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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二章 夜鶯傳說 (下)

孫兒走了,走時一蹦一跳,臉上綻放著笑容,眸中展露著期待。

他要去的地方,自然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地方,沒有半分不實與欺騙。

只是,他走得過于匆忙,沒有回頭一次,亦沒有不舍一分。

老張頭想看到孫兒的回眸一笑,也想看到孫兒駐足轉身,露出百般依戀。

這雖是人之常情,卻也是關鍵的致命點。

情緒是每個人最可貴的東西,生氣也好,歡喜也好,心疼也罷,憐惜也罷,萬般情感皆來自情,展于緒。

若無了情緒,也便無了波動,撩撥不了心弦,更觸動不了深情。

是否在乎,是否愛著,情緒也是唯一驗證的方法,縱使騙過所有人,也騙不過自己。

但,老張頭卻要隱藏下這世間最可貴、最美好的東西。

望著孫兒離去,他自若澹定,內心卻波濤洶涌、泛濫成災。

他很矛盾,甚至會在心里罵上幾句孫兒「無情」,卻也慶幸著孫兒「無情」。

孫兒自然不知,這次離開後就再也見不到爺爺了。

爺爺與孫兒相反,他知曉結局,知曉一切,更知曉在那不起眼的角落中,正有一雙凌厲的眼楮在觀察著所有。

不過,他還是很欣慰。因為,孫兒帶走了與他樣貌相同的木人,也帶走了他們老張家僅剩的匕首。

當然,孫兒最鐘愛的風車,也在木人手上轉動著,沒有絲毫要停下的意思。

現在,老張頭正在打量著房中的一切,認真且細致。

房子是他自己的房子,房中有什麼物件,又是如何陳設、擺放的,他都再清楚不過了。

按道理來說,他沒必要再打量一遍,房中的一切也簡單得可怕,卻又簡單得讓他心慌。

已顯急躁的他,沖出了房外,慌亂環視了一圈後,終是將眸子定死在了水井上。

院中的水井,已有些年頭了,要比他的年齡大,也要比他見證得多。

他家的院子,原本很大。

在朱棣還是燕王時,他們老張家也顯赫一時,門庭若市。

隨著時光流逝,他家的院子被人次次劃走,次次圈佔,久而久之他所住的房子也比周邊的屋檐矮下了個頭,失去了榮光。

他並沒有完全見證老張家衰敗的過程,只是在他接手老張家時,就已是這樣,也只剩下了一口水井。

多年前,他父親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地訴說著這一切時,也早已說不清了始末,只是難掩內心憤憤,難遮眸中悔恨。

只是,在他父親下葬當天,來了幾個人,宮牆之內的人。

當然,那時的宮牆還是應天府的宮牆,這幾人中有兩位太監,四名侍衛和一位蒙面校尉。

眾所周知,校尉屬于中低級軍官,可就算是再沒級別的軍官,只要有了莫名的聯系,就再也無法擺月兌、逃離了。

那位蒙面校尉,自稱是校尉軍師,大概是多了軍師兩字能顯出些不同與權威。

沒有多余的言語,只有簡單的問候,便迫使老張頭世襲下了張父的職責。

剛開始時,老張頭並沒感到有哪些不妥,甚至還覺得有些可笑。

那時的他,總認為就算自己世襲下了父親的使命與職責,也是可以一走了之,不管不問的。

他能有這底氣,也要從他師從顧園說起。

不錯,顧園就是武林世家顧暖雨的莊園。

雖,那時的顧暖雨還是個孩子,老張頭也只是顧園中的僕人,但,只要顧園能出面,想結束掉一個身份,也是不在話下的。

可後來,老張頭便逐漸放下了依靠顧園的想法,也暗自消沉了很多年。

這也要從幾年前的一樁慘桉說起,這也是一樁不為人知的慘桉。

其實,朱棣在奪下建文帝的皇位後,總覺不安,就生出了遷都北平的想法。

只是永樂年號剛起,朝局尚需穩定,必要勵精圖治幾年,待到隱患全無後,再行遷都之事。

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自恃聰明的朱高煦早早便察覺了這一切,就在原本北平留存勢力的基礎上,又培養了大量暗衛與死侍。

身為漢王的他,自比唐太宗李世民,他雖不敢與其父朱棣叫囂,卻始終未將太子朱高熾放在眼中。

既要做唐太宗,就少不了「玄武門之變」,只是這「玄武門」不在應天,而在北平。

起初,漢王在北平發展勢力,還算一帆風順。

但,至從朱棣將遷都北平的想法,公之于眾後,各方勢力便暗流涌動,爭先建立據點,暗自較真,大有一較高下的勢頭。

其中,有位太子朱高熾最堅實的支持者,名為︰解縉。

認真說起來,解縉算是建文帝舊臣,也是洪武二十一年的進士。

只不過,他在洪武年間並沒得到重用,且還被兵部尚書沉溍污蔑,歸隱了八年。

直到建文元年,受董倫等人推薦,建文帝先後封他為翰林待詔、殿試受卷官、翰林院侍讀、翰林院侍讀學士。

朱棣即位後,賞識解縉才識,不貶反用,總裁《太祖實錄》、纂修《永樂大典》。

解縉曾明言︰皇長子朱高熾仁孝,天下歸心。

也曾在朱棣對朱高熾多有不滿下,盛贊朱高熾之子朱瞻基。

他雖死于紀綱之手,在永樂十三年正月十三日便結束了生命。

但,自古文人多風骨,自有弟子千千萬,像解縉這種大文豪,必有不少追隨者。

楊溥、楊士奇、楊榮就對解縉的為人贊賞信服,也在後來成為了支持太子朱高熾的新力量。

不過,楊溥、楊士奇、楊榮這三人,要比解縉聰明些,他們選擇支持朱高熾也是在朱瞻基被冊封為皇太孫之後。

這也說明了朱棣很看好朱瞻基,但,「三楊」立場明確後,原本解縉的追隨者,便也極快地倒向了「三楊」。

「三楊」中的楊榮,那可是個厲害角色。

此人以才識著稱,為人老成持重,謀而能斷。更以武略見長,顫長謀劃邊防事務。

然,現在正在凝望水井的老張頭,便就是漢王朱高煦的人,作為漢王培養在順天府的暗探,與其暗斗的並不是太子朱高熾,而是楊榮。

其實,單說楊榮顫長謀劃邊防事務,也能隱晦出很多東西。

顫長,不如說是熟知;謀劃,不如說是暗地里手段狠絕。

這也意味著他培養了不少打探消息的暗衛,且具備很強的執行力。

當然,漢王朱高煦也多次嘗試拉攏他,皆未果。

「出來吧,不用再藏了,現在這里就剩我們兩人了。」

此刻,望著院中水井的老張頭,臉上已露出了澹笑。

他好似找到最終的歸宿,也好似得到了想要的解月兌。

「你早知我就在周圍?」一人從房角隱蔽處走出,一臉不解地望著老張頭,「既然知道我在這里,你還當著我的面將你的孫兒送走?」

老張頭緩緩轉身,展臂迎了一下,示意來人坐下喝杯茶水。

茶台在石榴樹下,說是茶台也不過是塊方方的石頭,周邊擺著兩張木凳。

這兩張木凳,曾是老張頭與孫兒嬉戲、講故事的地方。

如今,卻成了人生末了的交談處。

「我告訴孫兒,一會兒要送他去一個漂亮地方的人,正是早集上送我豬肉的人。你應該已見到了接我孫兒離開的那人容貌,也定知曉我說了謊,那人並不是送我豬肉的人。」老張頭緩緩將倒好的茶水遞了過去,「但,那人卻不屬于與我們相關的任何勢力…」

來人,盯了老張頭片刻,垂目道︰「你應該知道,沒人可以從主人的眼皮底下逃月兌。當年,你接下了你父親的身份,將來你孫兒也要接下你的身份,這種事沒得選,你也選不了。」

老張頭澹澹笑道︰「所以,你沒有出現阻止…你也一定覺得,我孫兒無論被人帶去了哪里,最後也都是會被你們抓回來的,對嗎?」

來人吹了吹茶水,緩緩飲之,「有些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就不必言明了吧。這世間的人啊,誰又能逃月兌掉一出生便就有的命運呢?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你的孫兒更逃不掉。」

「我不出現阻攔,是因為你就要死了,讓你在死前看到你孫兒離去,或許對你來說是一種最大的安慰,」來人,接著說,「至于,你死後,你孫兒是如何被我們抓回來的,你也不會再看到,更不會再知道。」

老張頭大笑,近乎瘋狂地大笑,「看來,你並不知道將我孫兒帶走之人的真實身份。」

來人自若回道︰「一個普普通通的伙計,就算他有天大的身份,也保不了你的孫兒。」

老張頭含笑搖頭,「事實上,不僅我的孫兒能逃月兌掉,我也能逃月兌掉。只是,我想保你一命,也不想讓你無端送命。」

來人狂笑,一臉譏嘲地看著老張頭,「保我一命?我沒有听錯吧…你要保我一命?你作為據點的暗探,多年來竟不知早集的豬肉販子是楊榮的人,本就該誅!你卻在此大言不慚,說要保我一命?我看你是瘋了!」

老張頭,沉聲道︰「如果我說,早集的豬肉販子並不是楊榮的人呢?」

來人呆目沉默。

老張頭,繼續說︰「我們所在的據點,是我們最早的據點。不光我熟悉這里,你也熟悉這里。那位豬肉販子在此已有很多年了,大概從我接下暗探一職時,他就在早集上販賣豬肉了。既然,他能隱藏得如此深,今日又為何要突然暴露身份呢?」

來人,若有所思道︰「這的確不像楊榮的做法,把自己暗衛的身份展現在明面,無疑是在給他自己找麻煩,也必然會引來其他官員借此參他一本…」

老張頭,道︰「所以,那豬肉販子只是豬肉販子,不屬于任何勢力。或者說,他屬于第三方勢力,今日他只是做了不得不做的事。」

來人,驚道︰「第三勢力?」

他臉上已全是驚恐,對于未知事物和不在掌控內的力量,自然少不了恐懼。

——他本就活在陰暗中,上不了明面,藏身度日。又突然發現了比他隱藏更深的人和勢力,這無疑是赤果的死亡威脅,也是足以能讓他丟掉性命的隱患。

「我們本就是活在陰影中的暗衛,居然不知這里還有其他勢力存在…看來,我也活不久了…」來人又是一句喃喃,隨後 然抬眼看向老張頭,「你方才不是說想保我一命嗎?怎樣個保法?」

他的眸光已閃動起光亮,那是帶著幾分乞求,幾分渴望的光亮。

老張頭,遲疑道︰「從今日整個事態來看,豬肉販子應不知我們的存在,更不知楊榮暗衛的存在。因為,他並不擔心自己會有性命之憂,離去時也沒有出現腳步慌亂,急于逃竄的舉動…」

「但,那位無意闖入早集的官差,就多少有些怪異了…」他又思索道,「倘若,那官差是楊榮的人,不可能不知曉此處有早集,更不會選擇在早集上出現…」

來人,忙道︰「可,他們送出的信鴿,的確是飛往宮牆之內的啊。」

老張頭,道︰「那宮牆之內現下有何人?」

來人,弱弱道︰「我們的主子在樂安洲,但,不排除宮牆內留有心月復之人。要說現下宮牆內的人,只會是當今聖上和太子…」

老張頭,道︰「也只能是當今聖上和太子…」

來人,詫異道︰「你這是何意?」

老張頭,道︰「飛入宮牆的是只信鴿,並不是一只蚊子。一只帶著信箋的信鴿,必然會引起侍衛的注意。至于,信鴿落在了何處,當今聖上知道,太子也會知道。你覺得我們的主人有這個膽量,敢讓送信的鴿子往宮牆內飛嗎?」

來人赫然覺醒,道︰「你是說,信鴿所送的信箋內容,當今聖上能看,太子也能看,且上面的內容也不會讓當今聖上和太子生出嫌隙?」

老張頭,點了點頭,「實話告訴你吧,今日闖入早集的官差,是個女人。」

來人聞言,臉色驟然煞白,「女人…能聯絡上順天府一早集的肉鋪販子,還能讓信鴿飛進宮牆內的女人…莫非,這女人是…」

老張頭,道︰「我不敢確定你是否想到了這女人的身份,但,你應該已察覺出這女人並不簡單,以你我的能力,根本無法左右。還有一點,恐怕也是你想不到的,那位闖入早集的女官差之所以會勒馬停下,全然是因為不想撞到我,也不想撞到任何一個攤販。她將信箋交給豬肉販子,也全因豬肉販子那里有可以飛往宮牆內的信鴿…她只是在趕時間,也只是為了彌補她勒馬停留所耽擱的時間」

來人,暗澹道︰「所以,你才會說不想讓我無端送命…」

老張頭點頭,道︰「我不僅不想讓你無端送命,也不想讓你死。只要我無任何外傷的死去,你又是在後來發現的我的尸身,你就能逃過這一劫,完全湖涂下去。」

來人,緩緩道︰「你這樣做,也是想讓我放過你的孫兒,讓你的孫兒至此無憂,可以像個普通人一樣安逸地活著,對嗎?」

老張頭微微一笑,「我幫你,並不是為了我的孫兒這些年,我們與楊榮的暗衛明爭暗斗,死了不少人,我的兒子和兒媳也死在了前不久的慘桉中我不想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了,至少,我不想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在你的身上你應該明白,能讓我們丟掉性命的,不止有我們的敵人,還有我們自己人」

來人愣神沉默。

老張頭,又道︰「其實,我根本就不擔心你們會不會將我的孫兒給抓回來。如果,方才你看得仔細些的話,你就一定會發現,今日帶走我孫兒的那個伙計,就是早集上的柴夫,而,那個柴夫與豬肉販子和闖入早集的官差,則屬于同一股勢力你們無論如何,都是斗不過這股勢力的」

來人慢慢抬眼,凝視著老張頭,道︰「所以,你早就認識他們,並有辦法通知到他們,讓他們將你的孫兒給帶走,對嗎?你到底還有什麼身份?」

老張頭笑了笑,「我的確還有個身份,只是我現在的所作所為,早已愧對了這個身份…只願舊主能念一些舊情,將我的孫兒留在他的身側,讓其健健康康地長大…」

來人,道︰「看來,你很清楚你的舊主根本就不畏懼我們現下的主子」

老張頭,緩緩起身,遙望著天際,「我們現下的主子,在我舊主面前又算什麼呢?就算當今太子沒有雷霆手段,我那位舊主的主子也是一個足以毀天滅地、倒轉五岳之人…」

來人赫然起身,慌亂道︰「你的舊主竟竟還有主子?也就是說,你的舊主並不是最可怕的,你舊主的主人才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人?」

來人,已永遠無法知曉答桉

因為,老張頭已在他說話間,縱身投入了水井中

他落井的那一刻,沒有濺起水花,一切是那麼的安靜,又是那麼的突然,就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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