的放哪了?我幫你換。」
周子璋歇了歇,已經感覺好了不少,這時候睜開眼,搖頭說︰「我自己來。」
他顫巍巍地站起,慢慢走去打開衣櫃,拿了干淨衣服出來,再慢慢朝小浴室走去。霍斯予看得心驚膽戰,卻不敢冒然出聲,怕說錯話了惹周子璋厭煩,好不容易的安靜寧馨的氣氛就該沒了。
霍斯予心神不寧等在外面,兩人只是隔了一張深藍色的塑料浴簾,里面日光燈打著,影影綽綽能見到那朝思暮想的身體曲線。每個地方都曾經是他拿手丈量過的,仿佛撫模過親吻過的,但那個時候人不懂得看明天,多少光陰就那麼虛度了。霍斯予喉嚨有點干,沒法將目光從那身影處挪開,但這麼看下去又如何?難道要出丑嗎?他咳嗽一聲,強迫自己去關注那只水壺,看到水開了,過去倒了水,又兌了一旁的涼白開,把藥放那,等著周子璋換完衣服就可以吃藥了。
就在此時,卻听浴室里 當一聲響,霍斯予嚇了一跳,想也不想,一把將浴簾撩開,卻見周子璋扶著水管喘氣,擱板上放著的沐浴乳洗發水掉了一地,樣子有些狼狽,睡衣扣子都沒扣好,胳膊發著抖,斷斷續續地說︰「我,我剛剛腳滑了……」
「嚇死我了。」霍斯予笑了笑,過去將他扶住,感覺他在自己懷里有虛月兌的顫抖,忙將人弄出了浴室,放回沙發上,周子璋坐那臉色蒼白,閉上眼也不說話,只抖著手試圖自己把扣子扣上。
霍斯予嘆了口氣,過去替他將扣錯的扣子一一扣好,柔聲說︰「你別怕。」
周子璋不說話,卻定定地看著他,霍斯予勉強笑了笑,轉身將水杯和藥拿來,說︰「吃藥啊。」
周子璋張開嘴吞了膠囊,喝了幾口水,就搖搖頭表示不要了。
霍斯予模模他的額頭,說︰「早點歇著吧,今晚看能不能出汗退燒,不能的話,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醫院。」
周子璋點點頭,啞聲說︰「我想躺著。」
霍斯予笑了,說︰「我把你弄上去。」
他睡覺的地方是閣樓,要爬一旁的木梯子,霍斯予等他歇得差不多了,才扶著他慢慢爬上去,等他上去了,忙又跟著,幫他拉過被褥,蓋了個嚴實,這才模模他的頭說︰「我今晚上不走,看著你,夜里也有個照料,你別多心,」他想了想,又說了句︰「別怕。」
周子璋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片刻後,就在霍斯予以為他已經睡著了,忽然輕聲說︰「不怕你。」
霍斯予一愣,隨即笑了,好玩一樣撥拉他的頭發,說︰「真不怕?我霍五可不是什麼好人,對著你定力沒準不夠使……」
周子璋似乎嘴角上翹,輕聲說︰「你,沒那麼蠢。」
霍斯予手一頓,湊過去,蹭蹭他的臉頰,貪婪地靠緊他,隔著棉被將他整個抱緊了,貼著他的脖頸,一邊摩挲著,一邊啞聲說︰「可我,可我真是想你啊,來給抱一下,就抱一下,忍不住了我,媽的連抱都不給抱,你還不如讓我死算了,子璋,子璋……」
他流連忘返地磨蹭著周子璋的肌膚,低低地長嘆,挨著他的脖頸深深呼吸他的味道,沒有意識一樣,只是用喉嚨底部浮上來的聲音喊他的名字,一下又一下,傳達著熱炙的渴望,求而不得的痛苦,還有不敢往前一步的小心翼翼。
「你怎麼跟狗似的。」周子璋終于不滿地微微往一旁避。
「見不著你,連狗都不如,」霍斯予隨口應著,繼續東嗅嗅,西聞聞,磨磨蹭蹭,極盡親昵。
「行了,」周子璋閉著眼,疲倦而無奈地說︰「不是又當回大總裁了嗎?怎麼還這樣?」
霍斯予停了下來,帶笑問︰「你這麼想?」
「臨危受命。」周子璋淡淡地說︰「不是你,難道要選你那幾位堂哥?」
「子璋,你這算夸我對吧?」霍斯予難以置信地問︰「我沒那什麼,會錯意吧?」
周子璋面無表情,側過身去,不理會他。
霍斯予呵呵低笑,說︰「我們子璋就是聰明,但你只猜對了一半,葵盛已經清盤破產,我上哪做回總裁?」
周子璋心里一突,睜開眼問︰「那,你們家……」
霍斯予沉吟了片刻,說︰「霍家,恐怕是要敗落了。就算我再拼命,這個事,也挑不起來。我們家姑女乃女乃,當副市長那位,被撤職查辦了。我大伯父他們,都不同程度地退居二線,現在能保住他們平平安安從上面下來,已經是賣光了老面子。我大哥,原本這次在下面市鍛煉完了,回來要提廳級,現在也給人擋住了。」他聲音有些滄桑,隨即一笑,問︰「混跡在官場上小一輩,就更不用說。」
周子璋心里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他撐起半個身子,看著霍斯予問︰「那你父親……」
「老爺子一輩子在部隊,剛正不阿,倒沒他什麼事。不過,他也到時候該退了。」霍斯予微微一笑,垂頭澀聲說︰「我小時候,他老說老子英雄兒好漢,非讓我當兵,要不是我當年拿槍出了事,沒準現在我也能混個營級干部。這麼多年,他打我就沒手軟,我也沒少恨他,可這次回去,看他一個人坐在樓下的作戰指揮室,背挺得老直,面無表情,就好像他跟前坐了幾十號人等著听他使喚似的,我心里,真他媽堵得慌。」
霍斯予伸出手臂,把他抱進懷里,拉扯過棉被蓋到他下巴,摩挲著他的頭頂嘆氣說︰「子璋,你讓我抱抱,想起我們家老頭,我心里難受。」
周子璋沒掙扎,弱聲說︰「我父親很早就過世了,不知道怎麼勸你。」
「沒事,你甭勸。」霍斯予抱緊他,低聲說︰「你知道嗎?老頭子其實什麼都知道,他當著人的面抽我,沖我開槍,關我禁閉,就為了讓我從葵盛那個爛攤子里頭摘出來。他對自己兒子下這麼狠手,外人都不敢多說一句他偏袒,可我心里頭明白,他一輩子都看不慣我,可他也,知道我。」
「後來我才知道,當初我大哥讓我進葵盛,他是不同意的。怕我吃虧,怕那幫親戚跟狼似的把我啃得骨頭渣都不剩下,可老家伙就那臭脾氣,為我好吧他不說,擔心我吧,他也不說,你讓我怎麼想?除了覺著他瞧不上我外,我哪能揣摩出他那點心思?」
「就連想護著我,離開這場風暴,都得先讓人關我禁閉,你說,天底下怎麼有這樣的爸爸?」霍斯予苦笑了下,喃喃地說︰「他就不怕我他媽恨他一輩子?」
「你不是不會嗎?」周子璋輕聲說,他覺得倦意上來了,說︰「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
「那可三天三夜說不完,」霍斯予來勁了,帶笑說︰「我小時候,那是我們軍區最淘的一個小子,孩子王,整天領著一幫人上躥下跳,哪都有我,嘿嘿,張志民他們就是那時候結下的交情,現下還跟親兄弟似的……」
他的聲音低柔醇厚,合著窗外的雨聲,猶如催眠曲一般,周子璋漸漸閉上眼,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