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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年下, 一日日的,宮里逐漸忙碌起來。

皇後那邊日日有客,事務也忙, 遂免去眾人的晨昏定省,只三日一回去一趟點卯就是。

娜仁樂——清閑,正逢她原先種在慈寧宮花園暖房里的金桔結了——,巴巴摘下來, 蒸制後浸了蜜剃了籽,烘干了壓成小花的模樣, 撒上糖霜, 小朵小朵收在白瓷罐子里,好不精致。

她也就動個嘴皮子功夫, 自己下兩手就嫌煩撇開不做,星璇領著兩個小宮女忙活著,待成了,一邊遞——娜仁,一邊嗔道︰「您可是倒好了,不過張張嘴,提出的主意, 做兩手撇開,還是奴才們忙活。」

「依我的做出來,你們不也吃——到不是?」娜仁笑呵呵地扯著她的袖子, 一揚臉命道︰「拿幾個小罐來,——皇上一罐,前梁九功回老祖宗——喝藥費勁,這個正巧哄一哄;再——老祖宗、太後、太妃們每個半罐,都不許多吃, 真任她們吃多了,太醫要惱我的;昭妃、佛拉娜、清梨都要預備……」

瓊枝在旁嗔道︰「往年不過兩宮的送,今年卻多了許多了,真真——主——交游廣闊,我們可都要繁瑣。」因——道︰「旁人都有了,不——坤寧宮卻是不好,也送坤寧宮一份吧。」

娜仁任她預備,只叮囑一句︰「隆禧那頭莫要忘了。」

她在宮里端了這麼多年的水,還沒翻車,可實在是多虧了瓊枝。

年前宮里各處都忙著,倒白白多了娜仁——昭妃兩個閑人,日日湊在一起,詩詞茶話,只論風雅,不談時局朝政,不說曾子孔子,偶爾听昭妃念兩篇經,講講其中韻味,倒是有趣。

其實真算起,她也算是博覽群書,可惜她在知識上的人生巔峰已經停留在上輩子——□□的時候,後來逐漸衰敗,能記住的就是讀的時候覺著有趣的,後來到了清朝,讀的多是各類閑書,那些個曾子孔子曰的,就都被放到腦後去了。

如今被昭妃安利了兩句道經書韻,听著倒很有意。

這日晨起,不需向皇後請安,慈寧宮也忙,——因連日的大雪,她不大樂意往寧壽宮去,只在炕上窩著。

瓊枝見她握了一卷書在手里,稱奇道︰「怎麼還——起書來了?不是您的性格啊。」

「我總不能一直不學無術下去。」娜仁隨口道︰「翻著有趣罷了,爐子上烤的茶葉記著盯著,熱一熱去了濕氣就取出來吧,仍用小箬葉包好一包,收入罐子里。」

豆蔻听著連忙答應著。豈蕙捏著塊料子在娜仁身上比身量,娜仁道︰「——做新衣裳?盡夠穿了。」

「這塊大紅撒花的綢子是老祖宗賜的,預備——您做一身比甲。」豈蕙道︰「除夕總是要穿新衣裳的,這大紅旁人想穿還穿不了呢,您倒是嫌棄起來了。」

娜仁一挑眉,——她︰「有誰——你說閑話了?」

她眼楮微亮,滿臉——著︰說出來,大家樂呵樂呵。

豈蕙在她身邊多年,豈不知道她的性子,此時苦笑一下,道︰「您——來了。不過是听了人幾耳朵酸話,您還——成什麼有趣的听不成?不過老祖宗賜這料子,送來時蒙著的緞子掉了,正巧旁邊啟祥宮的張小主瞧見,說了兩句酸話。什麼咱們沒福氣穿上的,人家屋里滿箱滿櫃的,還有別人來送呢。話是——清梨小主說的,被清梨小主頂了回去,——場臉——青——紅,掛不住了,氣沖沖地,也沒敢轉身走了。」

娜仁听了沒趣——,撇撇嘴,「典型的仇富心態。」

其實有這麼個鄰居還是挺鬧心的,不過娜仁轉念一想,有人羨慕嫉妒她還不好的?正好滿足了她小小的表現欲。

慧妃拄著下巴認真想道——

八這日,東西六宮凡有宮妃居住的宮殿都——了宮中畫師所繪之宮訓圖,娜仁瞥了兩眼畫上繪的徐妃直諫,莫——想到上輩子各種亂七八糟的電視劇里對這位徐妃角色的描——,——那幅圖也怎麼都覺著怪異,——下咂咂嘴,感慨電視劇害人不淺。

瓊枝指揮人掛上,——對娜仁道︰「明——九,太皇太後親領後妃制——供奉祖宗的糕點,一早過去,約莫要折騰一日了。」

娜仁只見過——年先帝還在時,還是皇太後的太皇太後帶著先帝的後妃們折騰,如今昔人已尊于寧壽宮安養晚年,倒是折騰起了新一輩的嬪妃。

娜仁嘆了口氣,在炕上把自己癱成一塊小餅干——

日因有這一樁事,娜仁被催著早早洗漱睡了,次日卯初刻,便被瓊枝喚起。

星璇將早熬出的花生女乃酪端上來,——有兩碟小點心,笑道︰「您先墊墊肚子,等事情了了,老祖宗八成是要留膳的。」

娜仁不大有精神地閉著眼楮調息,集中精神。瓊枝月兌了鞋上炕,在她身後跪坐下,手邊一個大盒子里是各色花水、笢子、短簪等等,瓊枝輕手輕腳地擺弄著娜仁的頭發,——後一縷縷的細辮在腦後盤起,點綴上兩朵臘梅,女敕黃的顏色嬌俏——生機勃勃,襯著笑眼彎彎,一身鮮活氣。

橙紅遍繡事事如意的棉緊身上用的珍珠盤扣,豈蕙微微低著頭,將盤扣一枚枚扣上,笑道︰「這包銀的扣子好——,鏤空的蓮花紋倒給這衣裳添了點仙氣。」

「內務府的人做事精心。」娜仁隨口道,——忽地問︰「前——瓊枝你帶回來的那個麥穗,怎麼樣了?」

竹笑正捧著東西進來,聞言即刻回道︰「倒是踏實肯干的性子,也沉靜穩重,跟了我可惜了。」

娜仁——她一眼,笑了,「跟著你怎麼可惜了?我可是——好你的。」

「那是奴才遇到正主了。」竹笑搖搖頭,將手里捧著的盒子遞給瓊枝,繼續道︰「旁的主——,可未必在這些事情上經心。……這桂花頭油是昨——個晚上馬佳小主遣人送來的,說是皇後娘娘新賞地方貢上的。不過昨——送來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奴才便沒回進來。」

豆蔻疑道︰「咱們主——素來不用桂花頭油養護頭發,怎麼馬佳小主卻送了這個過來?」

娜仁也微微擰眉,忽然問︰「你說,送來的人說是皇後賞的?」

「不錯,好似還是哪一處貢上來的呢。」竹笑道。

娜仁忽地想到了什麼,抹了把臉,道︰「她可能是在告訴我,今天要出事——,讓我別過去。皇後要搞事情。」

瓊枝一頭霧水,盯著那桂花頭油反反復復地——︰「這能說明什麼?」

「她明知道我不愛用桂花頭油,不可能送我這玩意,真是送東西,也不會讓宮女著重表明一句是皇後娘娘新賞地方貢上。」娜仁拿起匣子里那個精致的白瓷繪彩桂花紋小瓶,握在手上卻覺——輕飄飄的重量不對,——即微微擰眉,打開一——,里頭哪里是什麼桂花油,分明是個一卷的小紙條。

瓊枝就在旁邊,見她從瓶里倒出一卷小紙條,忙擺擺手,示意竹笑讓外殿的其余人等退下,——親自掌了燈來,娜仁展開那紙條一——,字跡潦草的一行小字︰恐生變故後從帝意莫至

倒是佛拉娜的筆跡。

娜仁反復——了,眉頭越皺越緊,瓊枝湊上去瞟了兩眼,問︰「可要著人去慈寧宮說一聲?既然是皇上的意——,您避開也好。」

福寬也道︰「正是這個理。若真是皇後按皇上的吩咐要做什麼,您還是避開才好。況馬佳小主既然特意讓您避開,定然是怕您牽扯在里面。」

「會是什麼亂子變故,佛拉娜要特意來信讓我避開?」娜仁微微挑眉,——著她們,滿是疑惑。

烏嬤嬤在旁听了一會——,道︰「您先別想是什麼亂子變故,此時您既然信馬佳小主,今日不去才是正理。只怕是什麼讓您撞上了,不好的事。」

主僕幾個正商量著,外頭忽有人道︰「奴才唐百,給慧妃娘娘磕頭了。」

是如今永壽宮太監堆里的二把手,從前在清寧宮——差的,就像冬葵在後宮中毫不避諱是太皇太後的人一般,唐百也從沒避諱過——是康熙的人。

娜仁一擰眉,「你怎麼過來了?」——命人傳——進來。

唐百低眉順眼地垂著手微微弓著腰步入殿內,在——寢間間隔的落地罩外向娜仁行了禮,道︰「皇上一早的吩咐傳來,道今日天氣不好,恐您往奉先殿去受了涼,染了風寒,您就不要過去了。」

娜仁一抖袖子,將紙條扔給瓊枝,問唐百︰「這到底是什麼意——?」

唐百恭謹答道︰「奴才也不大知道,不過這確確實實是皇上的吩咐。」

「——到底要做什麼?還要讓我避諱著。」娜仁在內殿來回踱步,烏嬤嬤急道︰「既然這樣,索性就不去了,倘若去了,萬一出了什麼事——可怎麼是好呢?」

「我就是怕出了什麼事。」娜仁跺跺腳,道︰「若是平常事——,不至于不讓我過去,若是不讓我過去,定然是有什麼大事——,可老祖宗、佛拉娜、清梨她們也都要去,單單不讓我去,——是什麼道理?」

到底胳膊擰不過大腿,娜仁也知道好奇心害死人,心里猜了一圈也沒想明白是什麼事——,就不去想了,命人往慈寧宮、坤寧宮兩處告了假,安心坐下,慢騰騰地享用早餐。

星璇趁著這空檔已經麻利地預備了吃食,手 出的面條勁道——足,薄薄的魚片滾水中燙熟,雪白雪白地鋪在面上,花——一樣的形狀,淋上滾滾的辣油,用醬油、蝦油、柿子醋等幾樣調味料備在碗底調味,再放入新煮的去殼鮮蝦、成條的燻野雞脯子肉,撒上燙熟的芽菜——在冬日里分外金貴的兩棵小青菜,滿滿——一大碗,香氣誘人。

娜仁——著端上來比她臉還要大的面碗,忍不住一笑,揮手沒讓瓊枝上前侍膳,自己拾起筷子拌開面條,一邊笑道︰「難——你這手藝,放的樣數雖多,味道卻不雜。」

星璇——端上拌的玉蘭片並小豆腐兩樣素碟,另有新蒸的燻肉腸、煎出的小蝦餅,笑道︰「醬油是調味的,蝦油滋味極鮮,怕膩口有用柿子醋調味,另有些個香料,放——不多,調味卻很好,這蝦魚本不沖撞,野雞脯子肉不克這兩樣的味道,自然不會亂了滋味。這玉蘭片還是進上的,吃著倒是脆口,比前次自制的好些,到底南地的水土,那出的筍才好。」

豆蔻用山楂陳皮烏梅濃濃點了一碗熱茶來,擺在炕桌上奉——娜仁,烏嬤嬤——著娜仁一口一口奮力用早膳,眉開眼笑地道︰「就是這樣才是有福之人的吃相。」

娜仁早就習慣了烏嬤嬤對‘有福之人’的執著,悶頭吃飯沒吭聲。半晌面碗見了底——,她也飽了,坐在那模模肚子,用膳過後的倦意涌上來,她呷兩口熱茶,就著炕往靠背上一歪,半晌沒說話,滿臉呆愣了的麻木。

烏嬤嬤心滿意足地幫了收碗筷的星璇兩手,——著那見底的面碗,道︰「不錯不錯,還是張身子的年紀呢,休學那些個婦人,小鳥一樣的胃口,能——什麼?」——

對娜仁道︰「少少歪一會就是了,用過膳就歇盹也不好,等會——有了氣力,出去走走才是正理,就後頭花房里,也有幾樣花——開著,何不去——?」

瓊枝見她的樣子,心覺好笑,「普天下,只有做活累了的,您這樣吃累了的,倒是少見。」雖口中如此說,她仍是起身取了條輕絨薄毯過來替娜仁蓋在腿上,輕聲道︰「歇歇吧,稍稍往這頭些,倚在那怪冷的,脖子也露了,仔細受了風,也可別著了涼。」

說的是方才,娜仁一決定不去了,便把身上的棉緊身——氅衣月兌下,只留了一件打底的襯衣,雖也是出了輕絨的,到底不是——分暖和,她是茶足飯飽,瓊枝卻怕她冷了,——怕倚著窗坐受了風——

真是陪伴一日,便處處牽掛。

且不等娜仁這邊歇一會滿血復活起來——折騰什麼,只說坤寧宮中,皇後正對鏡梳妝,听了宮女回話,微微一怔,——迅速回過神來,和顏悅色地道︰「既然你家小主身上不好,就讓她好生歇歇吧,今——不去也無妨,老祖宗定然不會怪罪。」——道︰「我這有新——的一斤阿膠並些個銀耳,你帶回去,——你小主養身吧。」

宮女千恩萬謝地叩首,皇後待她出去,抬眼——了——鏡中的自己。

葵花鏡中容顏尚且稚女敕,不如李氏出挑,不似慧妃靈動,不比佛拉娜柔情外現,甚至不如昭妃那冷冰冰中自有灑月兌的容貌。

忽有一雙溫暖干燥的手搭在她的頸後,原來蘭嬤嬤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後,輕輕捏了捏她的頸子根,「昨——夜里翻賬冊——晚了,低頭那樣久,睡前九——也沒給您揉一揉,這會子——酸痛起來了吧?您年紀尚幼,身子骨還沒——成,凡是都不是這樣忙的道理,只怕熬壞了身子,以後都沒好處。」

皇後回過神,抿嘴一笑,「嬤嬤疼我,我知道。」

蘭嬤嬤也是一笑,九——在旁給皇後梳妝,挑揀著首飾盒中的首飾,蘭嬤嬤叮囑道︰「今日的場面,實在不必打扮的太過奢華。只用那青玉扁方綰了頭發,另簪兩朵通草絨花便是。」

九——忙滿口應著,取出扁方來替皇後挽發。

蘭嬤嬤在旁瞧著,見左右沒什麼差錯,才輕輕點頭。

寂靜半晌,忽听她道︰「其實娘娘本不必如此掛記慧妃今日到場——否,左右她——您雖不如馬佳小主的好交情,卻也不會——您交惡,對您也——分尊敬。您實在不必再想要擇法于她面前立威望,慧妃——昭妃素來交好,今——她不過去,反而是好的,若是去了,只怕橫生波折。」

「我只是想讓她知道……」皇後話到一半忽然頓住,然後苦笑一聲,——了——鏡中的自己,尚且稚女敕的眉眼勉強壓住了華服麗飾,水粉胭脂涂畫出威嚴端莊,此時洗盡鉛華,強——的雍容盡散,余下的端莊也不多了。

她微怔半晌,——嘆一聲︰「是我一直想不開,——日,老祖宗——太後、皇上——好的皇後人選都是她,若不是前朝時局,恐皇位不穩,這後位如何也輪不到我來坐。這宮里兩——的皇後都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人,這一——……我只怕有一日,皇上用不著咱們家了,我這個後位,也做到頭了。從前讀漢史,——那陳阿嬌,——後不也被廢黜——門,幽居冷宮。」

蘭嬤嬤半晌無言,擰著眉默默一會,方道︰「您怎能這樣想呢?陳後被廢,蓋因不賢無德,行巫蠱之事,——膝下無——,嬌蠻善妒。老奴相信,您會是大清——好的皇後,皇上唯一的妻子。」

皇後低頭默默半日,良久方嘆道︰「但願吧。大清——好的皇後,要不嫉不妒,喜皇上所喜,怒皇上所怒。蘇州織造進獻——本宮的那一箱錦緞,揀好顏色賜——永壽宮、鐘粹宮,皇上不是說李氏穿水紅色好——嗎?那一匹水紅百蝶穿花的料子——她,淡青色如意雲紋那一匹留出來,日後……——昭妃吧。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可憐人。」

「昭妃娘娘——開。」蘭嬤嬤替她戴上一只耳墜,低低道︰「您——昭妃娘娘多灑月兌,皇上冷置也並不著急,每日誦經品茶讀書——畫,偶爾還要溫酒賞花,練習騎射。您若是有如昭妃般的好心態,日子就好過了。」

「可惜,為了皇上,為了大局,我還是要難為她。」皇後緩緩插入一支字不到頭的金釵——扁方相依偎,她道︰「縱然不好盛裝華服,也不能失了皇後氣度。」

蘭嬤嬤低眉淺笑地,沒說話,只是目光溫暖地——著皇後,心中默默道︰老奴的格格啊,您總有一日,無需這些華麗飾品,便可雍容華貴,典雅過四方佳麗,端莊過六宮姝色。

永壽宮里,娜仁意外小發了一筆,也沒多驚喜,讓瓊枝收了,——那小宮女幾百錢,溫聲笑道︰「天——這樣冷,讓你出去也難為你了,下去烤烤火歇一會——吧。」

那宮女臉頰紅紅地應著,雙手捧著錢退下了。

竹笑在娜仁身旁侍奉茶水,見此情此景,竟然翹了翹嘴角,「您總是這個好脾氣,只怕日後把她們就慣壞了,辦差事也不認真,只懶怠著。」

「那不是有嬤嬤、瓊枝和福寬嘛。」娜仁笑呵呵道︰「她們是沒有——妖的機會的,左右都是些可憐人,我善待她們些,她們的日子好過些。……竹笑你竟然笑了!我這些年常常感慨,給你這個——字實在是取錯了,竹子哪里會笑呢?故而你是不笑的,若單單只叫一個‘笑’字,你豈不就多笑笑了麼?」

她——道︰「你快,別把嘴角落下去,我趁著這會子畫下來,——眾人——到,免——她們都說你是不會笑的。」

竹笑神情中微微透著些無奈,搖搖頭,「您快做好吧!昨日您說要吃紅糖餈粑,奴才瞧星璇把糯米都泡好了,這會您不如過去——,也問問她幾時做,咱們也好——個熱鬧。」

娜仁被她說動,興致上來說走就走,從衣架上扯了件里外發燒的大毛斗篷來披在身上,出了正殿順著廊子往後走,向後殿之後宮苑角上做小廚房的兩間小房子去了。

竹笑匆匆跟著,正逢瓊枝和福寬都在外頭——宮人們做事,見主僕兩個匆匆出來,福寬道︰「這——是怎麼了?竹笑,那衣裳穿——嚴實不?別——受了風。」

竹笑說︰「一時興起,要去後頭——星璇打餈粑,正好引著出來透透氣。」

「也好。」瓊枝點點頭,——慢慢入殿內,從炕櫃上拿起一個琺瑯彩五福手爐,向內添了些小塊的上等紅羅炭,另添了梅花香餅,見火燃住了,方匆匆扣上包了套子拿出去,——正在廚房廊下——熱鬧的娜仁拿住。

娜仁也是捧了個正著,冬葵被星璇抓了壯丁來打餈粑,——們兩個是熟的,星璇指揮起冬葵來半點沒有客氣的,冬葵性格隨和也不惱,堂堂一個太監總管就挽了袖子纏了辮子,在小廚房里一下一下地打餈粑——

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手上的力道不弱,打起餈粑來一聲一聲響——很,不知不覺就有了許多人在外頭——熱鬧,不過——佳觀——地點還是被娜仁這個永壽宮老大佔據了,旁人只有給她讓地方的份。

對這個特權,娜仁使用的心安理。如——連——個熱鬧她都不能佔據——佳位置了,她還‘辛辛苦苦’做妃子干什麼呢?

星璇被她磨礪多年,是極擅做這些她素日愛吃的點心吃食的,紅糖餈粑不算是很精細的,因為費力娜仁也不常吃,卻是她很喜歡的,星璇做起來——心應手,調出的紅糖汁帶著淡淡的玫瑰香,咬一口裹著豆面的餈粑,唇齒留香,透著玫瑰香的甜意一路甜到心里,五髒六腑都是暖的,整個人心情都好了起來。

冬天日短,娜仁的晚膳被挪到下晌酉時,中午便要添一頓小點,今日中午用的就是這紅糖餈粑,另有一碗牛乳熬的茯苓霜酪,一盞熱騰騰的蜜金桔黃橙——茶。

午後外頭的陽光好,娜仁命在廊下起了暖爐,搬了張躺椅在那坐。烏嬤嬤仍不放心,囑著小太監把擋風的簾子掛在風口上,——用紅泥小火爐滾滾地熱上合歡花浸的青梅酒來,倒比素日銀壺篩出來的還要燙上許多。

福寬——將狐裘取來將她圍——嚴嚴實實,本是為了在外吹吹風賞賞雪消食,娜仁卻被這溫暖的環境擁——漸漸起了困意,腦袋一點一點的,眼皮子就好像被黏上了一般。

她昏昏欲睡的,瓊枝正要來勸,不想一個小太監匆匆打外頭進來,張口就是︰「不好了,昭妃娘娘奉先殿里沖撞了祖宗,被太皇太後罰禁足抄經了!」

「你說怎地?」娜仁一個激靈什麼困意也沒了,睜開眼盯著那小太監猛。

瓊枝亦是一驚,忙對——道︰「你先別急,慢慢說來。昭妃娘娘怎——就沖撞了祖宗,怎——就被罰禁足抄經了?如今鐘粹宮——是怎樣?可許人進去不?」

小太監匆匆忙忙地進來,話也說不清楚,冬葵取一個茶碗來倒了熱水——,讓喘勻了氣再說。

那小太監雙手接過連連道謝,好一會——才順了氣,道︰「正是奉先殿里,撞倒了祖宗牌位,說是制的點心也不大好,皇後娘娘說昭妃娘娘于供奉祖宗心不誠,太皇太後便罰昭妃小主在景陽宮禁足,抄足七卷《地藏經》才許解禁,不然不許出門,如今景陽宮有了侍衛駐守,倒沒听說不許人進去的。」

娜仁沉吟一會,冷靜下來便大概知道這就是康熙——佛拉娜都不讓她過去的原因。

既然是皇後發難,佛拉娜素日常于她跟前針黹說話,知道這事——不難,康熙卻也知道,那就說明——在這里頭定然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或——更有可能的,皇後發難便是康熙示意的。聯系到如今前朝的局勢,八成是在敲打遏必隆。

娜仁心微微沉下來,好一會——,忽地起身,「給我取大衣裳來換上,我要去景陽宮。」

「主——……」福寬忙要勸住,卻被瓊枝按住,「您要去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怕惹人猜忌。」

「誰猜忌我?皇上不會,皇後……」娜仁輕笑一聲,眉目神情恣意,「我不怕她。」

烏嬤嬤低低一嘆,對福寬道︰「就讓主——去吧,不然她心永遠不會安的。昭妃小主……也是個無辜的可憐人罷了。」

她人老成精,對這里頭的花頭大概心中有數,並不——分忌諱娜仁去——昭妃,只叮囑︰「快取了厚衣裳來,主——進屋換上,再拿上一個手爐,倒是傳暖轎來坐,雖然這會沒有風雪,保不住一會——下起雪來,可就糟了。」

待娜仁換了衣裳,早有人將一頂裝飾紅絡如意結的鵝黃氈頂銀紅厚氈圍的暖轎抬來,請娜仁上了轎,四個小太監上來抬起,後——跟著四個備用,——瓊枝、豆蔻等都簇擁著轎子走。

永壽宮——景陽宮所距甚遠,一路過去,娜仁也听不少宮人閑話,眉頭愈皺愈緊。

景陽宮門前此時已有了侍衛——守,見鵝黃氈頂的轎子過來,知道是宮中尊位妃子,少不——就是一個慧妃娘娘,此時連忙請安,——道︰「奉太皇太後的旨意,微臣等駐守于此,——守昭妃娘娘禁足,還請慧妃娘娘不要——微臣等為難。」

「本宮不——你們為難。」瓊枝卷起轎簾,扶著娜仁下轎,娜仁——侍衛們如臨大敵的模樣,一牽嘴角,「老祖宗只說不許昭妃外出,卻沒說不許人探望。昭妃所犯,並非傷天害理之大罪過,老祖宗也並非重罰,只令她自省,自然沒有不許人見的理。本宮——昭妃素日交好,今日進去探望,是為成——一段交情,你們還要阻攔嗎?」

太皇太後懿旨中確實沒有明言不許旁人探望昭妃,侍衛們你——我我——你地糾結一會,——後一個領頭的走出來,對著娜仁行了一禮,「還請慧妃娘娘盡快。」然後一擺手,「開宮門,請慧妃娘娘入內。」

娜仁心里松了口氣,面上卻很端著高貴優雅的風範,對著——微微一頷首,——命豆蔻︰「——這幾位大人些銀錢,大冷天的難為——們了,下了值,打些酒喝暖身。」

豆蔻脆生生地應了「是」,自袖中取出一個荷包,里頭鼓鼓囊囊地塞著銀錁子,她交于領頭那人,那人收下,口吻更和緩幾分,「天——冷,這是風口不宜久站,慧妃娘娘快請進去吧。」

娜仁點點頭,扶著瓊枝的手緩步入內。

其實一路走來,她也在想,一定要來這一趟嗎?

說到底她也不過——昭妃相處兩個月不到,雖然投契,卻沒到交情多深厚,為了她不惜——罪人的地步。

但她——後還是下定了決心,既然要過——瀟灑些,今日畏頭畏尾,來日還要畏頭畏尾,幾時才能瀟灑?

此時友人落難,她來探望,有什麼不可的?

先不論皇後會不會為了這個發難于她,就算皇後真問罪了,——能說什麼?太皇太後並沒有明旨禁止旁人探望昭妃不是嗎?

娜仁如是——分光棍地想道。

她在外頭,景陽宮內早听了動靜,青莊侯在外頭,此時連忙迎上來,半是驚喜半是擔憂地道︰「慧主——您怎麼過來了……」

她還有千言萬語想說,娜仁單刀直入地問︰「你主——呢?」

「暖閣里呢。」提起昭妃,青莊緊蹙著的眉心松動些,道︰「我們主——情緒倒是不錯,這會還捧了卷經書來。」說著,向內喊一聲︰「是慧妃娘娘來了。」

沒一會——,娜仁便見昭妃一手打起正殿門上垂著的棉簾子出來,身上釵環已退,橙紅撒花的袍子倒是仍然鮮亮,她也有些驚喜,「怎麼是你過來了?快進來。」

娜仁遂——她入了正殿,便見暖閣盡頭的書案前,昭妃身邊的另一——大宮女鶼鰈並鄂嬤嬤二人正各自坐著一個小墩子抄什麼東西,臨窗暖炕的炕桌上有一只茶碗並一卷書,書似是主人隨手撂下的,書頁還沒合上,倒是一派的悠閑。

娜仁松了口氣,口中嗔道︰「你倒是悠閑,我听了消息可嚇壞了,急急忙忙地就趕了過來,沒成想你還有心——在這——書。」

二人上炕坐了,娜仁眼楮一撇,炕桌上那本正是《太上感應篇》,心道昭妃的養氣功夫著實是極好。昭妃命道︰「沏大紅袍來。你怎麼就過來了?這個風頭上,避嫌才是正經的。」

她擰眉——著娜仁,微微有些不贊成的模樣。娜仁卻笑了,直道︰「避嫌?這滿宮里的人都要避嫌,我卻不必,便是我直接來了,——有誰會疑我?」

說話間,青莊沏了滾滾的茶來,娜仁捧在手上暖暖手,吹一吹飲了兩口,方有心——問︰「今——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不必細問,不是什麼大事就是了,你知道多了也不好。」昭妃搖搖頭,目光雖淡卻悠遠,不畫而黑天生自然的遠山黛仿佛含著千山萬水,娜仁今日才發現她眸色卻淡,映著人影,雖冷,卻——仿佛含著情。

娜仁自然是深知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的,此時听她這樣說,心里大概也有了猜測定準,嘆了口氣,道︰「你心里有數就好。」

昭妃不慌不忙地,——讓倚霜給她端了點心——子來,娜仁吃了兩口,二人閑話著,她問起書案前的鄂嬤嬤——鶼鰈。

昭妃輕嗤一聲,眉眼間生來帶著三分瀟灑風流,「讓我抄佛經,不如干脆讓我一頭踫死殉道算了。」

原來那二人筆下抄些的卻是太皇太後所罰昭妃抄些的《地藏經》。

娜仁倒吸一口涼氣,——著她,忍不住低聲問︰「——真無妨嗎?」

「無妨。」昭妃輕挑眉梢,眼神犀利地——向那二人︰「這事——,她們可萬萬不敢傳出去。且她們的筆跡也相似,——是多年練就的筆法,想來抄那七卷經對她們來說不算什麼。是吧,你們說呢?」

鄂嬤嬤——鶼鰈二人忙忙應著,謹小慎微的樣子。

昭妃對她們卻仿佛很不屑的樣子,此時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臉上滿是嘲諷,由她做來卻並不顯——粗鄙,反而只讓人覺——隨性自然。

娜仁——很模不著頭腦。

按說昭妃不是會苛待下人的主子,由她對青莊、春嬤嬤甚至倚霜等小宮女的態度都能——出來,偏生她對鄂嬤嬤和鶼鰈這兩個也是從宮外陪嫁進來的就態度惡劣,——分——不上眼,春嬤嬤——青莊對她們也——分鄙棄。

這倆人在景陽宮受盡了排擠,卻佁然不動,絲毫不想出宮,對昭妃雖然奉承,卻並不——分害怕,仿佛另有底氣,自信昭妃動不——她們,只是此時寄人籬下罷了。

按說如——這樣,昭妃是很信不過她們的,偏偏這會抄經這事——交給她們做。

須知道,這蒙騙太皇太後,可是大罪過,真傳出去,只怕這禁足就要從抄經期間,延——到不知猴年馬月了。

然而昭妃卻——分放心地讓二人抄經,甚至說出了‘她們不會傳出去’的話,可見在這件事上對她們的相信,那倆人答應——戰戰兢兢的,卻不像是——了信任,反而是屠刀懸頸一樣。

這主主僕僕的,倒是奇怪——緊。

娜仁模模下巴,決定不去難為自己的小腦瓜——這輩子還好好的一頭烏黑——發,——昭妃說了半日的話,——道︰「你這景陽宮地氣冷,一禁足更是清冷,我那有仿古方制成的一料‘南朝遺夢’,回頭——你一匣,早起焚上,祛一祛殿內的濕冷之氣,也不淒清了。」

「吾道不孤,吾自不孤。」昭妃捻著念珠,微微笑道。

雖如此說,她也認認真真地道了謝,只道︰「如今我禁足,是沒法子的事——,等來年春日,你再制香,我必——你做牛做馬,謝你今日……」

她嘴唇輕動呢喃著什麼,然而即使以娜仁的耳力,也分不清到底是‘一香之恩’還是‘來見之情’,或——說她其實本就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口中滾了一滾,眉眼間微微透出幾分笑意,極真摯地注視著娜仁——

後,她合掌,念了聲「福生無量天尊。」

鄂嬤嬤——鶼鰈的手一抖,仿佛手中的毛筆燙手,然而腕子卻穩——很,下意識地控制著力道,沒叫墨點子濺到紙上。

在她們身邊監工的春嬤嬤見了她們這一手‘手上功夫’,輕哼一聲,滿臉不屑。

二人屈辱地低頭抄經。

忍辱負重!

鄂嬤嬤眼含一汪熱淚,憤憤奮筆疾書。

然而情緒再亂,筆下的字卻規整極了,一個個規整的楷書小字,筆腳都沒有分毫的凌亂。

娜仁走時昭妃親送她至宮門處,娜仁向昭妃擺擺手,道︰「天——冷,你回去吧。若是用度上有什麼不及時的,你只管打發人去告訴我就是了。」

她是故意這樣說——侍衛們知道的。昭妃知道她的用意,微微一笑,如冰雪初融一般,輕輕點頭︰「去吧,——這天色,怕是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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