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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的月光順著深色屋檐而下, 鋪滿空曠庭院。夜色中冷清的薄霧,像一層浮動的雪,飄散在寂靜的夜色。

原本應該合家歡聚, 張燈結彩的元旦, 位于北都的韓府上卻彌漫著淒雲慘霧。

一個沉青色的身影踉蹌奔出書房,卻又在月光傾瀉的屋檐下停住了腳步, 呆呆地看著擺放在庭院中的簡陋棺槨。

接連落水似地撲通聲,院中依然身著戎裝,滿臉疲憊的侍衛跪了一地。

領頭侍衛叩首,悲愴道︰「韓大人,屬下罪該萬死!」

院中回蕩著他似哭未哭的尾音。

一聲過, 萬籟寂。

無數個頭顱磕在地上,戰戰兢兢不敢抬頭。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終于傳來微弱的腳步聲。

韓逢年邁著遲鈍的腳步, 緩緩挪到幼弟的棺槨面前。

幼弟僵硬而青白的面龐擊碎了他心中最後的希望, 韓逢年渾身力氣流走,他扶著棺木邊緣, 半跌半坐下來。

他看著幼弟臉上已經發黑的刀口, 啞聲道︰「……是誰做的?」

侍衛頭領將躲雨路上偶然發生的一事, 事無遺漏地完全轉述給韓逢年。

「……二公子帶著二十人先行追逐三兄弟一行,屬下帶著車隊趕到時, 二公子已經……沒了氣息。」侍衛頭領悲聲道,「屬下派去白牛縣的人已發回消息,白牛縣並無符合條件的三兄弟。為了讓二公子盡早入土為安, 屬下帶著一部分人隨二公子的靈柩先行返回北都,另余的兄弟則繼續尋找線索,緝捕犯人。」

侍衛頭領一叩到底, 顫聲道︰「屬下願以死謝罪,還請大人饒過其余兄弟!」

「……此事,是他自作主張,你已勸過,他仍要一意孤行。」韓逢年像是大病初愈的人,氣若游絲道,「……怪不得你。」

「大人——」侍衛頭領既羞愧又動容,淚流滿面著再次一叩到底。

「月兒雖驕縱,卻不是無的放矢之人。」韓逢年看著幼弟慘白的尸身,輕聲道,「那三男一女,定然有非同尋常的地方。」

侍衛首領努力回憶當晚的情景,補充道︰「二公子雖然請那三兄弟喝酒,但對那女子,似乎更為關注。」

「通緝令可畫好?」

「大人請看。」侍衛首領從懷中掏出四張通緝令,起身彎腰獻上。

四張通緝令,三個男人各有特征,一個穿著少見的聯珠對鴨紋的圓領袍,一個身高九尺,一個臉上有紅坑。倒是那名女子,兩只眼楮一個嘴巴,除了看得出來模樣甚佳外,並無什麼有利搜尋的特征。

韓逢年看了兩眼,將上面的人像印入腦海,通緝令握在手中,垂了下來。

「誰是交戰中幸存下來的人?」韓逢年問。

侍衛頭領一個眼神,三個侍衛膽戰心驚地跪了出來。

「交戰時和交戰前,二公子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韓逢年道。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後,其中一人說道︰「好像是有一句話……那三兄弟里的大哥問二公子為何要殺他,二公子說……要怪就只能怪他娶錯了人。」

另外兩人毫無異議,點頭附和。

「除此以外呢?」韓逢年問。

三人想了又想,一臉茫然地搖頭。

「好。」韓逢年緩緩道,「你們背信棄主,便在月兒面前自己動手吧。」

空氣為之一靜。

三個侍衛回過神來,一人旋即渾身癱軟,一人立即磕頭哭喊求饒,剩下那人面色慘白,直逼棺槨之人。

「……如此,我還可以饒你們的親眷一命。」韓逢年淡淡道。

片刻後,面色慘白那人抽出了腰間的長劍,慢慢橫上了自己的脖子。

「大人!」侍衛頭領滿目含淚。

韓逢年面無波瀾,靜靜看著棺槨中唯一的同母血親。

長劍轉動,鮮血如箭飆射而出。

滿浴月光,如水空明的青石地面上多出了一道血線。

韓逢年無動于衷,面無表情。

哭聲停了,剩下的兩個侍衛用顫抖的手將長劍橫上脖子。

地面上多又了幾道血線,不多時,便被擴散的血泊覆蓋了。

侍衛頭領再次叩首,痛苦的眼淚滴落地面,和逐漸蔓延的血泊融為一體。

「大人,此三人已經伏誅,還請大人放過他們的家眷。」

「給他們筆銀子,送他們出北都吧。」韓逢年道。

「多謝大人!」侍衛首領滿臉感激。

韓逢年嘆了口氣,道︰「你們下去罷,叫子昌進來。」

侍衛們搬著三具尸身,一齊退下了。

院中只剩沉默不語的韓逢年和一個同樣沉默不語的尸體。

他看著褪盡驕縱霸道的幼弟,輕聲道︰「月兒啊,你終究是害死了自己……你安心走罷,這個仇,大哥幫你報。」

一個身穿墨灰色水綢長襦的男子匆匆步入庭院,行禮後跪倒在韓逢年面前,目光從棺槨上一掃而過。

「韓兄,請節哀順變……」他哀聲道。

韓逢年揮了揮手,扶著棺槨站起。季子昌連忙起身相扶。

「子昌,襄州的使者是否還在府中?」韓逢年道。

「是,今日他還來探過在下的口風,想知道何時才能見到韓兄。」季子昌道,「看他焦急的模樣,襄州知府的確已經走投無路。」

「明日你就尋個由頭,打發他回去。」韓逢年面色一冷,「吾弟慘死襄州境內,範為還想向我北都借糧?異想天開!」

「喏。」季子昌恭敬應是,「淳于將軍那里……」

「我自會說服將軍。」韓逢年道,「一旦襄陽暴民起義,淳于將軍手持旌節,即可名正言順取下襄州。」

「韓兄大才。」季子昌揖手。

「愚兄記得,你出山之前,曾有幸拜入陰陽大家門下?」

季子昌搖頭道︰「在下慚愧,我雖在師父門下苦修八年,對陰陽說和五行說依舊只是略通皮毛。」

「足夠了。」韓逢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吾弟安魂之處,以及之後的諸多白事,可否拜托賢弟操辦?」

「得韓兄信任,子昌必不負所托!」季子昌連忙一揖到底。

「元日佳節,子昌不必多留,早些回去和家人團聚吧。」

「可是……」季子昌望向地上棺槨。

「不礙事。」韓逢年露出慘淡一笑,「我平日忙于公務,對月兒疏于管教,今夜,就讓我好好陪他一晚。」

季子昌欲言又止,最後化為一聲長嘆,揖手告退。

韓逢年看著棺槨中僵硬而陌生的幼弟容顏,輕聲道︰「來人。」

「……大人。」

一個身影幾乎融入陰影的死士悄悄走出,單膝跪于韓逢年面前。

「千里,血仇不得不報啊。」韓逢年自語般喃喃道,「那三人的家眷,等他們出了北都,便送他們上路罷。」

「屬下領命。」周千里低頭領命,面無表情。

「你帶上這個。」韓逢年將手中攥了許久的通緝令遞給他,「誰取了月兒的性命,你就帶誰的人頭回來見我。」

「喏。」

韓逢年手里的四張通緝令不見了。

片刻後,院中又只剩下他一人的影子。

大燕迎來最黑暗的一個元月,而漫漫長夜,才剛開始。

北都的千里之外,人們正在經歷一場酷雪。

大雪覆蓋了地面,掩埋住的除了地面,還有飽受饑荒的人們心中最後的希望。

野菜沒有了,河水結冰了,鳥獸都藏進了山林,除了啃樹皮吞泥土以外,似乎再也找不到可以入口的東西。

從前,一個野果落在地上根本無人問津,如今,為了一個野果人們就可豁出性命,大打出手。

當生存也成了難以滿足的奢望時,人命,不如草芥。

壽州和廬州交界處的一座山腳下,篝火在避風的山洞里熊熊燃燒。

玉屑般的雪花洋洋灑灑飄下,為茂密的樹木裹上一件銀裝。

李鶩眉頭緊鎖地把僅剩的干糧數了又數。

捉襟見肘。

無論再怎麼省,也不可能熬到離開廬州。

出了廬州,還有一個偌大的宣州才能抵達湖州。宣州毗鄰湖州,糧食短缺情況或許已經改善許多,但在那之前,他們必須有糧撐到進入宣州才行。

兩個拳頭大小的饅頭,就是他們僅剩的糧食。

一路上,所有途徑的米行都緊閉大門,米價已是天價,並且有價無市,即便兜里揣著銀子也找不到一個肯賣一勺米的人。

「他們回來了!」冷得縮緊肩膀,依然固執等在山洞門口的沈珠曦驚喜叫道。

李鶩連忙裹好饅頭,重新靠上山壁,故作隨意道︰「噢,知道了。」

李和李鵲披著一身雪花走了進來。

「……怎麼樣?」沈珠曦期待地看著兩人。

李鵲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

「不行,村子里的人家自己也沒存糧了,給多少錢都不賣。」

沈珠曦眼里的亮光也黯了下來。

「你還沒問我呢!」李興沖沖道。

連李鵲都毫無收獲,李又能期待什麼呢?李鶩和李鵲都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沈珠曦卻打起精神,笑著問道︰「你買到吃的了嗎?」

「沒有。」李搖了搖頭,但緊接著說,「我撿到了!」

他拿起一直攥在身邊的拳頭,一臉驕傲地攤開給沈珠曦看。

李掌心里是兩顆毛茸茸的栗子,是「我從雪地里撿的!」

沈珠曦笑道︰「雕兒真棒。」

李嘿嘿笑了起來。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夾雜著細雪的大風在山洞外呼嘯,連帶著山洞里的火苗跟著忽閃忽閃,干燥的柴木偶爾蹦出一枚火星,轉瞬便熄滅在冰冷的黃土上。

李鶩拿出一個饅頭,在眾人面前均分成四分,挨個分了出去,最後的四分之一饅頭他又掰成了兩半,自己只留下一半,另一半再次均分給了李李鵲二人。

李毫不猶豫收下了,李鵲看了半晌,不知在想什麼,最後也收了下去。

李鶩看向沈珠曦,她連忙道︰「我不餓,吃這個就足夠了。」

他沒有強求,靠在山壁上,慢慢吃起了少得可憐的饅頭塊。

沈珠曦悄悄把手里的四分之一個饅頭掰成兩半,藏了一半進荷包里。

李兩口就吃完了手里的饅頭,又把地上掉的饅頭渣滓也細心地撿起來吃了。若是放在平常,沈珠曦定會教訓他,可是現在,她和其他人一樣,默默看著李撿食殘渣。

李把地上的饅頭屑掃了一遍後,拳頭一捏,徒手敲碎了兩個生栗子。

他小心翼翼地分出栗子殼,把栗子果肉捧在手心,第一個遞向李鶩︰「大哥……大哥吃。」

李鶩沒拒絕,撿了最小的兩粒栗子肉。李接著把手心對準沈珠曦,她不忍拒絕,也拿了最小的一粒栗子肉,這回,李將手心對準李鵲。

李鵲一口氣就抓走了大半。

「你——」李變了臉色。

「你自己要給我的。」李鵲笑嘻嘻道。

「……哼!」李氣哼哼地坐下了,「我是二哥……不和你計較我!」

一陣寒風從洞口吹了進來,沈珠曦冷得抱緊雙肩,坐在身旁的李鶩發現了,把她身上的袍子重新系了一遍,領口緊緊拉攏起來。

「還冷嗎?」他握了握沈珠曦的手。

沈珠曦把冰冷的指尖藏在手心,笑道︰「不冷。」

李鶩沒說什麼。

「大哥,今晚我和二哥守夜吧。」李鵲道,「你已經守了兩夜,再這麼下去也堅持不住。」

「……嗯。」

當天夜里,沈珠曦睡在了山洞最里面,李鶩睡在身旁,負責守夜的李鵲和李則繞著篝火而坐。

李還在為李鵲一把抓走大半栗子肉的事生氣,一句話也不肯跟他說。

李鵲神色如常,仿佛並不在意對面生氣的大女圭女圭。

沈珠曦這幾日吃得少,動得多,再加上連日趕路,腿根的傷好了又破,破了又好,每到夜幕降臨就疲憊不堪。幾乎躺下沒多久,她就睡過去了。

夜里,她感覺陷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這個熱烘烘的懷抱像個溫暖的避風港,隔開了風里的冷,擋住了地上的硬,讓沈珠曦不自覺越鑽越近,恨不得把全身都窩進這個熱源。

天明時分,慘白的晨光照射在眼皮上,讓她從睡夢中迷迷糊糊地醒來,昨夜的熱源像是一個美夢,她依然在冰冷而堅硬的地上,身上披著李鶩的一件外衣,旁邊空無一人。

她下意識尋找李鶩的身影。

李鶩坐在山洞門口,喜怒莫測的視線盯著燃了一夜,即將熄滅的篝火。

李和李鵲不見蹤影,栓在山洞門口的馬少了一匹,堆在一起的行李卻一樣沒少.

「你怎麼了?」沈珠曦揉著眼楮坐了起來,「李他們呢?」

話音剛落,她就看到了李鶩看的東西。

他看的不是篝火,而是篝火旁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湖州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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