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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再相逢

永樂十年(1412年)十一月。

鄭和與王景弘受命,駕海舶四十余艘,統軍二萬七千余人,第四次下西洋。

此次出海,鄭和總結了前三次的出海經驗,在人員配置上更加顯現出專職優勢。

其二萬七千余人中,朝廷官員868人,船隊指揮93人,記錄事宜者140人,錦衣衛百戶430人,正使太監7人,監丞5人,少監10人,內官內使53人,陰陽官1人,教諭1人,舍人2人。

而,隨行醫官醫士多達180人,大明朝精銳軍隊26800人。

偌大的港口,鋪天蓋地的歡送人群,冷溶月獨自一人屹立其中。

她沒有表露身份,也沒有對旁人說過一句話。

只是眾人笑著,她也笑著,細細地看著比那前三次出海,還要隆重得百姓聚集與歡呼。

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就那般久久地站著,不知疲倦的站著。

直到望不見海舶的影子,直到偌大的港口空空如也

當,大明朝出海船隊再次來到錫蘭國時,昔日的港口已無了任何守衛。

但,也多了一間偌大的房屋。

這房屋是大明朝的房屋,亦是最熟悉的建造風格。

鄭和與王景弘的眸光都已完全出了神,他們也好似又返回到了大明朝一般。

——這里,為何會有一間大明的民宿呢?

他們來不及多想,快步下得海舶,其眸光也細細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雖說,他們面前的房屋是故鄉的樣貌,但用來搭建房屋的木材,卻是他們所熟識的。

誰會不認得差點使得自己喪命的林木呢?

這搭建房屋的木材,正是昔日錫蘭國軍隊砍伐下來,阻斷他們退路的林木。

燃燒過的余灰,已變成了漆黑色,正正的嵌在房屋的每一根脊柱上。

如昨日,如曾經。

此刻,鄭和與王景弘已慌了神,他們好似已意識到了什麼。

那日,圍困在錫蘭國康提王宮的他們,即使已挾持了錫蘭國國王亞烈苦奈兒,他們在退守時,也是慌亂的,登上海舶後亦是心有余悸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兩人也自是來不及多想什麼,更顧不了所有人。

再者,他們當日在登得海舶之上時,‘江月門’的八寶玲瓏船已然挪動了方位,提前離了港口,也使得他們誤認為暮雲煙、殤沫與柳韻錦一行,已早早地上了船。

然,回到大明朝後,他們兩人的目光也始終都放在了亞烈苦奈兒的身上,終是要交給大明皇帝陛下發落的人,又怎能出現絲毫閃失呢

現下,他們已完全意識到了昔日的種種疏忽。

也在一走出這間房屋之人的身上,硬生生的印證了出來。

走出房屋之人正是暮雲煙,他卻在與鄭和、王景弘撞了個對眸間,極快的用雙手捂住了臉,猛然轉身,大步回到了房屋門前。

「雲煙兄,是你嗎?」王景弘的眸光中閃動著一種說不出的光亮,他的尾聲似已顫抖。

若不是兩人早已相識,他根本無法認出眼前的人,正是那昔日的‘江月門’門主暮雲煙。

一個一身裹著錫蘭國裙縷的‘江月門’門主,一個束發套上花飾的‘江月門’門主。

而,那身上的裙縷也著實算不上裙縷,只是幾塊碎布,幾塊看起來極其粗糙的碎布。

暮雲煙如觸電一般地抖動著,似能听到牙齒在打顫,眼皮在上下震動。

他久久沒有回應,只是背對著王景弘,下垂著臂膀,緊緊握上了偌大的拳頭。

此情此景,已讓王景弘無法自持,眼眶中的淚水不禁打轉。

他緩緩抬起手臂,無力且軟柔的手臂。

這手臂,拍打在暮雲煙肩頭的那一刻,也如落葉一般沒有一絲重量。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過去的,但好似走得極快。

不然,又怎能在抬臂間就能觸踫到暮雲煙呢?

「雲煙兄,終是我對你不住啊」他的聲音更加沙啞起來,「可,我又如何曉得,雲煙兄你未曾隨我們回朝呢?」

「那日,我還刻意地瞅了一眼你那‘江月門’的八寶玲瓏船,的確是已遠離了海岸,摻雜在了眾多寶船之中了呀你怎就會被獨自留下了呢?」他的心中不斷涌出著疑惑,這疑惑也好似魚鉤般,勾掛著他的心頭,他又接著道︰「被留在此處的這一年來,你是如何度過的啊?」

暮雲煙緩緩轉身,雖動作極慢,卻也在瞬間抬起手背,抹去了眼眶中的晶瑩,「你小子哎」

他突然笑了,眸光中含著淚、含著苦,暢笑著,「若不是被留在這錫蘭國中,我或許到現在都不知道你的航海技術有多麼的高超」

「航海技術?」王景弘怔直了眸子,凝固住了神光,「這和你被留在此地有什麼關聯嗎?」

「當然有關聯,」暮雲煙逐漸從容,他側身指著身後的房屋,「你不覺得我身後的房屋有些奇怪嗎?」

王景弘順著望去,他赫然發現,他眼前的這座房屋,雖從背面看上去的確是大明朝的建築風格,但從正面看,實則是在一艘十六尺的船伐上,又加蓋了多層木料的奇怪建築,「這」

「那日,我也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總之等我們回到海岸邊後,海面上便早已空空如也了,什麼都未曾剩下,」暮雲煙,說,「我們便立即用昔日錫蘭國為了阻擋你們回到寶船上,而砍下的眾多樹木,造了一艘十六尺的船伐,沒曾想」

「沒曾想什麼?」王景弘猛然一怔,又道︰「你們?那日,除了你,還有其他人被留在這錫蘭國嗎?」

「事實上,我與韻錦少主和殤沫少門主都被留了下來,」暮雲煙,緩嘆道︰「一開始我們也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可當我們駕駛著自己造的船伐入海後,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在萬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也唯有再次回到這錫蘭國的土地上了」

「什麼?你們三人都被留了下?這怎麼可能呢?」王景弘驚然道︰「這也便是你張口,便夸我航海技術高超的原因所在?」

「不然呢?我若有你的航海技術,還怕回不了大明朝嗎?也不必在此建房安家吧」

「那日,你們怎就沒能登上‘八寶玲瓏船’呢?」

暮雲煙,嘆聲道︰「那日,領著二萬五千名大明精銳沖殺的,便是那」

「雲煙叔叔!」殤沫突然竄了出來,打斷了暮雲煙的言語,「王大人,我們那日只是在追趕一個似曾相似之人,可追上後才發現,那人並不是我們所認識的人,只是背影神似罷了。」

「殤沫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暮雲煙遲疑地望著殤沫,「韻錦少主呢?她不是隨你一同出去了嗎?」

殤沫緩緩側身,指了指身後,只見柳韻錦橫劍而來。

她的劍已出鞘。

可,出了鞘的劍,並沒有一絲殺氣。

這世上,無論哪一把劍,只要串上了四、五條海魚後,都不會再有絲毫殺氣的。

王景弘,長緩了一口氣,道︰「哦~我知道了,你們那日是去追一個神似的故人,無果後,才又回到海岸邊的,不料在追趕的途中當誤了太久,以至于誤了回歸大明朝的時機的,對嗎?」

「是的,」殤沫,說,「那日,本就形勢嚴峻,你們又挾持著亞烈苦奈兒,快速離開這錫蘭國也是人之常情。」

「我也有做得不夠周到的地方,」王景弘緩垂眼簾,微露羞愧之色,「若,我那日能夠登上‘八寶玲瓏船’查看一番的話,也不至于誤認為你們已上了船,更不會將你們都留在這危險之地了」

「其實,也沒什麼危險,眾海舶離開後,錫蘭國人也沒有再為難過我們。他們也很快便又推選出了新的國王,新國王即位後,亦沒有下命捕殺我們,」暮雲煙,說,「沒過幾日,當地百姓見到我們在此搭建了房屋,也會主動給我們送一些米谷與食物。」

「可萬一我與鄭和大人過很多年後,才再次率領船隊第四次出海呢?」王景弘皺眉道︰「即使我們再出海,也是有可能不會再到這錫蘭國中的呀」

暮雲煙微微一笑,「可我們知道,你們不但會在一年內,再次率領船隊第四次下西洋,還知道你們一定會來到這錫蘭國的。」

一直未曾開口的鄭和,猛然問道︰「你們是如何知道的?難道,你們在此,還能與大明朝的人,取得聯系嗎?」

暮雲煙搖了搖頭,「鄭和大人,大概是忘了那位遣送回亞烈苦奈兒,且還手持著陛下聖旨的大明官員了。」

「那官員?」鄭和逐漸皺眉,思索了起來,「那官員也只是一位六品的言官,就算他奉旨前來這錫蘭國辦差,也是無法預料到我們會如此之快得,又要率海舶出使列國的啊」

「不錯,陛下也是在那官員出海後,才再次決定讓我與鄭和大人第四次下西洋的,他怎麼可能會提前知道這一切呢?」王景弘緊接著道︰「那官員都與你們說了什麼?」

「其實,也沒說什麼,」暮雲煙緩緩道︰「不過,現下想來的確有些奇怪,那官員到達錫蘭國後,是繞過我們所在的房屋,另尋他處登岸的,他找到我們時,也是獨自一人前來的。」

暮雲煙頓了一下,又道︰「而他與我們說的,也並不多,但卻又句句是重點,不但說出了你與鄭和大人很快便會再次來到這錫蘭國查看這里的情況,還說了他是為陛下辦差而來,著實不方便帶我們回去之類的話。」

「這便更奇怪了,」鄭和若有所思道︰「莫非,陛下的意圖他早已知曉?或是陛下在無意中說了些什麼他也只是揣測到了聖意?」

「不可能」王景弘,隨即說,「那官員應該壓根就沒面見過陛下,只是在府中接下的聖旨,他是不可能知道任何的」

「那這就無法解釋了,」鄭和疑惑道︰「那位官員是誰?」

「我也不知,陛下給誰下了聖旨,去辦怎樣的差事,都是不能打听的,但,我也是可以確認,陛下根本沒有私下見過任何官員,也沒宣旨見過誰。這一點,你我都守在宮中,自是可以確定的。」

「不錯。景弘依你之見,這其中的問題,出在了哪里?」

王景弘逐漸皺緊眉頭,沉默了良久,才又沉聲道︰「恐怕此事也只能等我們回朝後,再一探究竟了不過,現在可以確定的是,在我們上次出海回朝後,朝野上下的一片吹噓與夸贊,雖都是贊美我們出海的功績的,但也更像是早有預謀的。」

「早有預謀」鄭和,驚道︰「預謀的背後又是什麼呢?難道只是要讓我們再次出海,來接暮大俠他們回去嗎?」

「或許,此事還是與那」暮雲煙剛說了開頭,再一次被殤沫攔下了話語,「雲煙叔叔,此事既然疑點重重,便也是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的。既然,我們能再次與鄭大人和王大人相遇,也自是可以重回到大明的土地上了」

殤沫擠眉弄眼的給暮雲煙使著眼色,暮雲煙卻是一副不知所雲的神情。

他。索性也便什麼都不再說了

「雲煙兄,你方才想說什麼?」王景弘問道︰「莫非,你知曉一些其中的緣由?」

暮雲煙瞥了一眼殤沫,連連干笑著,「我能知道什麼啊,你們朝廷上的事,又怎會是我一個江湖中人,可以探知的呢」

鄭和,長嘆道︰「是啊,自古朝廷之事,都是在風雲變化之中的,誰又能提前預料任何呢不過,此次我們雖然出海沖忙,但也是要做出些功績來的。」

「我們已奉帝命,賜那佔城王冠帶,且還在蘇門答剌國生擒了弒君篡位的蘇干剌,也算是有些許功績了,」王景弘,說,「不過,若按照第三次下西洋的航線,再重走一遍的話,的確是有些敷衍了事了」

鄭和緩緩點頭,道︰「這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們這次出海,都應該做些什麼,就算是未有過多得準備,我也是想要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的。」

「大人,可想到了具體的航線?」

鄭和沉下眸子,微微搖頭,「更遠的地方就意味著可能會發現新的國度這天際之大,雖充滿著未知的美好,亦充滿著未知的危險,此事,我們還需從長計議」

「兩位大人,你們方才提到了蘇門答剌國有人弒君篡位一事,莫非那國中的老漁王已死?」殤沫突然詢問道︰「王妃那?那王妃可尚在人間?」

鄭和,道︰「王妃尚在,那老漁王的確是被他的嫡子蘇干剌給殺害了」

「嫡子?」殤沫,皺眉道︰「既是嫡子,又為何會殺害自己的父王?難道,王位最終無法傳到他的身上?」

「不錯,」王景弘凝注眸光,看向殤沫,「你雖年紀不大,但能想到這一點,也實在是難得」

「事實上,在老漁王之前,也就是王妃原來的丈夫、那蘇門答剌國的先王,是與王妃育有一子的,王妃雖因局勢,下嫁給了老漁王,但也是希望她與先王之子,來接替老漁王的王位的,」王景弘又道︰「可,老漁王的嫡子又怎會答應呢?明明他的父親是現任國王,王位又豈能不傳給他呢?他也自是不甘心的。」

「所以,那老漁王的嫡子,便狠心殺害了自己的父親?」殤沫逐漸低沉了聲音,「看來,王權霸業真的是害人不淺,父子都要相互殘殺,更何況是叔」

他沒有說出「叔佷」二字,就算他想到了父王朱允炆與其叔叔朱棣,相互殘殺的結局,他也絕不能在鄭和與王景弘面前,說出任何不妥之言的。

片刻後,他又遲疑著吐出了另一番言語,「疏遠了嫡子,必然是會引來麻煩的」

王景弘,詫異道︰「疏遠了嫡子?」

「不錯,雖是王妃下嫁給了老漁王,但老漁王也終究是要整日與王妃在一起的,自然也會疏遠自己的嫡子了。」

王景弘微微點頭,「所以,老漁王的嫡子蘇干剌不但殺了老漁王,還霸佔了王妃,他想完全取代老漁王的位置,完全覆滅掉王妃與先王所生之子的繼承權。」

「那蘇干剌,現在就在你們的寶船之上?」

「是的,」王景弘,說,「我們到了蘇門答剌國後,便得知了他弒君的消息,也便認為他是個「偽王」,一個弒父之人又如何能夠統治好一個國家呢」

——是啊,一個弒父之人,怎能統治好一個國家呢?

——那麼,一個連佷子都不放過的人,就可以統治好大明朝了嗎?

殤沫不禁去想,怒氣已直沖頭頂。

他的腦海中開始嗡鳴,但他卻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

且要,忍著、承受著心中所有的憤怒

鄭和,接著道︰「可,我們萬萬想不到的是,原本我們只是想駕駛寶船離去,但那蘇干剌卻因我們到達蘇門答剌國後,不僅沒有面見他,且還沒有給他賞賜為由,竟命大軍來截殺我們的船隊」

殤沫狠狠咬牙道︰「狂妄之人,永遠都是那般得狂妄至極,不知死活的。」

沒有人知道,殤沫為何會這般咬牙切齒,當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為何而憤怒。

鄭和,道︰「我隨即便率領我們大明精銳與那蘇門答剌國的軍隊奮戰,蘇干剌敗陣後,一路逃到了喃渤利國,我們也是在那里將他生擒住的」

「這樣違背天理人倫的人,為何不干干脆脆地殺掉他?」

鄭和,緩緩道︰「我與景弘原本也是想把他直接給殺掉的,若一開始就準備殺掉他的話,也不會讓他有逃走的機會了可,這畢竟關乎于我們大明朝與蘇門答剌國的友好邦交,就算我們也知道可以立王妃與先王之子為新任國王,但終是要回朝之後,待陛下定奪的。」

殤沫沉默了。

他沉默,並不是無話可說,他只是實在想不明白,朱棣到底是用了怎樣的方法,才能夠讓如此之多的人,效忠于他的。

——就算是朱棣要謀權篡位,要殺掉他的父王建文帝,也依舊能有那麼多,文臣武將願意跟隨著

他想不明白。

也許,這個問題,他永遠都不會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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