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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氣嗎?」

在听完了他長長的敘述後, 對面的男孩交叉的十指張開又合上, 每根手指均骨肉均勻,修長漂亮。

「生氣?」周子璋困惑不解,喃喃地問︰「我生什麼氣?」

「為什麼不呢?」男孩微笑起來的樣子實在好看, 臉龐的輪廓正逐漸月兌去青少年秀美的線條,替換上陽剛的爽利。他聳聳肩膀, 撇嘴說︰「我說的是,每個人遇到這種事都會生氣吧?愛的人不夠愛你, 不愛的人卻糾纏不清, 甚至還帶來很多傷害,你看看你,連坐個火車出站都會遇到摩托黨被搶錢打劫, 斷的骨頭養了這麼久都還沒好利索, 這麼多事砸過來,難道不該想為什麼老天對我那麼不公, 為什麼我過得這麼不好這種憤怒的念頭嗎?」

周子璋皺起眉頭, 他巡視了下自己空空蕩蕩的內心,虛弱地笑了,搖頭說︰「不,我沒生氣。」

「你該生氣。」男孩湊近了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琥珀色的瞳孔晶亮清澈︰「你該生氣,沒人有權這麼對你,你知道的。」

「可如果這麼說, 我豈不是該在父母早逝的時候就生氣?我小時候,被親戚推來推去,有時候連飯也混不上,那時我不是更該生氣?可問題是,珂珂,這些沒有意義,你知道人不能老糾結這些問題,我現在往前看了,我說出來,我覺得我可以重新開始,你看,我跟你一樣積極陽光……」

男孩呵呵笑了,他走過來側身坐在周子璋的床頭,偏著頭看他,打斷說︰「你並不是在重新開始,你只是選擇性地把那部分事情壓下來,而不是真正地解決它們。」

「胡說,我明明很好了,」周子璋莫名地煩躁起來︰「你比我小那麼多,能理解什麼呀,我就不該跟你說那些事,分析別人的心理很好玩嗎?讓開讓開,我要下去開店了,你也該去上班,對了,你哥呢?老天,那小祖宗不會又進廚房吧……」

「等一下等一下,」黎珂伸手按住他,微笑說︰「簫簫喜歡煮早飯就讓他忙去吧,你多睡會,店就算不開也沒事,本來就是開給你們倆玩的。你听我說,等等,听我說。」

他年紀小,手勁卻大,口氣認真,周子璋不由得安靜了下來,黎珂看著他,眼神中有點恍惚,卻一閃而過,笑了起來,是典型的黎珂式笑容,露出兩邊的小虎牙,看起來又陽光又帥氣︰「周哥,要讓我相信你積極向上很簡單,你做到兩件事,我就信你。第一,晚上別再失眠,」他目光柔和,自然流露出心疼︰「我希望有天,不用再大半夜的看到你房間里亮燈;第二,你回學校去拿你的學位,而不是每天陪簫簫做咖啡。」

周子璋臉色變白,勉強笑說︰「我喜歡現在這樣,難道你們兄弟倆嫌棄我了?」

黎珂啞然失笑,說︰「是啊,嫌棄你飯量大,不過自從你來了後,我跟簫簫終于都可以不用在飯桌上互相荼毒了,養著你,我也不是那麼虧就是了。」

周子璋笑了,黎珂拍拍他的肩膀,用商量的口吻說︰「我認識一個心理咨詢師,挺好的,在三甲醫院里頭掛門診,不然,咱們去看看,就單純聊聊天,不吃藥,行嗎?」

周子璋臉色一變,拂開他的手,下床穿鞋說︰「我還是去看看簫簫在干嘛吧,省得他把廚房燒了。」

「周哥,周哥……」黎珂在後面喊,周子璋充耳不聞,徑直下了樓,往廚房走去。

這是一棟g市老式騎樓,地處本地老城區,周圍全是地道本地居民。黎珂租下上下兩層,樓上隔成三間小小臥室,樓下臨近街邊的鋪面略微裝修了下,開了間風格雅致的小飲品店,類似的小店如今遍布g市各個角落,主要賣咖啡女乃茶等飲料,還搭配一些糕點小食,深受城市中年輕人的喜愛。但黎珂開的店略有不同,檔次高了一些,並非街邊速食一類。他在不大的店內功能劃分清晰,七八套桌椅次第擺放,中間還擺放了一套古樸的藤制沙發,地上鋪了精致的手工地毯,對著吧台的藤茶幾上,放了晶瑩剔透一個大玻璃瓶,里面次第插上幾株長條白色人工花。牆上四周掛上風格抽象的民族畫,甚至還有形象猙獰的臉譜,整體看起來頗有特色,但卻又沒另類到令人望而卻步。這樣一來,顧客定位便從學生群上升為附近的小白領,價格也漲了一倍有余,消費群體固然因此而變少,但卻也因此而變得固定起來。

周子璋走過樓梯中間段時,鐵絲纏邊的花框窗戶外面正探進來一株茂盛的玉蘭樹,時值春天,粵地玉蘭花此時正悄然吐著小巧雪白的花苞。此時街市嘈雜之聲撲面而來,聊天的,打麻將的,討價還價的,各式各樣,莫衷一是。遠處,不知誰家又開了粵劇唱段,依依呀呀的花旦尖利之聲直直飄來,似乎唱的,又是那一出亡國公主的帝台春。

周子璋腳下發虛,精神疲倦,他已經連續失眠了好多天,沒有辦法入睡,躺上床就睜著眼到天亮,並不是在確切地回憶什麼,或是在具體地恐懼什麼,就如他跟黎珂所說的,他覺得自己連想起林正浩或者是霍斯予的時間都沒有,他覺得自己真的放下過去重新開始了,可是還是睡不著。沒有辦法睡著。

似乎心里頭,那個以往構成秩序的框架崩塌了,一切都絮亂無章,但是你茫茫然四顧,卻又找不出具體從哪個地方開始重建為好。

突然之間,他腳底一滑,整個人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惶恐間急忙伸手撐住,結結實實地壓到手背上,登時一片火辣辣的疼。之前肋骨和腿骨處受的傷,此時又隱隱作痛,也不知道是不是摔到舊患了。周子璋疼得呲牙咧嘴,狼狽地爬起來,此時廚房和樓上咚咚咚地沖出來兩人,兩個焦急的聲音分別傳過來︰

「周哥,你怎麼了?」

「子璋哥,你沒事吧?」

黎簫精致的臉龐上盡是惶急和不知所措,漂亮的黑眼珠里已經蒙上一層淚霧,相比之下,黎珂冷靜多了,伸手扶著他,說︰「簫簫,快點幫忙。」

「哦。」黎簫乖乖地應了,跑過來跟黎珂一人一邊,將周子璋扶到一旁的藤椅上坐下,周子璋動動腳踝,一片刺痛,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子璋哥你哪里疼啊?」黎簫圍著他團團轉,「有沒有事啊,怎麼辦?疼得說不出話了?糟了糟了,珂珂,子璋哥會不會又把骨頭給弄斷了?」

「別胡說了。」黎珂好笑地打斷他,蹲下來月兌下周子璋的拖鞋,看到右腳踝上一片紅腫,用手捏了捏,換來周子璋幾聲痛呼,沒好氣地說︰「看吧,讓你別下樓,還沒醒透呢急什麼?這下摔了吧?我看八成是扭了,不是我說你們,這樓梯本來就陡,你們還天天沒事擦它,干淨頂個屁啊……」

「行了,老房子,本來就多小動物,再不經常打掃,你想成老鼠窩,哎呦,你輕點……」周子璋倒抽一口氣,黎珂松了手,拍拍手掌說︰「我搞不定,上醫院吧。」

「不用吧,就這點小傷……」周子璋極其不願去公眾場合,尤其是醫院,聞言立即搖頭。

「去吧去吧,拍個片,確定骨頭沒事才好。」黎簫在一旁熱心地勸。

「醫院很貴的,」周子璋皺眉說︰「簫簫,去對門藥店買兩盒跌打藥膏來貼貼就成了。」

「咱們不短這百把塊錢的。」黎珂打斷他,對黎簫說︰「簫簫,你去換衣服,今天不開店了,一會咱們吃了早飯就送周哥去醫院。」

「哦。」黎簫應了,轉身上樓去。

「不用了,」周子璋說︰「我住院花的錢還不嫌多啊,你是個當家的,就該省著點……」

「省個屁啊,」黎珂有點發怒,大聲說︰「我從前那麼難都沒短過簫簫的醫藥費,現在情況好了,更加不會短了你的!」

醫藥費這個話題是這個家的禁區,它聯系著以前吃苦的和不堪的回憶,即便是現在黎珂的小公司業務蒸蒸日上,經濟狀況好了,這個話題也輕易不能踫。

周子璋沉默了,隨後笑了笑說︰「好了好了,那我今天就當太爺了啊,珂珂小奴才,你也快點去換衣服洗漱,呆會伺候本太爺出門。」

黎珂臉上繃不住,撲哧一笑,這時黎簫已經穿好衣服跑下來,帶上他那個笨重的黑框眼鏡,興沖沖地說︰「我弄好了,我煮了皮蛋瘦肉粥哦,你們都來嘗嘗。」

他高高興興地去端粥擺碗,黎珂和周子璋視線一對,都面露苦笑,誰想到簫簫長得那麼干淨靈氣,卻是地道的笨寶寶,燒飯做菜一點天賦都沒有,卻偏偏牛脾氣上來了,發誓非弄出像樣吃的東西不可。天天鼓搗這個鼓搗那個,只苦了周子璋和黎珂兩個人,說得太直白了怕打擊他的自尊心,可你不說吧,折磨的卻是自己的胃。以往周子璋都是搶先一步把飯菜做好,讓黎簫沒個發揮的空間,今天一不留神,又讓黎大廚掌了勺。

這鍋皮蛋瘦肉粥也不例外,皮蛋切得太大,肉切得太厚,粥煮得不夠濃稠,鹽放得太多,火開得太猛,總之沒一樣合適的。可你對著黎簫那雙大眼楮流光溢彩,帶著期待,周子璋那句好吃終究勉強說了出來。黎珂卻不那麼給面子了,喝了一口立即放下碗,斟酌著說︰「簫簫,你知道走兩步就有粥粉面的鋪子,一碗超不過五塊錢,下回想吃了就買去,多簡單,別自己做了啊。」

「可是我喜歡做給你們吃啊,」簫簫寶寶振振有詞,說︰「周老師教的,做家事也是一種表達對家人的愛的方式。」

周子璋一口粥險些噴出來,他閑著沒事免費幫附近的小孩子補習功課,這條街的解放鄰居都管他叫周老師。黎簫從小因為身體的緣故沒正經上過學,所以每次周子璋給孩子們補課,他都興致勃勃地湊過來旁听。

但周子璋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他居然記住了。接觸到黎珂一臉「瞧你干的好事」的表情,忙打圓場說︰「那個,簫簫啊,你煮飯當然是對的,但是我的口味有點特別,你遷就不來,所以還是交給我來做吧。」

黎珂立即點頭︰「我的口味跟周哥接近,簫簫你往後還是別忙活了啊。」

黎簫垮了臉,嘟囔說︰「我就知道,你們嫌棄我做得難吃,直說嘛。」

「沒有沒有。」黎珂到底還是心疼自己哥哥,忙說︰「你做得很好。」

「那你都吃了。」黎簫說︰「不然我不信。」

「啊,不用這樣吧……」黎珂苦了臉,轉頭對周子璋求助說︰「周哥,救命啊。」

周子璋呵呵低笑,只裝作沒看見。

黎簫站了起來,把他們的碗都收了,從廚房端出牛女乃面包,說︰「吃吧,早料到你們不能欣賞我的廚藝。」

「哇簫簫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黎珂歡呼一聲,把面包往嘴里塞,說︰「菠蘿包我最愛。」

「快吃,完了還要送周老師去醫院呢。」黎簫瞪了他一眼。

這頓早餐好容易吃完了,三人出了門,黎珂伸手招了輛出租車,把周子璋拉到附近的醫院去。排隊掛號的時候來了個電話,黎珂接完後對周子璋說︰「我得走了,公司有急事。」

「去吧,沒事,我自己來都行。」周子璋說。

「嗯,簫簫啊,你照看著點周哥,身上帶錢了嗎?」黎珂問。

「帶了帶了。」黎簫說。

「你們呆會弄完了給我電話。」黎珂笑著跟周子璋道別,又囑咐黎簫說︰「回去的時候打車啊。」

「知道了,我們這樣也只能打車啊。」黎簫笑了,推他說︰「管家公太羅嗦了,快走吧。」

黎珂呵呵低笑,作勢揮拳頭要打黎簫,卻終究變成模了模他的頭發,轉身走了。周子璋目送著他離去,嘆了口氣說︰「看來我還是給珂珂帶了不少麻煩啊。」

「沒事,他就是這樣操心的命。」黎簫笑呵呵地說︰「從小都是他照顧我,照顧人習慣了,他就越來越長戲和隆!

「你真幸運。」周子璋笑著說。

「是啊,」黎簫點點頭,美麗的臉龐上容光煥發,輕聲說︰「有這麼好的弟弟,我受過那些苦,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周子璋有些恍惚,問︰「你不會生氣嗎?」

「嗯?什麼?」黎簫轉過頭來看他,天真地問︰「為什麼生氣?」

周子璋含混地說︰「老天對你不公平啊,別人對你不公平啊。」

黎簫垂下頭,眼楮里有傷痛掠過,隨後抬起頭,笑著問︰「可是老天為什麼要公平呢?別人為什麼要對我公平呢?」

周子璋一愣,說;「但是,我听說……」

「你是說江臨風那件事嗎?」黎簫微笑著看他,說︰「如果是那件事,當然會有很多不好的回憶。可是,我又想,畢竟他也幫我出錢換了腎,我活到今天,有他的功勞。」他垂下頭,為難地撓撓頭發,輕聲說︰「周老師,你可能會覺得我沒用,我沒上過學,腦子也沒珂珂的好使,想問題,有時候又會鑽牛角尖,自己把自己套住走不出來。但是,我覺得吧,我從來的願望都是有天能健康地活著,不需要再做透析,離醫院遠點,讓珂珂別那麼難。現在,好像都有點實現了。」他笑了起來,說︰「我想我該知足了。」

周子璋沒有說話,他感覺到,這個美麗非凡的男孩,其實並不如他外表看起來那麼笨拙無能,相反,可能在某些地方上,他比一般的聰明人更加透徹。他笑了笑,伸手攬住黎簫,說︰「看來我也該知足常樂。」

「對哦。」黎簫笑嘻嘻地說︰「我扶你過去吧。」

「嗯。」周子璋點點頭。

看了醫生,拍了片,所幸沒傷到骨頭,包了膏藥進去,扎了繃帶,周子璋看起來就跟傷員似的。他扶著黎簫,一瘸一拐地往醫院外走,突然之間看到醫院大堂里圍了一群人,還有人拿著攝像機,有人拿著話筒,想來是電視台正在這做什麼采訪。

黎簫一向有旺盛的好奇心,立即就問︰「咦,他們在干嘛?」

「不知道。」周子璋遲疑著說︰「采訪病患吧。」

「為什麼呢?」黎簫興致勃勃,探頭探腦。

「不關你的事。」周子璋瞪了他一眼,說︰「我們回去吧,乖。」

「哦。」黎簫點了點頭,突然興奮地說︰「啊,他們朝這走過來了。」

周子璋心里一跳,抬頭看見那個記者跟著一位中年婦女過來,女人神情激動,指手畫腳地比著這邊,嘴里用地道的粵語嘰里咕嚕說著什麼。

周子璋雖然听了一年,可粵語水平並不是太好,只能勉強听個大概,這時問黎簫說︰「她們說什麼?」

「哦,那個阿嬸說,她剛剛就站在這邊掏錢包付錢,完了把錢包塞回包里,結果一轉眼就被人偷了,罵打荷包黨猖狂呢。」簫簫睜大眼楮,好奇地盯著攝像機,問︰「子璋哥,電視台為什麼采訪這些?」

「可能是醫院最近被偷錢包的人多了吧,成為社會話題了。」周子璋抬頭看了看他們,笑著對簫簫說;「行了,你的好奇心滿足了嗎?我們回去了。」

但他沒想到,只是這一下,他已經被攝像機掃了進去,而醫院打荷包黨這條新聞被編輯後,送上了央視新聞頻道,在各地要聞中報道了出來。

全國各地都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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