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後，李夙夜病故。
作為不虛劍宗宗主，李夙夜一生踐行理想。在任期間，不僅對原太虛劍宗完成了改造，並且對內整合武林，對外御敵，實乃當代武人之楷模。
新任宗主由原大長老楊不信擔任，這一點也沒有異議。本來李夙夜和楊不信二人，就是不虛劍宗乃至整個林檎城改造的核心。
再加上這些年來，李夙夜刻意放權之下，宗主這一職位，變得象征意義更多了一些。
宗門法令的簽署，對外政策的頒布，這些都是由宗主主持的。另外，宗主還有頒布特赦令的權力。但是宗門上下一應事務，重大會議的議題和主持，宗門資源的協調，都是由長老會主導。
長老會受元老轄制，宗主也兼任元老一職，而元老擴展為七名。分別由宗主、大長老、肅反委員會首席、自衛隊統領、宗門組織長老、宗門宣傳長老、宗門執法長老共同擔任。
在元老體制內，宗主並非元老之首，而是由大長老統領所有元老，故而，大長老成為了宗門真正意義上的領袖。宗主一位反而成了一個吉祥物似的存在，遠不如兼任的元老職位有用。
新的大長老，則是由李夙夜宗主的遺孀白蜜梵擔任。她原本就是宗門組織長老，宗門內的基層人員選拔培養，外來人才引進，包括宗門基層建設、宗門工作制度等事務，組織部門都是有直接管轄權或者建議權的。
白蜜梵的政工能力遠超眾人想象，這些年將宗門打理的井井有條。再加上晉升通道基本都要走組織部門，所以不夸張的說，宗門所有領導干部，都受過白蜜梵的恩惠。更何況，現在宗門大小職位，都是選舉制度，選舉每五年一次。有的人就算有反對意見，最好的解決辦法，也只能是準備好下一屆選舉。
故而，白蜜梵一介女流擔任如此要害職位，非但沒有引起大規模質疑，反而有種眾望所歸的感覺。
武林盟主又一次換屆之後，千機門門主陶朵朵卸去盟主職位，改由白蜜梵擔任新一屆武林盟主。這已經是連續兩屆由女子擔任武林盟主了，婦女解放運動在昭國上下，進行的可謂如火如荼。
就連大羅國那邊，也開始興起了各種各樣的運動。文藝界和工商界紛紛變革，域外諸國和瀛洲等國，年輕士子紛紛入昭國學習訪問。林檎城里的商鋪，光是接待外國學子，都已經發了大財。至于不虛劍宗這方面，則由宣傳部門領導，定期發表社論，和各國變革遙相呼應。
這個世界，都被歷史的潮流裹挾著，轟轟烈烈的前進著。
變革是無比美好的，每天都有新的潮流涌起，也有落後的潮頭湮滅于沙灘。浪頭有無數個，沒人知道哪個是最敦實的。但世界上大多數有志者，都相信同一件事。
沒有人知道未來是誰描繪的樣子，但是未來一定是美好的。
昭國，長安，周廬。
東方未明在書桌前，看著最近幾期不虛日報發表的社論。一旁站立著幾個二三品大員，恭敬的等待東方未明批閱他們敬呈的奏折。
東方未明看完了社論，將報紙放在一邊，對那個官員說道︰「陛下弱冠之日，便已經親政。以後這些奏折，還是不要往我這里送了。我即將卸任僕射和太傅一職，擔任大學士，仍舊兼管周廬。日後爾等還是要多往宮里跑跑。」
有一位官員躬身道︰「陛下雖然親政多年，但仍少不經事。微臣斗膽請方大人卸任之後，仍擔任太傅一職。朝廷不可一日無宰執，國不可一日無大人。」
此言一出，不少官員紛紛附和道︰「懇請太傅思量。」
東方未明擺了擺手︰「此時毋須再議。我經九年前那一戰，境界跌落，身體大不如前。主掌朝政，主管周廬這麼多年，早就心力交瘁，精力也大不如前。若是再繼續擔任宰執，我個人之身不足為掛，唯恐誤國誤民。」
有幾個官員長袖拭淚，還有個東方未明一手提拔起來，而今擔任吏部侍郎的官員，指著東方未明在讀的社論說道︰「大人這般鞠躬盡瘁，令我等汗顏。時至深夜，早該休息了，又何必再看這些狂生之語？」
東方未明嘆道︰「千里之堤易建，悠悠眾口難防。我既然是周廬總指揮使，有些東西便不得不親自處理。這些社論，若不用心讀之，又何能拿出應對之策，以安撫萬民啊。」
「大人辛苦，伏惟請大人，保留太傅一職。」眾人齊聲道。
東方未明擺了擺手，將那篇社論用書壓好，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我自有主張，明日我會進宮一趟向陛下表明心意的。天色已經晚了，明日還要上朝。諸位同僚，還請回吧。」
見東方未明下了逐客令，眾官員依依不舍的離開了東方未明的書房。
一個清瘦頎長的身影，從東方未明書房的簾幕後走出來，朗聲笑道︰「怎麼？這群人是覺得，你走之後就沒人維護他們的利益了？你要再和他們對著干，就不怕他們有天逼急了，直接給你來個黃袍加身？」
東方未明咧了咧嘴，表達了自己的情緒，而後說道︰「狗剩，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群人雖然大部分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可是他們來我這里之前，可是往皇宮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李初一心性不錯，可還是輕看了我在禁宮內的勢力。」
不錯，此人正是「病逝已久」的荀笙。
荀笙恍然大悟道︰「原來這群人不是來勸你留任的，而是來探你口風的？」
東方未明點了點頭︰「確實是這樣的，只是手段稍微差了些。小皇帝的心，還是太急了。有些事，還是不問出口的好。也就是我，要是別的權臣，恐怕要麼造反，要麼就收拾鋪蓋卷兒跑路了。」
荀笙哈哈大笑︰「看來，你是真的不想干下去了？」
東方未明有些無奈的說道︰「誠如你所說，現在朝中仰仗我鼻息的人太多。小皇帝不失為一位賢明君主，可比起他祖父來，差的太遠了。就算是在朝中和我的風評威望相比，也差距很大，也算是李初一生錯了年代吧。我真怕日子久了，真有人給我來一次黃袍加身，把我推上皇位。畢竟我要是倒台了，太多人得給我陪葬。」
荀笙坐在東方未明一旁問道︰「怎麼了，做皇帝不好麼？」
東方未明搖了搖頭︰「我現在兼任著周廬總指揮使，武林盟主，不虛劍宗大長老這幾個職位，已經有些疲于應付了。要不是周廬本就有引導輿論，鉗制武林的作用，給了我一個知己知彼的理由。很多宗門內部文件，我都沒法光明正大的在書房看。」
「皇帝可是個好位子啊。」荀笙調笑道︰「要是當了皇帝，再想協調朝野關系，暗中推動革命，可就更輕松了。‘陛下何故造反’，這句台詞想想就帶勁啊！」
東方未明翻了個白眼︰「帶勁是帶勁，可是沒有可行性。當皇帝是爽，可是規矩也多。這些社論，還有宗門政策，一些倡議書能送到周廬來，難道還能送到皇宮大內里去麼？狗剩，我幫了你這麼多，你可別想再把我當牲口使。」
荀笙一臉無趣的趴在了桌子上，東方未明皺了皺眉︰「你別壓亂了我的文件。」
荀笙一手托腮看著東方未明︰「唉，人家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這才‘死’多久啊，你就這麼不寬量我了。」
東方未明一頭黑線︰「世人都以為你死了，我們的社會夫妻關系已經走到頭了好吧。再說了，和我說這些算什麼本事，這話你有種當著簡單的面說一遍。」
荀笙撇了撇嘴︰「還不是你這周廬的演武場修的太小，也不隱蔽。簡單說了，她才不來長安呢，要是沒忍住和你動起手來，怕暴露了我倆還活著。」
東方未明問道︰「簡單的肚子，還是沒有半點兒反應？」
荀笙無奈道︰「我早就該知道的，到了半步天晴這個境界，我們的肉身早就不同于常人了。九年前請謝見君長老看了看，也沒說出來的一二三四五。會不會產生生殖隔離什麼的，我總不能找人試驗一下吧。早知道我和簡單根本生不出來孩子，我又何必這麼著急假死。」
東方未明道︰「那也是你自己的選擇不是麼。」
荀笙點頭︰「沒錯，要謀求不虛劍宗的穩定發展，退休制度必須深入推廣下去。首當其沖的，就應該是我這個前任宗主。只可惜，這不虛劍宗算是在我的指導下建成的。我不‘死’，他們不會讓我退休。沒人知道超越宗師境界後，人能活多久。我要是真能壽二三百，不虛劍宗會變成個什麼怪物我自己心里沒底。再者說，我也不具備能夠管理好不虛劍宗的政工能力，這方面，你和不信比我都強。我只是適合當個教員，或者搖搖筆桿子。」
東方未明拿過來那頁壓在書本下的社論《身毒國的土地革命是一聲隆隆的春雷》，上面的作者一欄，名叫舊日。東方未明嘴角一動道︰「只可惜無人知道，這個受到無數人追捧，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舊日先生，就是咱們的李夙夜大宗主。」
荀笙笑道︰「這樣也好，文以載道嘛。」
東方未明問道︰「你就真的甘心做一個無名之人，只是在歷史的背面推動這個世界前進？」
「硬要說不甘，多少還是有點兒的。」荀笙坦然道︰「誰還不想要名垂青史呢。要是後世知道，那些足以改變世界的偉大發明，偉大思想，幾乎都是出自我一人之手，我估計我得被人挖出來做尸檢。腦子被人解剖個三五遍，我雖然是唯物主義者，卻也覺得惡寒不已。況且沒辦法，這個挑子我必須撂，為了這個世界的健康。或者說，即使我撂挑子也沒什麼。」
「你持悲觀？」東方未明好奇道。
荀笙點了點頭︰「舊勢力太大，不是一朝能夠掃清的。還有一點，我們現在並未到達變革的時期，無論是生產力水平還是人民覺悟，包括階級矛盾的激烈程度，都沒有到達支持我們完成此次變革的程度。我們的失敗，不出意外是必然的。」
「有人會搞復闢？」
「事實上，從我‘死’了以後，就已經有人試圖搞復闢了。你親自鎮壓的，你比我要清楚。如果你沒有我‘遺孀’的身份，那場復闢你也根本鎮壓不了。這還只是在一個區區的林檎城，一個區區的不虛劍宗。等到這團火燒的更遠，恐怕迎來的寒冬也會更冰冷。」
「這麼說，我們必然會失敗？」
「是的，我們必然會失敗，這是不可違逆的歷史規律。歷史的周期律會終結，但是你看不到，我也看不到。我們這一代，甚至我們下一代，下下一代都不太可能看到。我覺得有一小部分可能，在你我等人真的死後，復闢者一定會將這個世界恢復成原來的，那副更適合他們生存的模樣。嗯，這麼說或許不對，因為那時候生產力一定得到了長足的發展，應該說到那時候，他們會比之前變本加厲才對。」
「那更大的可能呢？」
「更大的可能，你會在活著的時候，被人從位子趕下來。從周廬總指揮使的位子上，從不虛劍宗大長老的位子上，從未來的不虛劍宗宗主的位子上，從武林盟主的位子上。」
「屆時你會怎麼做？」
荀笙抽出腰間的稱手刀，手撫刀身。身為無可爭議的天下第一高手，半個天晴境的氣勢張開，連東方未明都感受到一股壓迫感︰「唯有一刀，多殺幾個宵小而已。」
東方未明問道︰「既然你明知道會失敗，為什麼還要去做呢？」
荀笙笑道︰「我並不指望，我現在的理想和抱負被人理解、接納、乃至實踐。我只是希望，在我活著的時候，能多促成一點點的進步，一點點就好。」
長刀歸鞘，荀笙繼續說道︰「這樣，等到光明被比以往更深的黑暗吞沒後，仍有微光的角落里，會有人發現，仍有幾團火焰藏在歷史的角落里。那時候，他們毋須用生瘡的、枯槁的手指，拿著短小的木棍，咳著血，磨出一個個水泡和老繭。毋須在發霉、潮濕的原木上，鑽取一個小小的火星。他們會拾起我們的遺留，燃起篝火，化作燈塔，讓黃金和赤紅燒穿天際。」
東方未明掏出一壺酒︰「喝點？」
荀笙暢快道︰「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