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信照著荀笙給自己的那封信,逐字逐句的念了下去︰
我人不在太虛劍宗,卻也大致能猜到你們的決斷。圍子你們肯定是不敢打的,具體的原因我沒法和你們當面討論,但我也大致能想到你們的幾條理由。
無非以下幾點,一是現在太虛劍宗力量空虛,圍子不好打。二是我太虛劍宗是名門正派,若真打了圍子,他們便佔據道義。第三嘛,還是來自于外界的各種壓力。只要太虛劍宗動手,無論成功與否,屆時我們都將面臨武林同道的孤立,以及來自朝廷的制裁。
第一點沒什麼好談的,我們先來談談第二點吧。
什麼是道義?
先前我在長安的時候,曾經一個番客講過,世界上最偉大的兩樣東西,一個是我們頭頂的星空,另一個就是我們心底的道德。
道德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每個人對他有不同的界定方式。就比如在有的人看來,夫妻之間就該攜手廝守一生,不離不棄。而我太虛劍宗有的身居高位的長老,天天去林檎城的妓館里嫖,嫖完還不給錢。
後者不是前者,後者絕不會對自己的行為產生什麼反思,他覺得他的一切所為都是理所應當的,起碼對他自己而言是這樣的。
由此可見,道德不是一種固有的,實質存在的東西,他只是一種觀念,一種經驗與超驗積累出的觀念,這種觀念是可以隨著人的生長環境的不同而改變的。抱歉,我用的這幾個名詞你們可能听不懂,理解大致意思就好。
既然道德是一種可以改變的觀念,那我就想跟你們說一說我的道德是什麼樣的。如果這之後大家能夠接受我的觀念,還請大家屆時放下眼前的爭端,一同堅定不移地執行今天長老會所作出的決議。
首先我認為,人生而獨立。
人和這個世界之間,不存在什麼玄之又玄的關系。如果人和世界之間,真的存在什麼契約,那我輩武者何必苦苦追尋什麼天人合一。
更何況這個世界,和人之間存在本質的區別。比方說,以我們人類的量級來看,這個世界的生命近乎無限。而人被殺就會死,沒人殺人也會老死。
人和這個世界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關系?
我說是對立又統一的辯證關系。
大長老曾經與釋迦寺活佛一戰,戰時悟道,得出天地萬物皆可為我所用的道理。非食材者可為建材,非建材者可為藥材,此自然之于人也。
人誕生于自然,自誕生的那一刻起,人和自然就處在一種不停歇的斗爭之中。疾病,烈火,地震,洪水,雷電,都可以輕松奪去人類的生命。而人類也是在和自然的斗爭之中,更大限度的掌握了自然的力量,才能夠更好的生存和發展下去。
人不斷的伐木,會造成水土流失。水土流失之後土地沙化,洪水肆虐,又會反過來收割人類的性命。這就是我所說的,對立又統一的辯證關系。
當然,人與自然之間是相互獨立的,才有對立又統一這個概念的存在。
既然已經證明了,人與自然之間相互獨立,那人對自然,有與生俱來的歸屬權嗎?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又或者說,歸屬權本身就是個虛無的概念。前朝宗室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一點不需要我做過多的敘述。
而在座的諸位長老,和我這個太虛劍宗宗主李夙夜之間,也不存在什麼歸屬關系。
太虛劍宗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天下劍客需要一個匯聚智慧,共同努力探索劍道更高境界的平台。說點更實際的,就是林檎城需要這麼一個存在,林檎城和太虛劍宗之間可以相互促進發展。
有了這麼一個太虛劍宗,這個平台自然要有人管理,這個管理者就是在座的各位。而在座的各位之間,不可能保證所有時刻想法相同,就需要一個統籌規劃的存在,這個存在有時候是長老會,有時候是四大元老。而為了更加的集中力量,執行各項方針的時候更具動力和效率,最好的頂層設計模式,就是在四大元老之上,再設立一個宗主的位置。當然我相信,太虛劍宗變成如今的模式,也是無數先賢探索、斗爭和不斷試錯的結果。
所以,我們不應該將這種關系稱之為歸屬,我個人覺得,用「交互」或者「矛盾」來形容更確切一點。
不斷的交互,最終得出來一個約定俗成的結果,萬事莫不如此。
也正因為如此,本來不應該存在的「歸屬權」,也被制造了出來。因為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是一個復雜的問題,而對于死物,或者比人類更低級的生物,以現如今的發展水平,我們沒必要去協商什麼,直接掠奪或者定價就可以了。
在這里,我決心向大家揭開一個傳承千古的巨大謊言。
像有的身居高位的長老,用太虛劍宗的公信力支付也好,或者用其他的什麼手段支付也好,白嫖不給錢,說到頭也不算真正的白嫖,總歸是要付出些什麼的。
我覺得,既然人不能月兌離自然,人需要食材,建材和藥材,我們就必然要有一個理由來利用這個世界的資源,這也是歸屬權存在的唯一意義。
那這個歸屬權應該怎麼下定義呢,我的答案是,誰通過勞動創造出來的東西,就應該屬于誰,這才是最合乎情理的,也是斗爭的過程中最應該追求的結果。因為勞動本身,就是最大限度的支付。
我不知道在座的誰考慮過,我們想打的那些圍子,在這個餓殍遍野,生靈涂炭的時間點,老老實實躲在圍子里享清福地那些地主士紳們,他們憑什麼向那些糧食宣稱歸屬權呢?
他們付出了什麼?
我的答案是,他們付出了編織美好謊言的精力,發動暴力鎮壓的決心,以及血腥屠殺的力量。
他們告訴種地的農民,這塊地是我的。我們兩個想吃飽肚子,就得去種地。但是你沒有地,而我有地。那我們就想出了一個很好的合作關系,我出地你出力。到頭來,咱倆都餓不死。
然後,每頓都吃飽喝足,生的身強力壯的地主,就可以躺在長椅上,吃著農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享受著人間的樂趣。他們還創造了文字,他們可以讀書。讀了書之後,再去教給那些農民所謂的知識。
這些知識是什麼?沒人會教給農民怎麼更好地種好地,因為那些狗屎讀書人,滿腦子只有仁義禮智信。下地干活,是對他們最大的侮辱,你沒有實際調查哪來的發言權,他們會種地?
會個屁!
有的農民比較聰明,在餓著肚子的情況下,學會了仁義禮智信。然後地主們跳出來告訴他,學會了這些東西,你有資格跟我們站得更近,甚至有資格和我們站在一起了。
其他的農民看了就眼饞,也紛紛覺得,果然學好仁義禮智信才是不餓肚子的最好辦法。
農民學會了仁義禮智信,他們不能反過來掠奪地主從他們手中掠奪過來的東西,因為你要是搶了他們的東西,你就不仁義禮智信了。
到頭來,農民的爹老子娘老子,兒子女兒甚至老婆,要麼餓死了,要麼成了地主家的婢女或童養媳,天天撅著 讓人干。
到頭來,農民剩下什麼?
仁義禮智信。
人類幾千年來的斗爭史,說白了就這麼點事兒。
但是有人考慮過嗎?
打一開始,誰說的那塊地就是地主的?那塊地憑什麼就是地主的?
有人說,這是人家祖上出生入死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家業。好家伙,合著這些地是買來的?
跟誰買的?賣地那個人的地又是從哪買的?
從大自然買的?怎麼從大自然買?把銀子丟到河里,還是山谷里,還是糞坑里?
哪個地主家的傻兒子,要是抱著白花花的銀子,往山谷里扔,我就不信那個地主不打斷他狗娘養的腿。
那為什麼人們都對他們的那一套說法習以為常呢?
我不信這個世界上有人打一開始就不知道反抗,如果說一個人走在路上莫名其妙挨了兩耳光,還不敢還手。那只是他在考慮還手是有代價,是不是他能支付得起。如果這個人每天走在路上,都有一個他惹不起的人,莫名其妙給他來一耳光。時間久了,估計這個人也不會覺得挨耳光是什麼很難受的事情了。
就像有的身居高位的長老,習慣了白嫖不給錢,要是有天龜公突然問他要嫖資,他沒準會惱羞成怒的把那個龜公揍一頓。
我剛才所說的耳光是什麼意思?
是那些地主的祖輩在一開始,團結起來把那些農民的祖輩,全部騙了一遍,騙不過了,就打一遍殺一遍。如果還敢有鬧事兒的,就再打一遍殺一遍。
騙的多了,不用打也不用殺了,因為大家都信了,連那些打人殺人的也都信了。
就像你們現在,肯定也都信了。
你給人種地天生就得交租子,地是人家地主的,人家這個租子要定多少你就得交多少。你不願意種,自然有快要餓死了的人要種。
雖然從來沒有人考慮過,要是全天下的農民也聯合起來,不給地主種地了。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地主,餓死的絕對比他們早。就算那些地主也會種地,那麼多地他們種得過來嗎?
誠然,這個世界現階段需要管理者。因為人和人雖然地位沒有什麼天生的平等或不平等,但是人的天賦和生長環境決定了,人在現階段的世界上,分工是有不同的。
管理也需要付出努力,就好像打仗的將軍需要身先士卒的沖鋒,平日里也需要刻苦習練弓馬,臨戰之時,需要費心費力的運籌帷幄。
但是這點努力有多值錢?
憑什麼腦力勞動一定要比體力勞動高級?
這還是不談空有腦力勞動,而無體力勞動為媒介,創造不出來任何有用的東西,這二者本身就是相互依附的關系。
就算輸出功率不同,同樣的時間單位里,用智慧創作出來的東西,遠比體力創造出來的東西要強要多。那也正是因為腦力勞動創造出來的東西,比體力勞動創造出來的東西要強要多,所以腦力勞動才值錢。而不是腦力勞動本身,比體力勞動值錢。
十兩銀子確實要比一兩銀子值錢,但你說破天也只有十兩銀子,你憑什麼照著一萬兩往自己懷里揣?
最好笑的是,就算你創造的東西多,你得到了別人的認可。你的子孫後代呢?他們擁有你所擁有的強大智慧或者力量嗎?憑什麼他們就能夠坐享其成?憑什麼他們就能擁有那些明明比他們智慧和力量都要強大的人所沒能擁有的東西,甚至還要求他們把他們創造出來的東西交給自己,這根本不是正義。
就因為人家信任你,把監管和分配的權力讓渡給你,你就能肆無忌憚的往自己兜里揣?
可笑!
這叫什麼?
這叫監守自盜,這叫不知廉恥,這他媽惡心至極!
而你們,一個個的都是白痴。人家大耳刮子毫不講理的 糊到你的臉上了,你還在這跟人家講道理?
人家扇你耳光的時候,講過道理嗎?
你們要清楚一點,你們是太虛劍宗的人,你們是管理者,你們也擁有林檎城百姓讓渡給你們的權力,你們來自于他們,是他們中的一員。
人家把權力交給你,是要你做什麼的?是要你們和那些地主士紳同流合污,還是要你們反過來再跟他們重申一遍,那些地主士紳反復在他們耳邊念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仁義禮智信。
這份權力,這份力量,應該名為守護,守護正義的守護。只有我們認識到這一點,並真正為他們的利益去爭取,這份力量才有意義。我們才對得起手中劍,對得起他們,也對得起自己。
我,太虛劍宗宗主李夙夜,現在站在我的立場——一個被人賦予權力,而我期待給予他們反饋的立場向你們宣布,那些地主士紳,都是無恥的騙子,都是吸血的蛀蟲,都是邪惡的化身。
而你們,向往正義之人,背負正義之人,心懷正義之人。
請你們告訴我,你們要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