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荀笙的質問,老狗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回復。
他是周廬的人,方未明也是周廬的人。可說到底,難道他李夙……啊不,他荀笙就不是荀笙的人了麼?
一聲周廬人,一生周廬人,周廬人難道不應該為朝廷奉獻一切麼?
荀笙自己也清楚,明明他的身份暴露,就是摧毀整個武林勢力最好的辦法。皇帝做出的決定,方未明順從的決定,明明是無比英明明智的。
所謂的打入內部再分化,在荀笙的才能面前,簡直是個笑話。順風順水的一年里,荀笙就已經完全掌控了太虛劍宗。甚至接下來荀笙不在的一年中,太虛劍宗遭遇了那麼大的變故,卻依舊視荀笙為信仰。甚至宗門底蘊大增,一度蛻變成了如今獨霸武林的不虛劍宗。
再讓荀笙回去掌控不虛劍宗,甚至讓荀笙坐上武林盟主的位子。那時候荀笙是荀笙還是李夙夜,又或者荀笙是周廬代號114514的密探狗剩,又有誰會在乎?
整個江湖,以及諸如漕幫丐幫之類和江湖有密切聯系的勢力,掌控半壁昭國江山的力量,將會徹底落在一個不姓李的人手中。而且這個人所著的文章體現出,這人分明是要以掀翻天下道統為己任的。
這像是把一個核彈按鈕交到了一個患有帕金森的神經病手中!
誰都清楚這一點,皇帝即使不清楚這一點,卻依舊做出了正確的決斷。身為臣子,忠于君上,老狗應該感到快樂欣慰才對。
可不知怎的,老狗就是不知道怎麼面對荀笙,像是有些愧疚。
老狗背過身去,嘴唇抽搐著,最後還是準備離開。臨走之際,又不忘說道︰「留在這里,不要離開。如果你決意要走,傾城大人不會來攔你。但是和你相關的很多人和事,都會遭到打擊。嗯,包括老相爺。」
荀笙面無表情,只是依舊執拗的問道︰「方未明會來見我麼?」
老狗搖了搖頭,也不管荀笙能不能看清,就快步離開了。
出門的時候,老狗立即施展開輕功。沒跑多遠卻被幾個巡查的周廬勢至司力士攔下︰「前方何人?帝都動用輕功,是要搖號掛牌的,你的令牌呢?」
素來以一副猥瑣中老年人形象示人,與誰都和和氣氣,連手下打趣都能忍的老狗,卻不知怎的涌上一股無名火,走上前去,給領頭的那個周廬力士一巴掌。
那人挨了巴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周廬制式長袍,心說這是哪兒的大人物,連周廬的人都敢打?
後面有個新入行的力士問道︰「你是何人?憑什麼打人?」
老狗從懷里掏出來一個令牌,幾個人一看,趕忙躬身行禮道︰「見過提舉大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
這似曾相識的場景,讓老狗回憶起當初荀笙金蟬月兌殼,自己也是被一群周廬的人阻攔。
不知為何,想到荀笙的時候,老狗又回憶起來自己去太虛劍宗的時候。在太虛劍宗,不管地位如何,都要遵守秩序,即使是秩序的制定者。
就算是荀笙親自陪同他人參觀一些場合,如果沒有通行證,連荀笙本人也不能入內,除非荀笙當場簽署一份命令。
再看看自家周廬這一群臭魚爛蝦,自己不就是個破提舉嗎?京畿重地,和自己同級別的人不多了去了?他們怕個錘子?
說好的周廬月兌胎軍方,軍紀嚴明呢?怎麼連一個武林門派都不如?
老狗越想越氣,又賞了那幾個周廬力士一人一個大嘴巴子,然後就氣呼呼的離開了。虧得老狗沒用力,不然就他這一品高手的實力,這幾個人早就暈過去了。
幾個周廬力士看著老狗的背影,一時間有點委屈,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回到周廬,現已升任周廬總指揮使的方未明,依舊端坐在以前那張略顯簡陋的方桌之前,一絲不苟的批改著公文。
見到老狗回來,方未明抬起頭來,一雙好看的眼楮盯著老狗。不知怎麼的,見方未明這般作態, 老狗胸口有些發悶。
全周廬,起碼明王司上下,所有人都找方未明匯報過工作,也都知道方未明有一心二用的本事。 批改公文的時候,方未明從不需抬頭,單純听腳步,都能知道是誰來,而且與人交談的時候,對答如流,這叫行政能力,也叫職業素養。
老狗畢竟是一品高手,目力遠勝常人,瞟了一眼就能看到方未明桌上的公文內容。
以前方未明最喜歡寫的若水小楷,而今卻成了看上去有些倉促的行書。心底嘆了口氣,老狗也知道,而今的方未明根本靜不下心來。
老狗走上前來,為方未明倒了一杯茶,方未明沒有拒絕。老狗看著茶杯中沒有熱氣散發,便知道壺中的水早已涼了。
方未明喝了一口涼茶,表情卻沒有什麼變化,像是根本察覺不到水的溫度。依舊如往常的般淡淡的問道︰「去見了荀笙了?」
老狗點了點頭,方未明又問道︰「他說什麼了?」
老狗嘴角微微抽搐,他自身的職業素養以及對方未明的忠誠,不允許他說謊。但是荀笙的那番話,對方未明而言,可能太過傷人。
猶豫了半晌,老狗卻依舊沒有開口。
方未明長出一口氣︰「其實我知道,荀笙現在應該很想見我吧?而且以他的脾氣,應該說了挺多難听的話。估計都是罵我的吧,你若想要避諱,不說也罷。」
老狗心一軟,還是忍不住說道︰「狗剩沒有罵你……」
誰知方未明听了這話,停在半空中的時候卻僵住了一樣,一雙好看的眼楮也失去了焦距。
這是老狗第一次見方未明這副樣子。
方未明緩緩的把筆搭在筆架上,雙手扣住,放在膝蓋上,背靠椅子,就這麼一言不發。
老狗終究還是忍不住說道︰「大人,其實我覺得,見狗剩一面也沒什麼。」
方未明搖了搖頭︰「你不了解荀笙,他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事實既然擺在面前,我做再多的解釋也沒什麼用。其實以他的脾氣,此時沒有打上周廬來,就已經是他對我莫大的信任了。」
老狗憤憤不平的說道︰「打上周廬來,他就是有這個膽子,難道還有這個本事嗎?」
方未明笑道︰「你可以小看荀笙任何東西,唯獨不能小看他的膽量。他知道,不管是對我而言還是對朝廷而言,他都有很大用處。就算打上周廬來,也不可能有人真正敢傷他性命。更何況,他現在掌握了東方天晴一小部分記憶,尋常人還真制不住他。否則你堂堂一品高手,去見他之前,我也沒必要耗費精力給你尋來那些毒物。」
見提起荀笙的時候,方未明眼中終于多了些神采,老狗這才稍稍放心的說道︰「其實,如果大人打一開始就想自己掌握局勢,那便沒必要和狗剩結下交情。本來狗剩對大人就沒什麼感情可言,大人所做一切,在我等這些外人看來,多少有些,有些……」
「熱臉貼冷?」
「嗯。」
方未明緩緩說道︰「我不是無所不能的神明。世界上有些事情,只有荀笙能做,方未明是做不到的。而做事的方式,往往也就那麼幾種。一個人再聰明,也不可能扭轉事情本身發展的形態,只能順勢而為。區別在于,能否看清事態發展的方向,或者能不能抄幾條捷徑。這叫物質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有些事,我只能這樣做。」
「況且……」方未明閉上眼楮︰「我也不是沒有感情,大道不仁的聖人。當你真正走近荀笙,當你真的能看清荀笙一部分內心,你唯一能做出的反應,便是忍不住靠近他。」
老狗不再說什麼,其實他打一開始就不覺得,自己真的有能力讓方未明心里好受一些。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方未明從桌上取來一張條子,猶豫半晌還是遞給老狗︰「把這個東西交給他,能不能想通,就看他自己了。」
老狗接過條子來,忍住了拆開的,沖著方未明點了點頭,便退下了。
方未明癱坐在椅子上,有些秘密,終究還是要揭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