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旭日初升, 晴空一片。淡金色的朝陽如輕紗薄絹,包裹著安靜的天地。

一個頎長瘦削的身影牽著一匹駝——人的棕色小母馬,慢慢行走在雲卷風輕的天幕下。

傅玄邈拉停小母馬, 停下腳步, 蹲身摘下一支白色的野花。他撫掉爬在花瓣上的一只褐螞蟻,拉起方氏的手, 將干淨的野花放到了她的手里。

「母親,這一片都是這樣的野花,你放到鼻尖聞一聞,是不是有白蟾墨的香氣?」

方氏半信半疑拿到鼻尖輕輕嗅——嗅,——色轉為微弱的驚喜。

「……的確是白蟾墨的香氣。」

傅玄邈微笑道︰「所以有人說, 壽州制墨世家盧氏的秘訣就是這只有壽州才有的夏雲花。」

「為何取名夏雲?」

「母親想象一下,夏日一望無際的晴空里,如絮飄逸的雲朵便懂。」

傅玄邈的描述, 讓方氏已經黯淡失色的早年記憶浮現出來。

那時她還未眼盲, 最愛的便是午食後在涼亭中看一會書,在昏昏欲睡的倦怠中, 抬頭望一望一望無際的藍天。那時, 她還年輕, 總覺得日子還有法可想,只要她更溫柔賢淑, 更體貼人意,就能換來一個早已沒有心的人的回心轉意。

她的——色冷了下來,放下——夏雲花, 卻沒扔掉,而是緊緊攥在手中。

新鮮的花汁沾濕——她的手心,像已經冷卻的眼淚。

「母親可要下來走走?」傅玄邈道。

「……也好。」

方氏就著傅玄邈的攙扶, 小心翼翼踩到了地面。

傅玄邈扶著她縴瘦的前臂,慢慢引導她往前走去。

「母親,前方土地不平,下腳小心些。」

「母親,昨夜下——些許雨,剛剛來時這地上還有許多露水,現在已全然不見。蟬雨記得母親從前愛用露水泡茶,明日兒子派人送一壺夏雲花上的新鮮露水來。」

他頓了頓,忽而揚起嘴角,柔聲道︰

「……也給越國公主送一壺過去,她最講究,若是見到收集的夏雲花露水,定然開心。」

再有怎樣的罅隙,他也是自己的親骨肉,更何況,傅汝秩死後,方氏的心結有松動跡象,對傅玄邈聲音里的情緒波動,她作為一個母親,立時就察覺出了。

他數日低沉的聲音,在今日提起越國公主時,有明顯的輕揚,似乎是卸下——重重的負擔。

「……你和越國公主,怎麼樣了?」

她昨日一夜沉睡,直到天亮以後才知道晚宴上發生的那些事。

越國公主當眾指控傅玄邈炸了商江堰,殘殺前鎮川節度使。雖然沒有實證,——依然在營地中掀起了無形的巨浪。方氏能感覺得出,身邊的侍人得到打點,對此事只字不提。可是人們總是會對一個近乎全盲的女人失去警惕,忘——她眼楮雖然不清,——耳朵卻還能听見。

她像尊塑像一樣坐在蒲團上數念珠時,那些服侍她的婢女小廝偶爾會壓低聲音竊竊私語。

一個盲人,听力靈敏程度是常人的數倍。

越國公主的指控是對的。她雖不知內情,——她了解自己的兒子。沒有明確的否認,那便是承認。

「母親放心,兒子和越國公主很好。」傅玄邈帶著笑意說。

「……你自己做的錯事,不要怪她。」方氏說著自己已經生疏的關心,聲音因克制而顯得冷淡,「你既然看重她,就不該再一錯再錯。你父走後,傅氏已經是朝里朝外眾人眼中的眼中釘,你若還不懸崖勒馬,早晚會粉身碎骨。」

「母親教訓的是。」傅玄邈說。

「你若還當我是你的母親,就不要把我的話當做耳邊風。你長成今天這般模樣,想來我也有錯……如今唯一的贖罪辦法,就是你辭官回家,將家財散給那些受害的百姓,我願陪你吃齋念佛,用余生盡力贖罪……」

方氏說了一通,傅玄邈耐心听著,不時應聲,卻始終不置可否。

「母親不必在乎外邊的風言風語,蟬雨自有打算。」傅玄邈說,「日頭漸長,蟬雨送母親回去吧。」

方氏應——一聲。傅玄邈朝遠處遞——個眼色,一個車夫駕著馬車迅速趕來,坐在門外的凝雨下——馬車,扶著方氏慢慢坐進車廂。

「你呢?」方氏靠著車窗問。

「燕回在附近巡邏,兒子去和他們匯合後一道回來。母親的馬車有馬小將軍護送,安全無憂,不必擔心。」傅玄邈道。

方氏這才遠離車窗,坐直了身體。

馬車緩緩上路後,凝雨將沏好的熱茶雙手遞給方氏,方氏抿了一口,問︰「這是今年的新茶?」

「是啊,夫人。今年的雨水太多——,頂級的大紅袍只產——那麼一點,全送到陛下和公子那里。陛下連宮中娘娘都舍不得賞賜,而公子一到手,就馬上給夫人送——來。」凝雨笑道。

方氏想了想,低聲道︰「……公主此時應該驚惶不安吧。」

凝雨沒有答話,馬車里也就陷入了寂靜。

方氏望著朦朦朧朧混成一色的窗外,心中籠罩著迷思︰路有遠近,人有親疏,縱使蟬雨犯下滔天大罪,她也做不到大義滅親。除了盡力勸說蟬雨懸崖勒馬,她還能做些什——?

「……不回帳篷。」她忽然說。

「夫人要去什——地方?」凝雨一愣。

……

沈珠曦坐在羅漢床上,趴著榻幾,一臉憂愁地盯著面前的乳白色竹紋茶盞。

門簾上忽然映出一個宮女的身影,說︰「殿下,命婦方氏求見。」

傅玄邈的母親來找她?

沈珠曦心中疑惑,從羅漢床上坐好才說︰「讓她進來。」

方氏被人攙扶著走了進來。

沈珠曦此前听說過方氏常年患有眼疾,視力近乎全盲,傅府——處尋醫問藥也沒能治好。患上眼疾之後,方氏再也沒有在宮宴上露過面,這還是沈珠曦時隔多年,第一次見到方氏。

她走得很慢,就像每一步都在提防深淵。

「臣婦方氏,拜見越國公主。」

婢女將她帶到羅漢床前方後,方氏抽出婢女扶著的手臂,慢慢地,慢慢地開始行禮。

沈珠曦終于還是忍不下去,開口道︰「……不必——,免禮罷。」

方氏卻置若罔聞,堅持行完——全禮。

沈珠曦請她在榻幾對面坐下後,宮女沏上——兩盞熱茶,茶氣彌漫,模糊——對面方氏的表情。

沈珠曦並不——解方氏,此前也交集不多,印象里這只是一個永遠低著頭,安靜卑順的女子——她能感覺得出,方氏對自己有些冷淡,似乎並不喜歡傅玄邈尚一個公主。

沈珠曦當時沒覺得有什——異樣,畢竟願意尚公主的高門大戶並不太多。

可她在白家發現了傅汝秩當年送給母妃的畫,這就讓方氏的冷淡變——味道。如果傅汝秩當真和母妃有舊情,方氏不喜自己,也是理所當然。

因著這層關系,沈珠曦沉默地坐著,既說不出虛偽的寒暄,也說不出憤怒的指責。

對面不是只手遮天的傅玄邈,而是一個連走出房門都需要攙扶的病弱女子。

方氏似乎也不急著說話,她伸出右手,在桌上模索著踫到了茶盞,慢慢端起來,抿了一口,然後露出了一抹沈珠曦看不懂的復雜微笑。

「……果然。」

沈珠曦用不解的目光看著她,忘——方氏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

方氏垂下眼,呢喃——一句︰「……不是父子,勝似父子。」

「你說什——?」沈珠曦忍不住開口。

「凝雨,你出去吧。」方氏說。

被稱為凝雨的婢女一愣,猶豫地看——眼方氏,又看——眼沈珠曦。方氏沒等來腳步聲,又說了一次,凝雨這才低頭行禮,轉身走出了帳篷。

沈珠曦想到什——,也向值守在帳篷里的宮女道︰「我和方氏要說些體己,你也出去罷。」

宮女也在猶豫。

沈珠曦沉下臉道︰「本宮的話在你這里不管用嗎?」

宮女看——看沉默不語的方氏,這才一臉為難地慢慢走出了帳篷。

等到帳篷里只剩沈珠曦和方氏之後,方氏抬起頭道︰

「殿下對蟬雨了解多少?」

突如其來的提問讓沈珠曦愣了愣。

「……我對他並不——解。」

「臣婦對蟬雨,也並不——解。」方氏說。

她提起嘴角,露出一個慘淡而一閃即逝的微笑。

「說來慚愧,臣婦雖是蟬雨母親,——他越是年紀漸長,臣婦就越是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他雖敬臣婦是他母親,——也只是如此。他真正敬重的,是他的父親,臣婦的夫君,前任宰相傅汝秩。」

「傅汝秩出身在大名鼎鼎的華洲傅氏,十一歲即被先帝選為太子伴讀,常伴太子左右,情——兄弟。傅汝秩十八歲時三元及第,成為當時最年輕的——元及第者,太子也順利登基,成為九五至尊。第二年,南巡開啟,第一個接駕的是揚州白家,之後,就一直沒有再變過。」

「幾年後,陛下迎娶——揚州白氏的嫡女白宓,傅汝秩大病一場,陛下親自登門慰問,並擢升他為一國之相。」

「再後來,拒絕——眾多婚事的傅汝秩跌破大家眼球,主動求娶了父親只是七品小吏之女的臣婦。兩年後,臣婦生下——蟬雨。他性子沉穩,比起說,更願意去看,去想,總是從未讓他父親和臣婦操心。他以他父親為榜樣,旁人交給他的任務,總是加倍完成,他對自己的要求,甚至比他父親和臣婦對他的要求更高。」

「十六歲那年,他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元及第者。他一直以他父親為驕傲……他父親,也一直以他為驕傲。」方氏低聲道。

「你說這些……是為——什——?」沈珠曦忍不住打斷她。

「……只是感慨,緣分奇妙罷了。或許世上,真有宿命也不一定。」方氏喃喃道。

沈珠曦疑竇叢生地看著她。

這——一看,她忽然覺得方氏眉眼和母妃有兩分相像。一個讓人難以接受的猜想猛然出現在她腦中。

在她驚疑不定的時候,方氏忽然開口了。

「臣婦有一惑,還望殿下解答。」

「什——?」

「若臣婦幫助殿下,勸說蟬雨迷途知返,殿下可願原諒蟬雨一回?」

不等沈珠曦說話,方氏低下頭,繼續道︰

「臣婦知道蟬雨罪孽滔天,可他長成今日模樣,臣婦也難辭其咎。臣婦甘願替子受過,即便千刀萬剮,臣婦心甘情願。可是臣婦死後,世上能夠讓他懸崖勒馬之人,便只剩下殿下一人。傅汝秩雖有不好,——他對先帝和陛下都忠心耿耿——」方氏黯淡無光的眼中含起淚光,「可否請殿下看在蟬雨父親的份上,給蟬雨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你要我怎麼原諒他?」沈珠曦問。

方氏從羅漢床上起身,模著床邊,跪到了沈珠曦面前。

她深深伏拜在地,額頭在柔軟的地毯上也撞出了沉重的悶響。

沈珠曦看到,她面前的那一小地毯,漸漸洇開——水痕。

「臣婦不敢奢望蟬雨配得上殿下,只要留他一命,讓他終老一生即可。」

沈珠曦想起生死不知的李鶩,遲疑。

也是因為生死不知的李鶩,她沒有直接拒絕,而是進一步問︰「你有辦法說服他還政給陛下?」

「有沒有用,也要試——才知。」方氏說。

「……好。」

沈珠曦沉默片刻,說︰

「我等你的消息。只要他願還政陛下,我不會傷他性命。」

至于李鵲和李會不會傷他性命,那就和她無關了。

方氏聞言如釋重負,再次重重一叩首。

沈珠曦下——床,雙手扶著方氏的手臂,想要將她拉起。

一枚玉玦從她衣襟里掉出,恰恰懸在方氏眼前。

方氏臉色突變,臉上的血色像是被什——東西抽走——,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沈珠曦把她扶起來後,她的眼楮仍定定地望著她胸前的玉玦,身體僵直,一動不動如遭雷擊。

「這……」她伸出顫抖不已的手,想要觸踫她的玉玦卻又猛地縮回,緊接著,她倏地抬起頭來看著沈珠曦,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眸在這一刻仿佛竄出了明亮的火光。

「這是……這塊玉……公主從何得來?」方氏啞聲道。

沈珠曦詫異她強烈的反應,如實回答——她的問題。

「其實我在民間已經成親,此事傅玄邈也已經知曉。」沈珠曦拿起——胸前的玉,因為觸踫到了李鶩的贈物而不禁露出一抹微笑,「這塊玉,是我夫君李鶩的家傳之玉。」

方氏身體失力,忽然往地上坐去。

沈珠曦連忙松了手中的玉玦,兩手並用去扶她。

方氏卻如一灘爛泥,跌坐在地上扶也扶不起來。

沈珠曦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疑惑最終化為一道閃電,劈碎了她心中的迷霧。

她也兀地變了臉色。

「你認識這塊玦?!」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