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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二章 心無執念能棄仇

在釋家看來,人與人之間有一種無形的牽連,便是它把人們相互關聯起來,乃謂之曰︰緣分。

市井日常同操一言是為緣,游玩湖上共渡一舟是為緣,陌路之人對視一笑是為緣如此種種,世人間的萬般關系,無一不是緣。而血脈之親,是所有緣屬中最普遍、最直接、最原始、最根本的一種,乃生而有之,秉天而來。

梅家百年來人丁單薄,已是四代單傳,梅遠塵自無叔伯、堂兄姐弟。百里氏雖興旺,然百里思卻早早離開了家門,幼年始便與親族斷了干系,所親者只有一個弟弟。因而,百里恩或許是梅遠塵除父母外,在世的唯一血親,這種血脈間的本源關聯最是令人難以割舍。

梅遠塵腦海中雖並無關于這個舅舅的丁點記憶,然,這十幾年來,娘親時常在耳邊叨念。他從旁也知曉了不少︰知曉,他幼年時曾與娘親遠奔千里來都城尋親,二人一路相依為命,苦苦掙扎求生;知曉,尚不足月時,他曾從都城只身趕來清溪郡府,把自己輕輕捧在懷里,視若珍寶,久久不肯放下;知曉,他的下落,始終是娘親年久無法釋懷的心病,令她偷偷抹了多少眼淚;知曉,他有著幾與自己一般無二的身形容貌,自己便如他再生為人。

整個世間,那瘋子可能是唯一知曉舅舅下落的人。而今日,他竟又開口說話了。

「他究竟說了甚麼,竟令王府牢房管事嚇得瑟瑟不敢言?」梅遠塵趕到牢房時,瘋子正跪伏在地上,對著牢牆嚎啕大哭。他在牢門外候了好半晌,見瘋子卻始終只哭不言,忍不住問一旁的獄卒道︰「他適才說甚麼話了?」

中年獄卒訥了訥,為難答道︰「公子,小的之前離這里離得遠,甚麼也不曾听清。」他是值守獄卒,此間又僅此一個囚客,是以他一直便守在這牢旁,自是甚麼也听了過去。只是,牢中瘋子適才所言之事,當真非同小可,便是借他十個膽子,也是決計不敢隨意說的。何況,管事臨走還再三叮囑過︰「切莫多言,免遭殺身之禍!」

值守獄卒有著副老實樣,臉肉正輕輕搐動著,顯是既緊張又歉疚。梅遠塵見了此狀,也不忍再去為難他,乃徑直推開牢門,在那瘋子身後席地坐下。

瘋子自顧哭著,也不管誰在後面坐下。他今日的神志似乎比往常要清明得多,不再一味地咿呀胡語,不一會兒便開口講話了︰「我真的甚麼也說了,怎怎還不放我出去?我甚麼也不知道的,求求你放了我罷!那夜是百里恩拿的奏折,我只是在一旁的」他一邊哭訴,一邊重重磕首,似乎懼意極盛。

「嗡!」當瘋子說出「百里恩」三個字時,梅遠塵心神不由一震︰「竟真是舅舅!他先前說的百里兄弟竟然真的是我的舅舅百里恩!」他不及細想,再凝神細听下去。那瘋子口中並未稍停,接著道︰「那夜尚書衙門都察院中,正是小生與百里恩二人執勤。約是子時初刻,竟听到有人在門外鳴鼓,我二人便忙過去開了門。乃見一驛卒正鮮血淋淋地趴在了檻上,手中緊緊攥著一本奏折,嘴鼻只剩呼氣,眼見已是不成了。百里恩未及多想,直從那驛卒手里取過了奏折,謂我言道,這送信的驛卒顯然是被人一路追殺至此的,想來此折本中所奏之事定是干系極其緊要!為避免折本遺失而致如此要事不達天听,他便私自開了火漆,把奏折打開看了。小生一向膽小怕事的我我真的沒有看過那折本!我甚麼也沒瞧過!甚麼也不曾瞧過!那奏折一直便只在百里恩的手,除他之外,誰也不曾看過。我當真甚麼也不知道!殿下,殿下,饒了我罷!」

「殿下?殿下?」梅遠塵心髒猛得一縮,「害我舅舅的,竟是當世一位王爺!定是折本中上報之事與他大大有礙,他才下此辣手!」

「看過那本奏折的,當真僅有百里恩一人!小生素來膽小的,是萬萬不敢決計不敢的!頤王殿下,你就饒了我罷!」瘋子後面說的甚麼,梅遠塵一句也听不進去了。「頤王!竟是夏牧仁!」他緩緩從地上起身,低頭向牢外行去,卻見夏承炫、夏承漪站在了跟前,二人皆是一臉憂慮地看著自己。

原來,二人見牢房管事神色緊張,已猜到牢中所囚那人定然講了甚麼可怕之事。又見梅遠塵一陣風般跑了去,自也急忙趕了過來。至此時,他們已在牢外站了甚久,于瘋子適才所言,自是一股腦兒全听了去。

夏承炫走上前兩步,伸手按在右肩,低聲道︰「遠塵,此事你要想開,須當就此作罷!我知你心中難過,只是,你舅舅想來已故去多時,為了他這樁舊事,你當真要去找一位權重親王尋仇麼?」他又探身靠近了些,鄭聲道︰「你若是做了甚麼傻事,誰也救不了你!甚至于你爹娘都要被你牽連!值不值當?何況,他身邊侍從千百,你有如何報得了此仇?」夏牧仁雖是他親伯,他卻顯然與梅遠塵要親近得多,非但不擔心頤王被殺,反而擔心起梅遠塵尋仇的安危。

梅遠塵正心傷失落間,听得他一番肺腑的關切之言,心中如經暖流,乃抬起頭看著他,勉強一笑,輕聲答道︰「承炫,你想多了。我便是這般不知輕重的人麼?只不過舅舅終究是給人害了,我心中總有些難過罷。我已非懵懂稚子,自然知道,此仇是萬萬報不得的。」

「不管你真想通了還是嘴上這麼說著來應付我。我當你是親兄弟,自然事事願為你出頭。但倘使你真做了甚麼大逆之事,莫說是頜王府救不了,便是能救也是絕不會救的,你可明白?」夏承炫努著額眉,一臉肅穆說道。他身在帝王家,自小便善權衡利弊,此弊之害,絕非頜王府所能承受,自知父王也絕不能允。

「承炫,多謝你!」梅遠塵伸手扶住他左腕,正色道︰「你放心罷!我不會找頤王尋仇的。此事過去多年,僅憑一個瘋子的話,我也不敢斷定真偽。況且時勢動亂,頤王在屏州所為,不知活了多少百姓的性命!于公于私,我都該放下。」

夏承炫听他這麼說,心中大定,笑道︰「那便好!我應承了筱靈要去芮府,自是一諾千金。你還要不要陪我去?」

「自然陪你去!」梅遠塵笑著回道。

听了他這話,夏承漪一直緊攥的手,終于開了;心頭緊繃的弦,終于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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