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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鶩趕回白蛉平原的當天, 傅玄邈率領士氣-漲的大軍凱旋而歸。

京城被淹,偽帝棄城逃跑,遼軍-是被洪水沖得丟盔棄甲, 還沒回過神來, 又被養精蓄銳的傅家軍打得找不著北,一戰下來, 傅玄邈俘獲二十余萬遼軍,大獲全勝。

當夜,沉寂了數月的白蛉平原上首次出現了絲竹之聲。

盛大的慶功宴讓營地亮如白晝,酒香從各個軍帳中飄出,偌大的主帳尤為熱鬧, 酒後的喧嘩聲和舞樂聲絡繹不絕。

正襟危坐的文官和盤腿歪坐的武官在化為宴會廳的主帳中齊聚一堂,或是大吃大喝,或是凝目看著過道中央身姿搖曳的舞女。

鋪著巨大虎皮的-階土梯上, 獨坐著此次大戰的主將。

傅玄邈身著海青色袍, 腰間綴著一枚水蒼玉璧,溫和有禮地應付著來自下方的恭賀。

「今日之戰, 證明天下第一公子之名並非浪得虛名, 下官有幸親見公子行兵布陣, 真是三生有幸!」

「俗話說得好,上陣還需父子兵!傅相爺輔佐-帝開創盛-, 傅公子又輔佐新帝平定亂世,-看啊,離我們取下偽帝頭顱的日子也不遠了!」

「傅公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前途不可限量啊!」

若無意外,此戰百年後必定會在史書上會有濃墨重彩的一筆。

英明神武的天下第一公子從不讓人失望。

果然是天下第一公子。

李鶩坐在慶功宴角落,身旁就是失魂落魄的均州知府。他看著台上眾人矚目的主角, 默默在心里唾了一口。

他早晚要把這天下第一公子錘出原形。

「現在叛軍已不成氣候,陛下也終于可以安定下來了,不知朝廷可有定都的打算?」

酒酣耳熱之時,一個冷靜的聲音讓帳內空氣忽然一凝。

李鶩抬眼朝聲音來源處望去,一個端坐在桌前的文官蹙眉看著台上的傅玄邈。

那是率領-萬滄貞軍千里迢迢趕來參加反攻聯軍的揚州知府。

揚州隸屬于滄貞節度使轄下,李鶩曾從沈珠曦口中听過滄貞節度使孔燁的名字。

此人自先帝時起就是有名的忠臣,朝廷組織反攻聯軍,距離京畿更近的武英節度使淳于安沒來,反而是遠在常州的滄貞節度使孔燁派出了自己的心月復干將率部來援。

商江決堤時,滄貞軍因另有安排而逃過一劫。

揚州知府提出的問題,恐怕正是不在此處的滄貞節度使的問題。

坐在文官身邊的幾人不約而同地拉遠了同他的距離。

帳篷里鴉雀無聲,唯有絲竹之聲還在突兀地響著。

「不要命了……」坐在李鶩身旁的均州知府嘀咕了一聲。

李鶩初入官場,還不太清楚其中內情,低聲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均州知府面對上峰唯唯諾諾,轉頭面對同級,眉頭一皺,官架子又擺了出來︰「-為什麼要告訴你?」

「咱們不是同僚嗎?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新來的門外漢——」李鶩說著,拿手肘撞了撞他,「鎮川軍現在只有-倆相依為命了,你不告訴-,還有誰會告訴-?」

李鶩那一肘子差點把均州知府剛喝下的熱酒打出,他揉著鈍痛的手臂,被那句「相依為命」打動。

「咱們雖然大相徑庭,但如今也算同是天涯淪落人了。也罷……我就當一回你的引路人。」均州知府白他一眼,說︰「拖了這麼久還沒定都,難不成,你以為是陛下喜歡居無定所嗎?」

揚州知府的話音已經落下好一會了。

傅玄邈面不改色,舉杯獨酌,似乎並未听見揚州知府的聲音。

傅家軍主將砰地一聲放下酒盞,一臉不滿地開口了︰

「定都是何-大事,怎能匆匆決斷?待剿滅叛軍,統一大燕,陛下自會裁決定都之事!」

揚州知府毫不退讓,旋即說道︰

「君王親征乃大忌,更不必說陛下已在軍中待了這麼久!刀劍無眼,若是有個萬一,陛下又無子嗣,大燕皇室血脈凋零,屆時該如何是好?」

「陛下吉人天相,又有龍氣庇護,當然不會有你說的情況出現!」

「就算陛下有龍氣庇護,可逢凶化吉,也難保宵小之徒趁虛而入傷及陛下龍體!」揚州知府擲地有聲道,「為了陛下的安危,也為了大燕的未來,以下官之見,定都一事迫在眉睫,應越快越好!」

「天下未定,陛下坐鎮軍中既能激勵士氣,又能威懾叛軍。有何不好?更何況陛下英明神武,指揮若定,若不是有陛下御駕親征,運籌帷幄,-燕軍如何能夠勢如破竹?」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果沒有陛下坐鎮就不能打勝仗,那我們每年撥那麼多國庫養的,難道都是廢物嗎?」

「你說什麼?!」傅家軍主將大怒。

揚州知府一頓,義正詞嚴道,「早在京城失陷之後,就應立即定下新都,拖到如今此事依然沒有提上議程,不得不讓下官懷疑,陛邊是否有奸臣在刻意阻撓此事!」

噌地一聲,琴聲乍停。

琴師面色慘白地跪拜下來,舞女不敢停下,在緊繃的空氣里繼續旋轉舞蹈,身上的金飾銀鈴彼此撞擊,成為帳內唯一的聲音。

無人在乎一張斷弦的琴,更無人在乎出現致命錯誤的琴師下場之後的歸途。

所有視線都凝在了燭火通明的台階上。

一聲輕笑在落針可聞的帳內響起。

雲霧一般不可捉模的淺淡笑意出現在傅玄邈臉上,他不急不怒,神色溫和地看著台下的揚州知府,終于張開了口︰

「知府似乎意有所指。不知,口中奸臣是六部尚書,左右都督,還是……當朝宰相?」

「下官不曾點名道姓,參知莫要多想。」揚州知府道,「下官只是提出了一種可能罷了。」

李鶩緊皺眉頭,視線在揚州知府臉上打轉。

不對勁。

此前他並未發表過什麼主見,既然之前都沉默了,為什麼偏偏在傅玄邈氣焰最盛的慶功宴上發難?

這顯然不合常理。

李鶩身旁的均州知府不斷搖頭,帶著在傅玄邈那里嚇破了的膽絮絮叨叨地念道︰「找死……真是找死……」

反觀當事的揚州知府,一臉大義凜然的表情,渾然不懼。

是當真心無畏懼,還是藏有後手?

「定都的事以後再說,今日是慶祝-們大敗遼軍的日子,扯那些做什麼!都來喝酒,喝酒!傅參知,末將敬你一杯!」

一名還算機靈的武將端起酒杯,自作聰明地想要給傅玄邈遞台階。

海青色的蠶紗大袖抬了起來,露出一只瘦削無瑕的右手。傅玄邈擋了一下,敬酒的武將便訕訕地坐了回去。

「既是一種可能,就不應冒然提出,知府既身在官場,應當知道流言蜚語之害。若是因一句揣測,失了忠臣良將,豈不是又一樁‘莫須有’之罪?」

李鶩身旁的均州知府白了臉龐,坐立難安地握著袍角。

「收不了場了……」

「這又是為什麼?」李鶩問。

「他都提莫須有罪了,哪像是要息事寧人的樣子?」均州知府-次白了李鶩一眼,-是鄙夷他的無知。

果然是地痞出身,連絲毫官場禁忌都不知道!

如果說三元及第是所有讀書人共同的最-榮譽,那麼被罵作秦檜——就是所有為官之人共同的最大侮辱!

果不其然,隨著傅玄邈話音落下,揚州知府失去了從容和凜然的姿態。

揚州知府嘴上的胡須微微顫抖著,惱怒的視線直指傅玄邈︰「下官所言句句發自肺腑,出自忠心,怎能同妖言惑眾的秦檜相提並論?傅參知,你這是血口噴人!」

「知府想多了,」傅玄邈微微一笑,「-未曾提過秦檜。」

「你——」

揚州知府半個身子都站了起來,他怒發沖冠,剛要開口說話,一個爽朗的聲音從門口響起︰

「朕沒來遲吧?」

明黃的身影在眾多侍衛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前打圓場的武將踫翻了桌上的酒盞,有半醉的文官嚇得從椅子上跌落。

均州知府剛反應過來,欲跟著眾人跪下,就見他剛剛還唾棄的李鶩,忽的蹭了起來,搶先跪在了兩張桌子中間唯一的空地上。

這……說好的門外漢呢!

均州知府急急忙忙上前走了兩步,好不容易才從烏壓壓跪倒的人群中尋到了一塊躋身之地跪了下去。

眾人高呼萬歲,帳內燈火通明,地上的影子連成一片烏黑的海洋。

李鶩隱于高呼萬歲的官吏之中,悄然抬眼向帳中望去。

傅玄邈跪在台階下的白虎皮上,雙手-舉過頭,緩緩揖拜而下。

「微臣,見過陛下。」

「愛卿請起!」

元龍帝笑著親自扶起傅玄邈。

這大舅哥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年輕的帝王穿著風流有余,威嚴不足的藤黃色便服,長袍上的花紋不是五爪金龍而是寶相花,帳內燭火照在精巧絕倫的金冠玉帶上,水紋-合雲的鏤刻熠熠生輝。

「朕剛剛還在和右督軍說,-們要是趕得巧,正好能趕上蟬雨大勝而歸的慶功宴——你瞧,果不其然!」沈素璋回頭對身後的右督軍笑道。

右督軍低頭揖手,含笑附和道︰「陛下果然料事如神。」

李鶩沒得到今晚元龍帝會出席的消息,他飛快掃了眼周圍,將眾人驚詫狐疑的神色收入眼底,最後視線落在氣定神閑的揚州知府臉上。

原來如此。

這大舅哥和天下第一狗的關系,也不似外界傳言那般君臣和諧。

主帳內暗潮涌動的同時,一輛-角拴著銀鈴的素雅馬車在白蛉平原的燕軍營地外停了下來。

駕車的是兩名小廝模樣的少年,其中一人待馬車停穩後跳下車來,接過車窗里一只縴瘦的手遞出的玉牌,飛快往營地大門跑去。

過了許久,少年和一個身材-大的青年一起走了出來。

燕回左右看了看,捕捉到馬車的蹤跡,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怎麼是你?」

楊柳推開車窗,訝異地看著本該侍立公子左右的人。

「公子今日沒有時間召見你。」燕回壓低聲音,神色凝重道,「陛下來了。」

「陛下不是該在建州嗎?」楊柳驚道。

燕回搖了搖頭︰「-們誰都沒得到消息——陛下這回是瞞著相爺和公子,同右督軍串通好了,悄悄來的。」

楊柳還在因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凝思,燕回說︰「若無要事,公子明日空閑自會召你,若有要事,-可代你稟告。」

楊柳想了片刻,說︰「既如此,那就-公子忙完,——公子親自稟報吧。」

「不會耽擱公子的事情吧?」燕回問。

「不會,此事並不要緊。」楊柳說,「只是公子此前要-查清的李主宗一事,有結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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