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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鶩驅馬靠近流民組成的長龍, 他們遠離了由青壯年組成的龍頭,選擇了謹慎靠近婦孺居多的隊尾。

隨著他們的接近,無數貪婪的目光在麻木的面龐上復活, 不約而同地集中在他們身下的大黃馬上。

沈珠曦甚至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沖著大黃馬吞了幾次口水。

李鶩的視線在人群里掃了掃, 最終鎖定一個面色枯黃的老者。他自己都走得艱難費力,卻扔沒有拋棄骨瘦如柴的妻子, 兩人互相攙扶著,行進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上。

他驅馬靠近二人,坐在馬上問道︰「老人家,你們是從哪兒來的,這又是去哪兒?」

老者抬頭看了看他們, 似乎是沈珠曦二人的容貌和衣著讓他覺得他們不是壞人,老者臉上警惕的神色稍松。

「我們從梁州來,听說湖廣不缺糧, 我們打算去湖廣避一避。」

「老人家, 你們從梁州來,可經過了金州和襄州?」沈珠曦忍不住道。

她問的也是李鶩想問的。李鶩停下來, 等著老者的回答。

老者的目光在沈珠曦和李鶩臉上一掃而過, 了然道︰「你們是有親眷在這兩個地方吧?」

李鶩道︰「沒錯。」

「亂啦, 都亂啦。」老者嘆息著搖頭,布滿溝壑的臉上淒苦一閃而過, 「金州起義了,出入都不得放行。襄州爆發動亂,已經被武英節度使派軍鎮壓了。我們經過襄州的時候, 襄陽城樓下堆滿平民的尸體。有的被豺狼野犬叼走了,有的則被人拖走了……我和老婆子路過襄陽的時候,腿肚子都發軟了。」

襄陽的情況竟然惡劣至此, 比沈珠曦預料的還要差上百倍!

她光是听別人轉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更別提親身經歷這一切的人。留在襄陽城的隨蕊是否逃過一劫?

沈珠曦不敢細想。

九娘在金州魚頭縣,隨蕊在襄州襄陽,還有魚頭鎮上那麼多鄉親父老,愛佔便宜的河柳堂掌櫃,狡詐陰險的當鋪老板,刀子嘴豆腐心的唐大夫,手藝超絕的丁三娘……這些人,他們都還好嗎?

沈珠曦恨不得現在就插上翅膀飛回去查看他們是否安好,可理智告訴她,即便她插翅飛回,對眼下的局面也沒有絲毫幫助。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逃難路上照顧自己,不讓李鶩過多為難。

沈珠曦正在為金州和襄州的那些熟人擔心,李鶩忽然變色,刷地抽出腰間長刀。

刀尖上銳利的寒光映出孩子僵硬而害怕的臉。先前那個對著大黃馬咽口水的孩子不知何時悄悄潛到了馬後,正朝著沈珠曦的荷包伸出髒兮兮的手。

沈珠曦嚇得面色蒼白,趕緊攥緊了自己的荷包。

她的鳳牌可在里面!

「你敢踫一下,老子就把你的手宰了。」李鶩面無表情,寒聲道。

小臉干黃的孩子屈服于刀芒的威懾,不情不願地收回手,悻悻地跑回了人群。一個穿布衣的男子摟住了男童,父子倆都用渴望和嫉恨的目光看著馬上的兩人。

李鶩冷冷掃了一眼人群中其他蠢蠢欲動的人,拉動韁繩調轉馬頭,馬肚子用力一夾︰「駕!」

大黃馬疾馳起來。

沈珠曦被顛得一頭撞進李鶩懷里。

當天晚上,他們又在山洞落腳。大黃馬被栓在洞外,蹄子不斷扒拉著腳下的雪地,時不時低頭啃食挖出的枯草。

沈珠曦鋪好晚上睡覺的地方,轉頭一看,李鶩眉頭緊鎖地坐在一顆扁石頭上,手拿一根細細的樹枝,專心在地上寫寫畫畫。

她走過去一看,驚訝道︰「你在畫地圖?」

這回輪到李鶩吃驚了,他抬頭看了過來︰「你認得?」

「怎麼不認得?我在御書房里見過不少山河輿圖。你在這里寫了個金,右邊是上均下房,再往右你寫了個香——你忘記襄字怎麼寫了吧?」沈珠曦拿過他手里的樹枝,用腳擦去框起來的「香」字,重新寫了「襄」上去。

「所以,這里就是梁州。」沈珠曦再次擦掉金字左邊的「兩」字,寫了「梁」字替補上去。

「梁州再左邊是什麼?」李鶩問。

「梁州再左邊就是武州,武州再左邊是宕州,宕州再往左是疊州,疊州再出去,那就是吐蕃了。」

沈珠曦補全了她說的這幾個州,又在疊州外,圈出一大塊區域,寫上了吐蕃的名字。

這次換李鶩拿走了樹枝,將地上的所有圖畫都圈了起來。

他說︰「這次旱災導致的饑荒,幾乎波及整個大燕。幸好我們走得早,如果現在還在襄陽,想走也走不了了。」

沈珠曦這時也不由佩服起李鶩的決斷來。

要是他們沒有離開襄陽,恐怕這時已是凶多吉少。

「你能把大燕地圖畫下來嗎?」李鶩問。

「畫下來?」沈珠曦有些吃驚,她想了想,道,「像這樣的簡陋地圖現在就能畫,但是如果要加上關隘和地形,沒有四五天的時間,畫不下來。」

李鶩震驚地看著她︰「你有這一手還不早說?」

「你也沒問我呀!」沈珠曦一臉無辜。

「等到了湖州,你就給我畫下來。」李鶩道。

沈珠曦猶豫片刻後,答應了。反正李鶩以後是要幫著大燕打叛軍的,她給他畫輿圖,也沒有關系吧?

「讓我看看你的腿根子。」李鶩向她的腿伸出手來。

「已經好了!」沈珠曦紅著臉打開他的手。

「你又睜眼說瞎話。」李鶩一臉不信。

「真的好了,今天只是有些紅而已,沒有像以往一樣破皮流血了。」沈珠曦裝作隨意的樣子笑道,「我也和你一樣皮糙肉厚了,明天你可以讓馬兒跑快些了。」

「跑快些?好讓你再變得稀巴爛?」李鶩沒好氣地說。他從扁石頭上站了起來,把手里的樹枝扔進火堆里,說,「我去附近找點吃的,你在這里等我,別亂走。」

每一次,他都會特意叮囑「別亂走」。曾經亂跑過的沈珠曦心虛,不敢抱怨他嘮叨,大聲道︰「知道了!」

李鶩這才拿起牛皮水袋走出山洞,但是沒走兩步,他又走了回來,從布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扔了過來。

「放在身上防身。」

沈珠曦嫌棄地看著地上那把可能帶腳氣的匕首,剛想問他有沒有別的選擇,李鶩卻已真的走出了山洞。

她只好等匕首散了會風,這才小心翼翼地拿來藏在寬大的衣袍里。

她左等右等,不時撿起地上的樹枝戳戳燃燒的火堆,等到月亮都爬上梢頭,她也越來越焦躁難安時,李鶩終于回來了。

他扔下三個看不出模樣的植物塊睫,又抖了抖手里野菜上的水珠,把水袋遞給沈珠曦。

「喝吧,留一點一會煮菜。」

沈珠曦口渴得不行,還是沒有立即開喝。她望著李鶩,問︰「你呢?」

「我在溪邊喝過了,你喝吧。」李鶩道,「我原本還想叉條魚回來——」

沈珠曦听到「魚」這個字,條件反射豎起耳朵。

李鶩搖了搖頭︰「不行,水里比老子的鍋底還干淨。什麼都沒有,早就被小兔崽子們撈完了。」

沈珠曦失望地重新看向那奇形怪狀的植物塊睫,思考這東西吃起來是個什麼味道。

她為了節省清水,喝了幾口濕潤干燥的喉嚨就把水袋還給了李鶩。

李鶩把水袋里剩余的水倒了一半進石頭堆起來的小破鍋里。火苗從石頭縫隙里鑽出,舌忝舐著漆黑的鍋底。李鶩在扁石頭上坐了下來,從沈珠曦處要回匕首,取了刀鞘,刷刷幾下就削掉了不知名植物塊睫的粗糙表皮。

沈珠曦看著那把從他靴子里拿出的匕首,欲言又止了好幾次。

……算了。

有的吃就不錯了,李屁人辛辛苦苦找回來的食物,她還是不要在這時挑三揀四。

削成片的青綠色塊睫和野菜一齊入鍋,山洞里很快就飄起了淡淡的香味。三個植物塊睫和一把野菜,原本看起來不少,下了鍋後很快就縮小了大半,最後撈出鍋的干貨,連一個小陶碗都裝不滿。

「吃吧。」李鶩把陶碗遞給她。

「你呢?」沈珠曦又問。

「我吃過了。」

「你什麼時候吃的?」

「路上掏了一個鳥窩,生吃了七八個鳥蛋。」李鶩揚起眉頭,「怕你罵我,一直沒說。」

「真的?」沈珠曦狐疑道。

「不信你來模我肚皮。」李鶩大大方方地撩起上衣,毫不心虛道,「我現在脹得很,只想喝幾口湯壓一壓。」

那緊實的月復肌一露出來,嚇得沈珠曦連忙移開目光。

要她上手去模,她是萬萬不敢的。

李鶩的神情太誠懇,讓她信了他的話。有鳥蛋吃的話,這鍋清湯確實沒什麼吸引力。

她接過陶碗,仔細端詳著這碗淡綠色的菜湯。

近似煮青菜的清香若有若無地繚繞在鼻尖,沈珠曦對這鍋一滴油鹽都沒有的清湯升起一絲希望,等到入口時,她卻如遭雷擊。這粘稠的口感,微腥的味道,讓沈珠曦一瞬有種自己在吃鼻涕的錯覺。

她險些當場嘔吐出來。

可李鶩坐在一旁看著她,眼神專注。

所以她忍住了。不但忍住了,還屏住呼吸,閉著眼楮,咬牙把它喝光了。

光碗的時候,沈珠曦全靠意志力,才壓下了試圖沖出喉嚨的熱湯。

李鶩沒有問她味道如何,因為他把剩下的殘湯剩渣倒進碗里喝下去的時候,也皺著眉頭。可是他們兩人,誰都沒有浪費丁點湯汁。

沈珠曦忽然想到了不久前李鶩煮的那碗牛肉面。

明明只是幾個月前的事,現在想來,卻好像隔了一輩子那麼長。

這饑荒,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

為什麼各地衙門都毫無動靜?

百姓的死活,對他們來說根本無關緊要嗎?

無論是大燕朝廷,還是如今的偽帝政權,他們存在的意義難道就是向百姓收稅,卻絲毫不向百姓提供任何保障和庇護嗎?

沈珠曦灰心喪氣,不明白寄生在天下蒼生骨血上的這個龐大組織究竟是從何處,何時起,出了問題。

為什麼大燕朝廷如此,偽帝政權也如此?

「別想了,人的煩惱都是想出來的。」

李鶩大大咧咧地倒在了被單上,雙手疊在腦後,漫不經心道︰

「水來搬水缸,兵來老子擋。只要人還活著,一切都會好的。」

只要人還活著,一切都會好的。

沈珠曦默念了一遍,對他的話莫名深信不疑。

一切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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