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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海煞 (上)

烈陽斜上,風已逝。

焦黑的路面,死寂的道路。

黏黏的灰燼與焦木,在靴底附了一層又一層,如走在積雪之上,如踏過鋪滿松枝的山林。

路是黑的,林木也是黑的,但漆黑下,是那比寒霜還要厚重的血跡。

血腥味在烈日下發散,充斥著鼻頭與心髒,卻找不到血到底在何處。

海岸口通往王居路堂的這段路,應是冷溶月走過得最深邃、最恐懼,又最讓人作嘔的路。

只因,這條路上只有黑白雙色,再無其他色彩。

然,冷溶月還在一步步地走著,她沒有退縮,亦沒有騰躍,想要極快通過的意思。

她好似要將這條路完完整整的走完,仔仔細細的走完。

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她炯炯有神的眸光直視前方,毫無表情的臉上柳眉微皺,仍是一身黑衣的她走得極穩極慢。

她的步子,也更像是刻意遲緩下來的。

或許,她知道她的靴底已經黏滿了「黑泥」,她應是可以感受到愈發沉重的步履的。

但,她還是一步一步極穩地走著,就好似不得不這般一樣。

突然,她的腳下一滑,長長的劃痕在這地面上赫然綻裂。

她一個向上翻轉,穩穩地落下,她卻沒有回頭去看一眼身後的那道劃痕,繼續前行著。

就好似,她的腳下從未有過這一滑,從未有過向上的那一躍。

事實上,就算她不曾向上翻轉,也是絕不會滑倒的。

只因,她的手上緊握著一桿長戟,一桿比她還要高出很多,且泛著寒光的長戟。

她大概是不想使得長戟接觸到地面的,她的這一向上翻轉的動作,也好似並不是為了防止滑倒而做出來的,反倒更像是為了避免長戟觸踫到地面而刻意為之的。

長戟一直負在她的背上,她的背部並沒有固定長戟的系帶與麻繩,她是一直用手持著長戟、反轉著手腕,緊貼在後身行走的。

這般姿態,腳下一滑的第一反應,必定是轉正手腕,將手中的長戟往地上一橫,來支撐住快速傾斜的身子的。

但,她並沒有這樣去做,不僅沒有這樣做,在她向上翻轉的那一刻,靴底粘附的厚厚的「黑泥」也如擴散的冰凌一般,向前、後甩去。

她仍是那般極穩的走動著,一人,一影,一長戟。

然,就在她身影漸遠後,使得她腳下一滑的那道路痕中,卻突然冒出了氣泡,那是又黑又紅的氣泡。

氣泡又在瞬間炸裂,又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終是又變回了黑灰色的路面。

路痕深深,依在。

那一刻,也如陽光破去漆夜一般,乍現出了黑色以外的顏色。

那掩蓋不了的血紅色,猶如人的心頭血一般燥熱,亦是充斥著殺戮後的一股燥熱

此刻,冷溶月的內心處,也有著一份燥熱,這份燥熱卻並不來自殺戮,而是來自于她一貫喜歡抑制的情緒與深藏的情感中。

事實上,她是個極愛臉面之人,臉面對于她而言,就好似比她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

她不怕受苦、不怕磨難、更不怕江湖人如何對她「繪聲繪色」的描述,但她卻怕極了失去臉面…

她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這般在乎臉面的,也許,她打小身上就附上了普通女孩不曾有過的尊榮。

可,這份尊榮,她又比任何人都清楚,里面到底都有什麼。

嘲笑、譏諷、蔑視,如無賴一般得打量她的眼神和見到她如見到魔鬼一般的恐懼眸光

她承受了太多太多,她本不該承受的東西,但這還只是外人帶給她的感受。

她自身也有著異常的孤獨與淒冷。

最可笑的是,她本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女孩,聰明的女孩永遠逃不月兌種種古靈精怪的想法與做法,她的內心隱藏著話本與書籍中的各種角色與樣貌。

以至于,她在初見父親郭明軒時,細細的稱之為︰公子

她想與心中的「公子」好好地、安安靜靜地說說話,品著茶、輕柔的按照她心中的話本內容,對上一次話。

「茶水雖好,只是夜靜多思,飲多了難免會徹夜難眠。」

「所以,你並沒有飲。」

這是她與父親郭明軒初見時的一段對話,她是知道飲多茶水後,定會徹夜難眠的。

但,她還是請郭明軒進入了‘海棠如舊閣’中,並為其斟上了半盞茶水。

「你喚我公子,可知我是何年歲?」

「我自知您是前輩,不過能安然無恙地來到這‘海棠如舊閣’的,定然也不是常人。如何稱呼也只是我隨口喚出罷了,不知公子深夜叨擾,所謂何事?溶月是否能解公子心中的疑惑?」

「你並不像是一位只是金釵之年的女子。」

「像與不像,絕不在于年齡與年歲,而是在心。」

「在心?的確在心,若八旬老翁有著孩童般的心境,確實是無法防備暗算殺心的。」

「可我知道,你不會殺我。」

這些是她與父親郭明軒初見後的另一番對話,其實,那時的她,是根本無法確定郭明軒是否會出手傷她的。

但,她偏偏又是一個極其驕傲的女子,她也有足夠的信心,就算當時郭明軒出手,也絕不會那麼容易就能將她給殺死的。

那時的郭明軒大概是不懂女人的,若他懂,他便會知道,那晚他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女子,是一個多麼寂寞且無助的女子。

這樣的一個女子,那晚,她的面前終是出現了一個從未出現過的陌生男人。

就算,年長一些,就算武功深不可測,就算這個陌生的男人就是她的生父,又怎樣呢?

她只是想說說話,想要好好的與人說說話。

可,若想與人好好說話,就必須要先找到相同的身份,至少不能有年齡與本領上的任何懸殊。

——所以,喚其公子。

——公子所問,小女子也必當知無不言。

顯然,與父親郭明軒的初見,並沒能讓冷溶月好好地說完一場話,至少沒有把心中的話全都說完

從那之後,她便再也沒有遇到,能讓她好好說話的人了…

能夠好好說說話,對她而言,也著實是一件很講究緣分的事情。

首先,對方要是一個能讓她有說話的人。

其次,則是對方要能足夠配合她,好好地說上一番話。

最後,便是對方對她的耐心了,事實上,是對她言語的耐心,是否願意與她長聊下去,甚至瘋聊下去

她知道,這樣的人很難遇到,所以,她也便不喜歡多說話了。

卻,終是也愛上了听別人與她講話。

再到後來,她認識了顧遙峰,也認識了顧暖雨。

這兩人雖都是‘滅影門’‘四林將’中的核心成員,但也與同為‘四林將’中的顧長綸與顧微雲有些不同。

顧長綸與顧微雲,好似從未把她看在眼里過。

就算,顧長綸曾受故遺名之命,做過她幾天師父,但是這個師父也是有一些遜色的,很快便被她給超越了。

且是各個方面的超越。

然,她是冷溶月,好似超越一個人並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或許,冷溶月無法超越一個人,卻能被一些人拿去說笑。

可,誰讓她是冷溶月呢?

她生來就注定要比任何人都強,要比任何人都飽受爭議…

所以,顧長綸依舊是高高在上的顧長綸,即使他在冷溶月面前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他依然從未把冷溶月當成過一回事…

然,顧微雲更是不屑與冷溶月多說一句話,每每見面他都是側臉昂頭,冷冷走過,就好似冷溶月是他仇敵的女兒,是這世間最被人看不起的女子一般。

與冷溶月關系最好的是顧遙峰,她也習慣喚他為遙峰哥哥,他不但願意和她說話,且還會做很多小木人送給她。

也許,顧遙峰不會知道,冷溶月的閨房中擺放的都是他做的小木人,更不會知道這些小木人是怎樣一天天陪伴著冷溶月長大的。

若說,‘四林將’最奇怪的還要算是那顧暖雨了…

冷溶月也習慣了喚他為雨哥哥,但她卻也不經常這般去喚。

因為,她永遠不知道這位雨哥哥何時是心情好的,何時是心情不好的。

顧暖雨天生孤冷,他也配得上這一份孤冷。

只因,一向話很少的他,卻是‘四林將’中武功最高的。

他沒有固定的武器,也可以說在他手中任何一物件,都可以當做武器。

而,他也是那一種一眼望去,便能深深烙刻在別人心中之人,只因他天生一頭青絲,與全黑頭發的常人本就有些與眾不同。

冷溶月很少主動與他說話,通常遇到他時,冷溶月都會先在他的身旁似有似無的停留一段時間。

若,他先開口說話,冷溶月便會與他聊上許久許久。

若,他不先開口說話,冷溶月也知道,就算自己主動和他說話,他也絕不會理會自己的。

然,她與顧暖雨的對話,其實也算不上是一場對話。

可,偏偏兩人一旦聊起來,卻又能聊上很多很多…

只因,冷溶月絕對是一個很好的聆听者,哪怕一句話不說,顧暖雨也不會覺得尷尬。

事實上,並非冷溶月不願意說話,而是根本接不上他的話。

他最常說的是︰「海棠花還是開了」

「陽光還是照下來了」

「這啼鳴的鳥兒,還是昨日的那只嗎?我看,應不是,或許已有了不同。」

「丫頭,你還是你,依舊未變」

想來,任誰一開始就去說這些言語,都是沒人可以接下去的。

就算是硬接,也會被那顧暖雨所嫌棄,轉身就走的。

因為,他又是一個極其通透的人,活得通透,想法通透,做人更通透。

硬接的話,往往是最不走心的話,也往往是能夠讓人直接離去的話。

或許,能否接上他的話,對于冷溶月而言,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永遠都是有人願意和她說說話

海煞,是冷溶月接替‘滅影門’門主後,才熟知的。

他也是冷溶月所有認識的人當中,最最特別的一個人。

他也是唯一一個總把冷溶月當成一個小女孩來看待的人。

試問,這天下間,誰又敢把‘滅影門’門主冷溶月當成是一個小女孩呢?

他就敢。

即使,冷溶月在暴怒之時、憤語之刻,他也總是能夠保持一副和顏悅色的面容,不斷去哄著她。

冷溶月也自知,如今的她已絕不是一個小女孩了,甚至她覺得自己是這世間最通透,最可怕的女子。

但,她不知為何,她很喜歡海煞來哄她,不知疲倦地哄著她。

無論高興也好,還是傷心也罷。

海煞也總是能把她哄好,好似永遠不會離開、放棄一般

她也曾責罵過海煞,不但責罵過,且還把海煞罵哭過。

她本就是‘滅影門’門主,訓斥一番屬下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她訓斥海煞,永遠不是因為海煞犯了錯。

大多都是因為海煞實在是一個太過于謙讓的一個人。

若說,這‘滅影門’十二地煞中,天煞與鬼煞絕對是其中最惡狠、最厲害的人物,而十二地煞也一直都是‘滅影門’中絕密的存在。

沒有人見過他們的真面目,但冷溶月卻不止一次從他人口中听到︰天煞與鬼煞又搶走了海煞的功勞之類的事情。

然後,被人搶走了功勞的海煞,也從不辯解,反倒順勢承認都是他人的功勞…

起初,冷溶月也是沒有見過海煞的,但,她也逐漸從別人嘴中總結出,海煞是十二地煞中最懦弱、最好欺負的一位。

直到有一天,她首次站在了‘飛魚帆舟’之上。

她首次見到了這個從海中突然出現的男子。

這男子,面目清秀且內斂,上身強壯且白皙,

則是魚身

這男子說話很溫柔,沒有人知道他的年齡,據說已經活了百年,可從他的臉上卻絲毫看不到一絲歲月留下的痕跡來。

這男子一開始也並不是一個愛笑之人,總是謙卑且和氣的回應著冷溶月的話語。

久而久之,冷溶月也便不想再多與他說話了。

只因,她分不清楚,海煞的話,有多少是因為她是‘滅影門’門主而刻意說出的。

她辨別不了真偽,亦分不出有幾分虛情假意來

然,海煞在與她長久相處後,卻反倒對她越發重視了起來,甚至是唯命是從。

但,她還是分不清真假來,她一度懷疑,海煞之所以這般對她唯命是從的溫柔言語,只是因為她是‘滅影門’的門主。

純粹是為了奉承她。

見慣了阿諛奉承的她,也自然是不愛听海煞說話的。

她也始終覺得海煞說話不夠直接,總是礙于她門主的身份

可,就在一次冷溶月心情極其不好的時候,面對著海煞又一次唯命是從的謙卑與听上去很牽強的‘阿諛奉承’後,冷溶月這一次徹底爆發了…

但,就算在這一次爆發中,她也終究無法分清,海煞到底是真的對她畢恭畢敬,還是不得不為之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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