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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的日頭只剩余暉,像一把火灑在小小的院子里。

李雕兒盤腿坐在桂花樹下,布滿老繭的大手拿著一片桂葉吹個不停。李雀兒靠在籬笆上,一臉嫌棄地說︰「你連個響兒都吹不出來,光嘴里噗噗,跟放屁一樣。」

李雕兒不理他,顧自噗噗個不停。

李雀兒走到樹下,摘下一片桂葉放到嘴里,不一會就有清脆靈動的聲音從葉片上發出。

李雕兒本來一人吹得開心,現在有了對比,高下立判。

他扔了桂葉,狠狠踩了兩腳仍不解氣,掄圓了拳頭就朝桂樹打去。

「樹砸壞了,大哥饒不了你。」李雀兒說。

李雕兒半道剎住拳頭,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漲紅了一臉橫肉。

「你——你為什麼總欺負二哥?」他瞪著李雀兒。

「你要是找不到事做,就去屋里看看,沈姑娘或許醒了。」

「我不去!」李雕兒扭頭蹲下,一臉郁悶︰「大哥偏心她,一來就給她吃下水。我想吃他卻總不給我做!」

李雀兒不以為意,疊起了手中的桂葉。

「一點下水算什麼呀,你知道大哥去哪兒了嗎?」

李雕兒抬頭,一臉好奇︰「去哪兒了?」

「大哥給她去請大夫了。」

「她吐了,生病了,是該看大夫。」

「大哥生病也只是去山上抓點草藥自己煎水喝,她不過就是有些低燒,大哥竟然親自去素心堂請大夫了——」李雀兒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你知道這說明什麼嗎?」

「說明啥?」

「說明她很值錢。」李雀兒肯定道︰「我本以為她是未來的嫂子,可大哥說不是。既然不是嫂子,那就只能是貨物了。大哥從不做虧本生意。」

「她值錢嗎?」李雕兒兩眼放光︰「值多少?」

「賣到京兆的妓院里去,這般神仙姿色,怎麼也值個千兩銀子。」

「千兩……夠我吃,吃……」李雕兒又開始掰指頭。

「所以你得好好照顧她,她要是沒了,你就沒肉吃了。」李雀兒說︰「這事兒也不能叫她知道,否則她跑了,你也沒肉吃了。」

李雕兒傻笑道︰「好,好……二哥一定照顧好她。」

李鶩和一長衫老者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院外,李雀兒連忙出門迎接。

「大哥,老哥哥——」

堂屋內,沈珠曦扶著泥牆,渾身冰涼無力。

她只是醒來後口干舌燥,想要一杯水罷了,卻不料听到這麼可怕的話!

她驚慌失措地回到床上,險些摔了一跤,好不容易才在李鶩進屋前,把那床有陌生男人氣味的棉被蓋到了身上。

「就是她。」李鶩說︰「吐了之後就暈倒了。」

沈珠曦緊緊閉著眼楮,努力平復急促的心跳。

有人坐到床前,拉起了她的手——竟然沒有放上一塊絲綢遮擋,就這麼直接模上了她的手腕!

「脈搏急促,潮熱發汗。」那人伸手到她額頭探了探,又模了模她的眼皮,說︰「形體消瘦,眼球掠動,脈快而無力,我觀此癥……」

「說人話。」李鶩說。

「這姑娘有虛熱,我開幾服藥就好了。」

「行,開藥。」李鶩說︰「治不好我再來找你。」

「這方子,我回素心堂再寫給你,你來拿方子的時候,一道把藥撿走。」

「我和你一起去。」

李鶩跟著唐大夫走出堂屋後,唐大夫在院子里停下了腳步。

「這姑娘不是縣里的人,她和你什麼關系?」

「認識而已。」李鶩言簡意賅道。

「你可不能做那強拐民女的生意——」

李鶩不高興了,兩道濃眉擰作一堆︰「老子是那種人嗎?」

「是啊!是啊!大哥還給她吃了好多豬下水呢!」李雕兒幫腔道︰「連我的份都吃走了!」

「你閉嘴。」李鶩一個眼刀過去,李雕兒委委屈屈地蹲下了。

「現在各處都亂得很,她那模樣,絕不是普通人家養得出來的。你別怪我多管閑事,老夫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這都是為了你好……」

「知道了,知道了。」李鶩說︰「既然你是看著我長大的,這出診費你還好意思收嗎?」

唐大夫撫著白須說︰「一碼歸一碼,別說咱們不是親的,便是親的,也要明算賬。」

李鶩嘁了一聲,推開了籬笆上的木門。

「除了吃藥,平日里有沒有什麼注意的地方?」

「她的身體底子是好的,此次是受了驚,又許久未進水米才會這樣,並不要緊,多休息便好了。」唐大夫說︰「你這麼緊張她,既然不是強拐民女,那是想讓人家做媳婦?」

「你這個糟老頭子哪來的那麼多廢話?」

「你急什麼,老夫我也是過來人了。你要是有什麼不懂的,盡管來問我……」

李雀兒站在籬笆門前,對二人背影揮手︰「老哥哥慢走——大哥放心,家中有我!」

待兩人的背影都看不見後,李雀兒打了個哈欠,懶洋洋走回院子。

「我去上個茅廁,你看好堂屋。」

「曉得了!」李雕兒頭也不抬,光顧著看桂花樹下兩只大黑螞蟻打架。

李雀兒從土屋一側的小徑走去後院沒多久,堂屋里響起了幾聲咳嗽,一道呼喊︰

「李雕兒……」

李雕兒扭動肩上圓乎乎的腦袋,左右張望了一會,終于發現聲音來自昏暗的堂屋。他拋下兩只打得熱火朝天的螞蟻,走到堂屋門口,朝里探進一頭。

沈珠曦半躺在床上,臉色蒼白。

「李雕兒……幫我拿點喝的水好嗎?」

李雕兒說︰「乖乖隆地咚……要求還挺多。行吧,行吧,看在肉的份上……」

待李雕兒轉身離開後,原本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沈珠曦立即跳了起來。她跑到門邊,看著李雕兒龐大的身軀進了廚房後,立馬跑出堂屋。

打開籬笆門後,李雀兒和李雕兒仍未發現她的出逃。沈珠曦拔下頭上玉簪,扔在院中充滿塵沙的地上,希望李鶩三人能就此知足,不再追捕她。

沈珠曦選了李鶩走的方向,卻又害怕踫上李鶩,一路走得飛快,顧不得回頭。

夕陽已經隱去,天空蒙上一層藍灰色陰影,天色越沉,沈珠曦越是慌張。她從小到大,去過的最遠地方就是皇廟,就是那地方,也在皇宮里,不過是轎子多坐一會罷了,而現在——這都是什麼地方啊?

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往來不絕,挑著擔子賣炊餅的大聲吆喝,聲如銅鑼;開著店面賣米油的鎖著店門,大肚囊就快頂上門鎖;頭發高高盤起的大娘正和魚攤老板就簍子里最後一條草魚討價還價。

老農趕著皮包骨頭的老牛慢悠悠走在街上,一只橘黃色的肥貓懶洋洋地趴在青石台階上與她對視,毛茸茸的尾巴晃來晃去。空中飄蕩著炊餅的香味、青草的草汁味、人群聚集的汗味,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臭味。

沈珠曦六神無主地看著眼前陌生的世界,她不經意地轉頭,撞上一雙渾濁無光,死氣沉沉的銅鈴大眼,沈珠曦嚇得跌坐在地,幾只蒼蠅從毛刺刺的頭顱上受驚飛走。

肉鋪老板娘發出爽朗的笑聲,周圍人的視線不約而同都落了過來。

沈珠曦呆呆看著木板上的黑豬腦袋,渾身血液都流走了。

「小姑娘,第一次出門呀?」

肉鋪老板娘繞過攤位,想要上前扶她,沈珠曦先一步站了起來,踉蹌著轉過身跑走了。

「咦,這……」

沈珠曦頭也不回。

她一口氣跑到人少的地方,一邊喘氣,眼淚一邊止不住的流下。前方有一書生走來,她趕忙又走了幾步,站在一間已經關門的店鋪前,對著緊閉的店門,用力擦了擦眼里的淚。

那雙失去光芒的眼楮,讓她想起了死不瞑目的淑妃。

皇宮中的慘劇忽然復活,連天的大火和慘死的宮人接連浮現在眼前,她無法阻攔,無法忘記。

那書生總算走了,沈珠曦在店門前蹲了下來,蜷縮著身體,一遍遍深呼吸,默念著「不哭」。

不知念了多少遍,眼淚終于止住了,沈珠曦重新打量自己身處的環境,忽然聞到一股古怪的氣味。

她循著氣味看去,最終鎖定自己的繡鞋,她扶著店門,抬起一腳,心膽俱碎。

牛屎,就沾在她的繡鞋下。

沈珠曦再次哭成個淚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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