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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直在流淌,但書櫥始終沒有流出暗河。

一直身處黑暗,沈珠曦都快沒了時間概念,但她的身體始終沒忘,她大婚之日一直憋在身體里的那股內急沖動沒忘。

生理上的痛苦和心靈上的痛苦兩相夾擊,再加上水米未進,沈珠曦在黑暗中昏昏沉沉的時間越來越多。

每到要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沈珠曦便會在虎口咬上一口。

書櫥的空間狹窄逼仄,她的雙腿一開始還會抽筋,後來,連筋也不抽了。

為了轉移注意力,減輕身體上的痛苦,她醒著的時候總是在思考。

思考母妃臨死前有沒有想起過她,思考這一切是否又是她喪門星體質的一次作用,思考父皇和太子兵分兩路,究竟誰會順應天意活下來——

也許活了一個,也許活了兩個,也可能,一個都沒活。

沈珠曦靠在濕潤的櫥壁上,迷迷糊糊地想︰太子若是死了,父皇一定會傷心落淚的。

沈珠曦十分篤定,自己要是死了,父皇興許只是嘆息一聲,但若太子死了,他定會痛哭流涕。

如果說父皇喜新厭舊的心里裝著什麼不可替換的人,那一定是太子。

公正地來說,太子並非什麼昆山片玉,只是投了個好胎,生他的是父皇的結發妻子,青梅竹馬,在最美的年華溘然長逝的元後。

母妃未遭幽禁前,對已經逝去的元後和她留下的太子多有微詞,她和太子的關系並不融洽,可是母妃失勢後,反倒是這個太子對沈珠曦屢次伸出援手。

沈珠曦不可否認,太子的才華沒有兄弟們出色,也有好大喜功,耽于玩樂的性格缺點。但他從不像其他兄妹們一樣刁難她,也不以她取樂,他在水榭涼亭里听歌賞舞時若見了她,總會邀請她一道坐下觀看,順道吃茶用點心。

沈珠曦一直記得,十三歲那年的夏日,太子見了穿著錦灰色襦裙的她,用折扇一端挑了挑她的衣袖,皺眉道︰「六妹年紀輕輕,怎麼總穿這些死氣沉沉的顏色?」

那日,太子問了她喜歡的顏色,轉日就給她送了一套極漂亮的吊鐘花紅衣裙,沈珠曦興沖沖地穿了一次,卻恰好遇見進宮來看她的傅玄邈。

她難以忘記那套後來無聲無息消失的吊鐘花紅衣裙,也難以忘記傅玄邈落在她衣裙上冰冷的目光。

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穿過鮮艷的衣物,除了——嫁衣。

即便是嫁衣,也只穿了半天不到,便染上血污和塵埃混合的烏黑。

意識漸漸模糊,耳邊的水聲逐漸遠去了。沈珠曦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夏日,御花園里的美人蕉鮮艷似火,太子坐在涼亭里,用折扇挑起她的衣袖,問她喜歡什麼顏色。太子的臉龐在日光下搖晃,忽然變成了傅玄邈,翩翩公子溫潤如玉,抬袖放下一枚棋子,含笑看著她為眼前困局冥思苦想。

一時間,眼前的人又變成了母妃,上一刻還將她抱在懷中,下一刻她就指責她不是男兒身,不能幫她穩固帝王的喜愛。

母妃之後,又是父皇,他分明也將她當作過掌上明珠,他將她抱在膝上,指著天上的圓月說︰「那里也有一個小兔子,不過沒有朕的小兔子可愛。」

可是一個接一個的美人入宮,寵冠六宮的人不斷變化,他的掌上明珠也不斷更迭,帝王之愛,比打個噴嚏還要短暫。

曾經坐在他膝頭的小兔子,也在帝王一怒中化作灰燼。

半夢半醒間,沈珠曦淚流不止。

在她即將跌入意識的黑暗時,一縷陽光毫無預兆地照進了書櫥。

……

山林幽靜,一條湍急的小溪叮當作響。溪邊一塊像被斧頭斜著劈過的巨石上躺著三個身形不一的男人,躺在右邊的男人足有九尺多高,光著一雙蒲扇般的大腳,腰粗膀圓,臉生橫肉,偏偏睜得大大的眼楮又圓又亮,人又一板一眼地正躺在巨石之上,顯出一片天真之態。

側躺在中間的男子最為縴瘦,姿勢也最為優雅,他用手臂覆著額頭和眼,單露出一個俊秀的下巴。

最左邊的男子身材修長,奈何姿態最為放浪不羈,臉上又蓋著一頂打漁的斗笠,只能瞧見從腦後延伸出的一束長發黑似濃墨。

「好餓,三弟。」那體型最為龐大的漢子說。

「三弟不餓。」中間那個俊秀青年道。

「都響了,我的肚子。」漢子拍了拍肚皮,發出兩聲悶響。

「我忽然想吃西瓜。」青年說︰「去年夏天的西瓜那是真甜啊,也不知道老農們澆了什麼,個個又紅又甜……」

「餓了,大哥。」漢子又說。

「是‘大哥,我餓了。’再來一遍。」斗笠底下的人道。

漢子乖乖重復了一次︰「大哥,我餓了。」

斗笠下的人在布衣上掏了掏,也不知從哪個隱秘的兜里,竟然模出了一把炒熟的瓜子。漢子從巨石上坐起,小心翼翼地雙手並用,從半空中的那只手里接下了一把瓜子。

「省著點,沒了。」斗笠下的人說。

漢子果然省著點,用門牙磕開瓜子後,先吃瓜子仁,再嚼瓜子皮。

他一邊吃,一邊茫然地看著水流洶涌的小溪上游。

「大哥,怎麼沒東西了呢今天?」

「宮里都打完了,能撈的都撈得差不多了。」

「那再打是啥時候啊?」

「明年吧。」

漢子愁眉苦臉︰「明年啊還要?」

躺中間那個說︰「你下去撈撈,說不定就能撈著呢。」

「你騙我。」漢子說。

「我們前兩天撿的那閹人,是不是從河里撈出來的?」

漢子想了想,點頭道︰「是。」

「他身上是不是有金釵和銀子?」

漢子再點頭︰「是。」

「那你還等什麼?」

漢子果然不等了。他把剩下的瓜子一股腦塞進嘴里,以和龐大身軀不符的靈活動作躥下了巨石,幾步踩進了溪水里,鼓著一雙大眼楮,聚精會神地彎腰模索。

「大哥,昨日我們也沒撈到什麼,估模著都被東青縣和永田縣的那些崽子們拿走了。」俊秀青年坐了起來。

他的樣貌的確俊秀過人,只可惜僅限右半邊。他整個左臉頰的肉幾乎都不見了,只剩薄薄的一層皮覆在骨頭上,讓兩邊臉顯得極不對稱,光看哪半邊臉都好,但若合在一起看,就有一股讓人毛骨悚然的詭異。

「仗都打完了,撈不到也正常。」斗笠下的男子說︰「明天我們就不來了。」

「我和獨眼龍說過了,上次的那些東西,他給這個數。」

斗笠拉開了一點,一雙神采奕奕的黑眼眸瞥了眼青年比出的三個指頭。

「三百兩?」

「三百兩。」青年笑眯眯地說︰「都是最新的宮樣,價格高著呢。」

斗笠又拉了上去,男人在底下說︰「就是五百兩他也有的賺,拿去江南,隨便翻一番不是問題。」

「銀子我已經拿到了,還是藏在老地方。」

「等過兩天,你和我去通州收賬。你和老二的衣服都舊了,去通州購置幾套新的——」男人說︰「我出錢。」

「謝謝大哥!」青年笑道︰「大哥上次給我的——」

「人!人!人!」漢子忽然大叫起來︰「撈到了!」

青年扭頭看去,漢子正張開雙腿蹲在溪里,雙手大開,死死掌著一個棕紅色的書櫥不讓它被水沖走。

「那是櫃子,不是人。」青年說。

「是人!是人!真的是人!」漢子露出急色,大聲喊道︰「大哥,是人!女人!活的!」

斗笠被完全扯下了,一直沒有露出真容的男人從巨石上坐了起來,露出一張曬成小麥色的臉。他眉發烏黑,眼眸透亮,緊實的背肌和三頭肌在布衣下隱露輪廓,神氣豪上如朝陽之輝。

他和青年對視一眼,率先跳下巨石,如躍下枝頭的豹子,肌肉連成優美一線。

漢子將書櫥拖上岸,一臉等待嘉獎的小狗表情望著男人。青年往門縫里望了一眼,回頭再看向男人,臉色已然變了。

「……真的有人。」他說。

漢子高興道︰「看吧!有人,我早說了!」

男人蹲下來,在門上屈指敲了敲。里面沒有傳來回音。

「死了?」青年說。

「沒死!」漢子急道︰「剛剛還和我說話呢!」

書櫥外的聲音都被沈珠曦听在耳中,只是她實在太虛弱了,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嗓子眼里擠出氣若游絲的聲音︰

「救命……」

她的聲音一出,外邊靜了片刻。

「還真是個女人。」有人說。

她的意志力已經到了極限,不但全身麻痹,小月復絞痛,還一陣一陣地眼前發黑,沈珠曦生怕他們棄她而去,攢起僅剩的力氣,沖門縫外喊︰「救我……」

她已經用了全部力氣,可那聲音就跟蝴蝶撲扇翅膀一樣輕微。

好在沒過一會,一個此前並未出現過的聲音開口了︰「你別動。」

沈珠曦還沒來得及回答,外邊一聲大響,她听到書櫥的金鎖 嗒一聲落到地上,接著,兩扇木門被從外打開,刺目的陽光忽然投射進來,沈珠曦不由閉上了眼。

許久都沒有聲音傳來。

她試著睜眼。淚眼婆娑的視野中,一個男人蹲在書櫥前,一動不動地望著她。沈珠曦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他的目光就像一簇明亮的火焰,讓她條件反射地避開了視線。

他身旁還有兩個男人,一個高得嚇人,像個巨人,一邊在嘴里咀嚼什麼,一邊瞪著圓溜溜的眼楮看她;一個長得嚇人,左臉像被什麼野獸啃了一口,只剩紅彤彤的一層皮和凹陷的深坑,正全方面地端詳手中的金鎖。

沈珠曦在書櫥里呆得久了,脖子以下都麻木了,她好不容易從書櫥里掙扎出來,那個男人扶住了她就要傾倒的身體。

「我……」

她的聲音太小,不僅面前的男人沒听清,旁邊的兩個男人也沒听清。

眼見三個男人的視線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沈珠曦臉上越來越燙,她多年經受的教育告訴她閉嘴,生理上的強烈痛苦卻逼著她哭著也要開口︰

「我要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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