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殤沫的心頭波動不斷。
他身處在一座巍峨雄壯的閣樓前,而這閣樓偏偏又是在大海之上。
卻出乎意外的平穩,亦是出乎意外的平靜。
若說,他腳下的這艘海舶是這世上最雄偉的,那絲毫也不為過,而伴隨在船頭一側的,也只有柳韻錦,更只能是柳韻錦。
海舶南航已有一段時間了,從新州港駛離之際,便被鄭和喚上了這艘大明朝最威武的海舶之上的殤沫,一直都靜靜地站在這里,從未動過分毫。
身側的柳韻錦,無論奏響過多少次琴聲,亦沒有遠離過絲毫。
佔城內,發生的種種,仍歷歷在目,除了內心百感交集外,使得殤沫體會最深的也唯有那至高無上的皇權霸業。
——若,父皇還在位,一切都不曾便過,是否能有大明如今的盛世,浩蕩的出使?
——若,終有一日,喚作他自己來承受這一切,主宰一國的興衰,他是否又能做好?
百姓疾苦,各種滋味。一折王令、皇詔,便能改變千千萬萬普通百姓的命運與生活,藏匿著種種隱恨與歡喜,更能顛覆一國的存亡與興衰。
這也是他第一次深感,皇權並不是一場私欲,更不是深仇大恨的終結物,而是一份責任,一份莫大、甚至大過天的責任。
閣樓內的燈火永遠是海際之上最輝煌的,閣樓的東南西北更有著千百燈火,構成了這大明朝最勢不可擋的海舶方隊…
他在看,他久久的看著,這永遠都望不見盡頭,也永遠不會讓人感到孤單的海舶方隊,該是他的驕傲嗎?
——或許,原本是,現在不是。
——也或許,原本是,現在更是。
這,也許是最難以領悟的一件事,他的年齡更限制著這場領悟,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現下的他,根本沒有能力掌握天下皇權,就算是一座小小城鎮的權勢,他都是無法做到無怨無悔、稱心如意的。
身後的閣樓,在這一刻也失去了所有意義,他側臉淡淡地笑著,就算他知道暮雲煙、王景弘與鄭和已在里面商談了許久,他依舊要露出那最淡然、最輕松的微笑。
「師姐,可否再彈奏一曲?」他仍含著笑,說,「剛剛我有些出神,如今想好好听一听這世間絕美的琴音了。」
「我指下的琴聲,並非是這世間絕美的。」柳韻錦看了他一眼,雙手輕撫在七弦之上,「但我手中的劍,卻只為你而戰。」
海風吹拂著鬢角的絲發,輕柔且爽朗。亦在有情人如此的柔聲堅毅的話語下,他除了繼續展露著笑顏,已無需再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了…
…
星月移動,夜色流轉。
柳韻錦已歌出了三曲,當下的第四曲,便是她自譜的‘天雪隨風’,這本是她琴劍合一的殺招,也曾在運送素海棠的白玉水晶棺的途中,殺敵無數。
但此刻,卻掩去了所有殺意,顯盡著萬般柔情,殤沫也不禁隨哼起來…
月下、星下、風下,海上,樓閣前。
兩人四目相對,笑靨對迎,訴不盡的溫情,展不盡的情愫。
這世間的一切,永遠不是那麼的無緣無故,只是在某一刻、某一點上,對方便已進入了自己的心田,往後種種,不但不會遺失,且只會越烙越深,越想越沉迷…
…
「呵呵呵…兩位少主這般琴瑟和鳴,想來就缺兩盞紅燭與一張大喜了…」樓閣的燈光逐漸擴開,暮雲煙暢快淋灕地走了出來,「若尊上見到你們這般情篤,定然也會很欣慰的,呵呵呵。」
「雲煙兄既稱他們均為少主,那的確不是什麼所謂的兄妹了。」王景弘也走了出來,看了一眼殤沫與柳韻錦,說,「兩位少主,兩方勢力,若能合婚,過上平常百姓的生活,也是極好的。」
暮雲煙又是一陣大笑,「可,他們注定過不上尋常百姓的生活。」
王景弘也笑道︰「呵呵,那便請這兩位少主隨心而為。」
「好一句隨心而為,若能隨心,也算是最大的幸事。」鄭和駐足在閣樓門前,遙望星空,臉色不禁低沉,「或許,他們這般年紀,所隨的心,還未定;所隨的道,更沒有方向…」
暮雲煙,繼續笑道︰「大人又何必這般感慨,之所以一切未定,才能磨練的空間,更是年少的最好證明。我們又何曾沒有年少過呢?」
「是啊,我們都曾年少過,亦見過這世間所有的灰暗與磨難…」鄭和低頭沉笑,又沉吟道︰「只有盡心盡力,毫無遺憾的渡過了年少,才能明白自身該持的道。」
突然,一高喝的聲音傳出,「鄭和大人,您所持的道,又是什麼?」
高喝之人並不是他人,而是殤沫,他雖不知道暮雲煙與鄭和、王景弘都在閣樓中談了些什麼,但他卻願意相信暮雲煙,絕不會傷害他與柳韻錦。
再來,若暮雲煙走出閣樓時,鄭和沒有出手,那麼也絕不可能再有機會出手了。
現下,殤沫與鄭和的距離,雖中間隔著暮雲煙與王景弘,但也不過百米有余,想要擒住鄭和,對于殤沫而言,也絕非難事。
對于,一個已絕無機會再出手的人,無論三人走出閣樓前都說了什麼,都已絕無意義了…
「我心中的道…」鄭和緊緊凝視著殤沫,又向前走了幾步,說,「為一國的興衰,為堅守一人的信念。」
殤沫,微微一笑,道︰「所以…」
「所以,此次出海你可以都在我身邊。」鄭和沒有讓殤沫把話說完,便搶言又道︰「你在佔城中做得那些事,我已可以完全相信你是一個一心為大明,且絕不會傷害大明的人。」
殤沫又是淡淡一笑,「我跟在你身邊,作甚?」
鄭和也笑道︰「想做什麼,便可做什麼。就算你什麼都不做,與我喝喝茶,談談天下之事也是可以的。」
殤沫詫異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人,這個能夠主宰周身所有海舶之人,他沉默了起來。
——上百條海舶,二萬七千余人的大明精銳部隊任由這個人調遣,暫不說其他,就單說早已駛離的新州港佔城,若想滅其一國,也不過是這個人的一聲令下,罷了。
眼前的這個人,也絕不會想不到,就算有再多的大明精銳隨航,只要這個人在殤沫身邊,在一艘海舶上,甚至就算是隔著幾艘海舶的另外隨便一艘海舶之上,殤沫都是可以輕易的取下這個人的性命的。
此刻,殤沫的沉默並不為別的,只為這個人的氣魄與胸襟,這個人也的確是能夠代表朱棣出使列國的不二人選,只因這個人就是鄭和,也唯有鄭和。
「哦~當然,我們也能听听琴曲。」鄭和見殤沫沉默不語,抬臂輕指向柳韻錦,說,「這個姑娘所彈奏出的琴聲,甚是絕美。我想,你與我都是沒有理由去拒絕這般絕美的琴聲的。」
「的確。」殤沫說,「我們不但沒辦法去拒絕這般絕美的琴聲,我更沒辦法去拒絕這般絕美的人。」
鄭和大笑了起來,「所以,你是可以一直守在我身邊的。」
殤沫,道︰「當然可以。至少你這艘海舶上,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還有。」
柳韻錦見狀,湊前向鄭和躬身一禮,「那麼,就讓韻錦再為大人和殤沫彈上一曲吧。」
「甚好,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