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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0章 所謂考較

那一刻,堂堂離宮直屬天闕城五方府君之一的北府君,宛如虔誠的信徒那般跪倒在地,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地面,一動也不敢動。

府君一職,雖說比不上三殿高層,比不上天殿七仙, 更比不上三位總殿。但在離宮無數人眼中也是不可望也不可及的存在了。

然而卻在這一刻,五體投地,虔誠跪拜。

倘若這一幕傳出去了,恐怕會掀起感驚天駭浪。

但對于北府君自身來說,這一拜卻是應該。

于情,這五方軍主在某種意義上乃是如今所有天闕五方城生靈的先祖, 拜之, 應當!

于理,戰爭歲月,他們將自己的,身軀,靈魂乃至存在本身,都犧牲在了那場與乾道的戰爭當中,在那個離道並不強盛,仙人稀少的年代,很大程度上都是靠這些百戰不死的英靈守護離道,哪怕身軀隕滅,靈魂腐朽的如今,仍在黑暗中默默守護。拜之,更是應當!

另外,不得不說其余四位府君不願意來這無軍殿也是有道理的。

——北府君此刻所承受到的五位軍主並非刻意散發的壓迫力,就已讓他萬般艱難,唯有跪下,呈臣服之態, 方才略微輕松一些。

在說完最開始的那一句話後, 北府君就這樣一直跪著,沒有對方的允許, 他不敢站起,不敢抬頭,甚至連多余的一句話也不敢說。

針落可聞的沉默,一直持續了數十個呼吸。

但北府君卻直感覺彷佛度過了數百萬那般漫長個難熬。

終于,在死寂之中,一道沙啞而蒼茫的聲音回蕩在大殿內。

「吾等……後輩?起身。」

那聲音古老而有力,宛如雷霆嗡鳴,但仔細一听,其中又彷佛有無數個不同的聲音,男女老少,盡皆有之。

于是,北府君抬起頭來!

卻見前方五尊巍峨石碑中最中央的那一尊之下,那渾身籠罩在澹金色甲胃中的虛幻人影,睜開了眼楮。

與此同時,他周遭的迷霧也緩緩消散,露出那一張奇異的臉龐——與他的聲音一樣,這張臉平平無奇, 但仔細去看時,卻彷佛變幻莫測,能看到無數張不同的面容那樣。

一張張面孔浮現在北府君眼中, 冰冷皺眉的,面無表情的,柔和滄桑的……

十面,百面,千面,萬面……

彷佛永無盡頭!

對此,北府君並不感到意外。

——實際上,雖然他稱呼對方為「將軍」、「軍主」,但眼前的五道人影卻並非是真正意義上的「人」。

而是以一開始的五方軍的將軍的存在作為容器,凝結了百萬英靈的執念而形成的擁有神智的思念體。

也可以說……軍魂!

倘若把外界那些鋼鐵的英靈看做一體,比作五具無比龐大的身軀,那眼前的五位軍主,就是身軀的靈魂。

或者再說得夸張一點,眼前的五方軍主,便是百萬英靈本身。

所以,金色石碑下的那位龍驤軍主的聲音與面容才會那般繁雜與混亂。

如蒙大赦那般,北府君站起身,再度躬身一禮。

此刻,那位龍驤軍主再說話了,「吾之後輩,所為何事?」

說罷,他用那混沌而深遠的眸子盯著北府君。

在這目光之下,北府君不敢對視,甚至心頭隱隱打起了退堂鼓。

——因為被這位軍主所看著,他感覺彷佛心里的一切陰暗都被看透了那般。

但他知曉,這只是錯覺——人心是這世上最復雜的東西,哪怕仙人,也難以讀懂。

于是短暫的猶豫後,北府君深吸一口氣,將江南上任天之總殿的一切過程不敢隱瞞,徐徐道來。

最後,他望著龍驤軍主,語氣悲涼,「如此小輩,一無功勛,二無政績,怎可坐上那總殿之位?倒是怕是外行亂內行,一塌湖涂也!」

「因此,晚輩請求軍主大人于七仙會武之上親自出手,予他以教訓,責令其收斂,不敢放肆!」

說罷,又是砰砰砰三個響頭叩在地上。

清脆可聞!

然後,便是熟悉的沉默,整個五軍殿陷入死寂當中。

低著頭的北府君彷佛手握木尺的教書先生前頑皮的學生那般,誠惶誠恐,不敢抬頭。

良久以後,空氣中才想起龍驤軍主沙啞的聲音。

「猜疑。」

「妒忌。」

「不滿。」

「多麼熟悉的味道啊……只有活潑的血肉生靈方才能散發的氣味兒……吾輩這些半死不活的老怪物……卻是無法體驗了……」

他的聲音很輕,沒有任何嚴苛的味道,甚至北府君都不能確定龍驤軍主究竟是在和他說話,還是喃喃自語。

但……那一瞬間,他渾身彷若篩糠一般劇烈的顫抖起來!

誠然,方才他所說的一切,的確是五方府君阻撓江南的原因之一。

但這其中,又有多少成分是因為嫉妒這一步登天的年輕人呢?

一成?

三成?

還是五成?

北府君自己心頭都無法確定。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樣的原因也確實是有的。

然後,現在,被五位軍主之一的龍驤軍主,一一道出!

就像一絲不掛站在對方面前那樣,被完完全全地看穿一切!

那一刻,無盡的悔恨與恐懼從北府君腦中涌起,彷佛潮汐一般包圍了他如孤島一般的心髒!

他 然醒悟過來!

——是太久未曾來過五軍殿了感受恐懼了麼?還是在外勾心斗角蒙了心?亦或是被江南的上任沖昏了頭腦?

他北府君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眼前那從尸山血海中走過來,或者說他們自身就是無盡的閻浮地獄的五方軍主是可以拿來利用的?

五方軍主,血手人屠,自戰爭歲月便一直恆古長存的偉岸存在!

豈是他一個活了兩三萬年的小小府君能夠撥弄和揣度的?

然而,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當北府君連自己埋在哪兒都想好了的時候。

龍瓖軍主卻緩緩開口,「好。」

北府君愣住了,甚至短暫地忘記了恐懼,抬起頭來,聲音顫抖,支支吾吾,「您……您……說……」

「吾輩說——可以。」

龍驤軍主面色如常,緩緩開口,「吾輩會在七仙會武上看一看這位天之總殿。」

那一剎那,就像患了絕癥病入膏肓的人突然發現是誤診一樣,北府君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怎麼?」

龍驤軍主澹澹地看了他一眼,「還不走?是要留下陪伴吾等麼?」

話音落下,北府君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

連連跪下叩拜,然後恭敬告退!

他甚至不敢轉身,不敢回頭,就這樣一步一步背對著大門退出五軍殿,退出天闕金門!

門外,方才還各種著急有事推月兌的四位府君,現在卻一個沒走。

頗為緊張地看著那平靜的天闕金門。

——到了他們這個位置,實際上已經成百上千年未曾有過「緊張」這種情緒了。

但今日之事,絕對算得上一件。

終于,日升月落。

第二天,朝陽升起的時候,北府君的身影才緩緩從金門中退出來。

——此刻的他,哪兒還有任何一點威嚴的模樣?

如同一個孱弱無力的凡人一般,臉色煞白,渾身被汗水浸透,大口喘息著,彷若劫後余生!

那一刻,四位府君急不可耐地圍了上來,中府君看著那狼狽的模樣,張了張嘴,「您……沒事吧?」

北府君彷佛走出天牢的囚徒那般大口呼吸著空氣——盡管呼吸對于他們來說並非必要的,但北府君在五軍殿的那片刻,卻讓他重新回憶起了當初身為凡人孱弱無力的歲月。

同時,對于眼前這四個有福同享有難退群的「同僚」,北府君瞪了他們一眼,哼聲道,「雖然出了些意外,但那五位軍主……終究還是答應了。」

那一刻,四人皆長長地松了口氣,眼眸中,露出驚喜之色!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西府君喃喃開口。

而這個時候,魁梧的東府君卻突然眉頭皺起,「本君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頓了頓,他看著四人,緩緩開口,「倘若……本君是說倘若……倘若即便那五位先祖出手,那位總殿仍能安然度過……又該怎麼辦?」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其余四位府君都彷佛看傻子一般看向他。

良久,那唯一一名女子的南府君才嘆了口氣,彷佛累了那般,「你醒一醒——倘若他真是連五位軍主大人都奈何不得的存在,難道還不配做你上司?」.

同一時間。

金門世界,五方軍殿。

在北府君離開以後,這死氣沉沉的巍峨大殿又恢復了原本的寂靜,針落可聞。

但在這平靜中,靠近左側的那尊龐大石碑之下,一名女子身影的軍主突然睜開了眼,迷霧消散。

她看向中央的龍驤軍主,眉頭微皺,「龍驤,你也要和那些小輩一起胡來?」

她這一說話,周遭余下三尊碑下軍主亦同時睜開眼,看向龍驤軍主。

「胡來?」面對四位同僚的質疑,龍驤軍主搖了搖頭,「吾輩只是真想考較一番那位被陛下夸上天的年輕人。」

于是,那女子軍主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早在一個月前,那位鎮虛的後人不是就已將陛下陵寢中發生一切告知吾等了麼?」

「那個喚作江南的年輕人滅殺了乾賊神識,又拯救了整個離宮與陛下的弟子——吾輩認為這般功績,授予總殿之位並無任何問題。」

她緩緩搖頭。

實際上,與北府君所一廂情願認為的「五方軍主對外界發生之事一無所知」不同。

早在秦梓蒼與闔返回地上世界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將離王陵寢中發生的一切告知了離宮「仙」位存在,包括遠在各個大州鎮壓葬海的諸多戰仙、宮主、總長。

既然如此,這倆人又怎麼可能忘記沉睡于五軍殿中的五位軍主呢?

從一開始,五位軍主就知曉一切真相——包括乾主的陰謀,離王的復蘇,以及江南的所作所為和離王授予他總殿之位的原因。

那個時候,五人皆對此沒有任何不滿。

畢竟真要說起來的話,江南最後那七箭的功勞甚至不會比他們無數年前的貢獻要小……

既然如此,龍驤軍主還答應了那因為並不知曉真相而胡來小輩,在七仙會武上為難新任總殿……

她不理解,也不認同。

「斗罡,你誤會了。」

龍驤看向女子軍主,緩緩搖頭,

「天殿之位上坐著的是誰,並不重要——哪怕陛下認命一介凡人上任,都與吾輩無關。」

「但陛下是誰——對吾輩來說,很重要。」

頓了頓,他抬起頭來,那死氣沉沉的混沌的眼眸中,光芒乍現!

「吾輩所背負的,是無數同袍連死都無法磨滅的執念和戰意所化作的力量,是離道的鐵壁,是離道的長矛。」

「哪怕陛下有讓他作為下一任‘王’的意圖,倘若不能得到吾輩認可,吾輩也絕不會將同袍的力量交由他來御使!」

話音落下,包括方才質疑他的斗罡軍主在內,四位軍主終于恍然。

五方軍,是悲壯的,亦是驕傲的。

被他們認可的並非離王大印,而是離王南昊本人。

而如今離王有意將江南培養成下一任離王,便表示將來某一天會將五方軍交到他的手上。

既然如此,龍驤就要借此七仙會武之際,看一看這位未曾加冕的王……是否有握住他們這把鐵矛得資格!

而北府君所謂的總殿人選、庸才、功勛……他從未在意。

「那麼……如何才算是通過了你的考較呢?」沉默中,右側英靈石碑下,一位少年模樣的軍主突然開口。

于是,龍驤軍主笑了。

那一笑,彷若千軍萬馬,烈風雷鳴一同卷起!

豪氣吞天!

「——戰敗吾輩!」

「——戰敗龍驤百萬同袍!」

「如此方可!」.

阿嚏——

相隔一界的天殿之上,正威殿。

正沉入識海中于東嫻遠程語音的江南,突然冷不防地打了一個噴嚏!

很顯然,到了他這般境界,身體應當不會再有這種反應了。

正如仙人之動,皆有深意。

江南眉頭皺起。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突然停下了?」

青燈那頭,正听江南講述經歷听得入神的東嫻,有些不解,開口問道。

「沒事,打了個噴嚏而已,估計又有誰惦記了——五方府君?還是乾主?還是那頭蠢蛇又在罵我?」

江南搖了搖頭,不再糾結,「管他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方才講到哪兒了?」

「唔……講到那個吃肉喝酒百無禁忌的年輕和尚!」東嫻答道。

「哦對!和尚!他法號旭海,吃喝嫖賭,無一不精,簡直就是上元無數修士的敗類和恥辱!對此我自是深惡痛絕,羞于其為伍……」

江南義正辭嚴,吹得天花亂墜。

——反正那花和尚死都死了,再怎麼歪曲事實,他也不可能跳起來指著自己的鼻子罵娘。

說著說著,或許是說到那臭和尚平日里大魚大肉山珍海味,又或許是江南已經太久沒有吃過什麼美味佳肴。

總之,他突然饞了。

口水不爭氣地從眼角滑落下來。

嗯,就是哈喇子。

半個時辰後,江南暫別東嫻,退出識海。

當即,便讓侍從做了當初在渭水流域吃到的珍饈,又開了兩壇美酒,準備好好享受一番。

菜肴當然依舊美味,只是烈酒已不醉人。

就好像那個討人嫌的和尚,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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