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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黑暗森林(上)

「瑪麗!快過來看啊!」

白金短發的攝影師美婦正在調試設備,聞言翻了個白眼走過去,快五十歲的丈夫跟個小孩獻寶似的一驚一乍,總是不讓人省心,自己說是老婆兼任助理,更像是當娘的,好在女兒倒比丈夫懂事多了,當年自己在非洲叢林的營地里意外早產,險些丟了命,女兒出生時不哭不鬧,從小就獨立的跟小母獅子似的,這些年不是沒有磕磕踫踫,有時性子一上來對丈夫劈頭就是一頓訓斥,不听話但非常「懂事」的丈夫次次低著頭挨批,眼角倒不忘了和一邊嬉笑看戲的女兒擠眉弄眼,只要女兒入場一陣撒嬌賣乖的求情,一盤對外人非常枯燥的家庭訓夫戲就落幕了,幾十年來這一幕上演無數回,外人說他們這奇葩的一家是從不吵架的模範家庭,這倒說對了,從來都是她或者女兒訓斥唯一的男人,怎麼可能有從無摩擦的家庭,要真有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這些年訓斥了丈夫多少回為什麼訓斥都不記得了,記住的只是平平淡淡的甜蜜,這環游世界經歷非同一般的一家子的甜蜜,與尋常人家一般無二。

沒有接丈夫遞過來的望遠鏡,用更高效的攝影機順著丈夫指的方位看過去,果真有驚喜,積雪的崖壁上一只幼年岩羊煢煢獨立。

他們身處崗第斯山東段的一處高地,沿著小溪上到山腰,一路松林衫木遮天蔽日,雖是雪域高原的深山但是氣溫相當適宜,處處鳥語花香,遠方層巒疊嶂,形態各異的峰頂清一色皚皚白雪,就像一個個風情各異的神女帶著統一的白帽子,走出林帶,高山草甸從腳下一路蔓延至雪線,這是最適宜高山岩羊生存的環境,而他們要尋找的崗第斯雪豹就是以岩羊為主食的。

「小聲些,瑪麗!小家伙其實已經發現我們了,不要讓他以為我們是壞蛋,這里的岩羊也是崗第斯山特有的亞種,仔細拍它的毛色……」丈夫小聲說著,指正著妻子的鏡頭,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有近似一家之主的威嚴,「一般岩羊跟其他山地羚羊一樣也是小股群居的,它的父母親人很可能就在附近。」

「凱恩,你覺得我們的小迪妮莎對那個華夏男孩是不是有點不一樣?」瑪麗突然問道。

凱恩愣了一下,「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們的小迪妮莎對所有人和動物都是一樣的友善啊。」

「我說的不只是友善,還有……是警惕吧。你真的沒發現?迪妮莎每接近一樣事物,不管是動物還是學問,她一定是信心滿滿的,哪怕面對一頭獅子都是如此,她瞞著我們和那只名叫艾麗莎的雌獅做朋友,還介紹給我們的時候,我險些嚇暈過去。我從來沒見她流露出那樣……感情失態,還有警惕!」

「瑪麗,你難道認為那個華夏男孩比一只獅子還威脅?放寬點心,那孩子完美繼承了我們的優點,感性友善又非常有主見。」

「我擔心的是這個嗎?我說的是……一個女孩對一個男孩起了類似這樣……失態又警惕,華夏人叫做患得患失的樣子,會是哪些可能!?那次聚餐後的誤傷事件發生後,迪妮莎她不顧寒冷危險的夜晚騎著馬去追回那個男孩,你覺得這是個扶老女乃女乃過馬路的平淡故事?我擔心了一整夜。噢,我險些忘了,當時你喝的醉醺醺第二天中午才清醒。」瑪麗生氣了,既生氣丈夫總是跟自己不在一個頻道,又生氣他不懂女兒心。

她是真的擔心,常有人說女兒充分繼承了父母的長處,唯有她清楚知道女兒不止繼承了長處,還充分繼承了短處。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也許該和她好好談談,那個男孩作為伴侶的話,或許不是好的選擇。」凱恩終于開始正視這個話題,因為鏡頭前的小岩羊淡定的像在拍寫真的模特。

「你對那個華夏男孩有看法?」

「不不不。和那見鬼的國家民族隔閡都沒關系,是我認為那個男孩的感情觀可能並不成熟,其實那天聚餐的時候我就看出那孩子有些不一般,在我看來,不合群還不重要,這種性格的孩子往往很敏感,而且並不容易付出感情,幸運的是,他除了性格問題沒什麼朋友外,應該有一對不錯的父母,給了他溫馨的童年,那個孩子沉默內斂但是溫柔富有同情心,會對需要幫助的人以援手,華夏人的概念里這種思想統稱‘俠’。他在打傷人後逃跑,是不成熟的表現,但是能夠被迪妮莎勸回來,說明他並不缺乏勇氣。」凱恩說,「這是個好孩子。」

「你跟那孩子連話都沒說過,就能了解這麼深?」

「說了話也不會了解多少,那是個不愛交際愛思考的孩子,恰好我是個動物觀察專家,你知道的瑪麗,我擅長從行為觀察習性和內在感情,而人類也是動物的一員。那個叫劉劫的孩子……」

「你連他叫什麼名字都知道了。」

「當然,你以為我真不關心,女兒大半夜的騎馬去追回一個剛認識的肇事逃逸的男孩,要不是夜晚的氣溫不可能在外面發生什麼,我都要急瘋了。嗯,那個叫劉劫的男孩首次產生戀

情的對象應該是一個他所認為超月兌父母之外的美麗形象,可能源自某個形象光輝的女老師女同學甚至動漫人物,之後以此為核心臆想出來的人物,這就是初次暗戀對象。相信我瑪麗,幾乎所有男孩都經歷過這個,像他這樣的孩子可能會持續到今天,連未來的交往對象都會不自覺帶著這一形象的影子,如果這個夢中情人存在現實中的原型並且再介入他的生活,其成長方向又越發貼近夢境的話,感情就會像熔化的鐵水灌進模具一體成型,這本該是世上最真摯美妙的感情,它的可悲之處在于男孩根本不會意識到自己愛上的始終是想象中的人,而他終有一日必須向現實妥協,當他明白並且承擔感情和婚姻代表的責任時,男孩也就長大了。」

「听起來是個悲劇。你是不希望迪妮莎成為悲劇的女主角?」

「也許只是陪襯。」

「凱恩,我之所以突然說這些,是因為當我發現迪妮莎對那個男孩產生……失態和警惕的時候,我才終于意識到迪妮莎是個大姑娘了,小女孩也會長大的,我們一直以來忽略了女兒的成長。當初我們為了追求共同的夢想加入君主,環游世界,我們兩個人的夢想,不知不覺的變成了三個人,再一晃眼女兒就大了,也加入了君主,順理成章,可我們似乎都沒認真問過她,仿佛她是我們的附屬品,二十多歲的姑娘,本應該是花朵最嬌艷的時候,如果在巴黎追求她的小伙子該有一個尖兵戰斗連了。」

「你想多了瑪麗,迪妮莎是個多有主見的孩子,從小就與眾不同,跟獅子都能做朋友。我敢說,她的秘密比你想得還要多,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而且我能看出來的相信迪妮莎也可以,她和那個男孩多半不是你想得那樣。」凱恩說,「而且那個男孩,除了感情觀讓我不放心,看待科學的理念,和我們一家也有著分歧,我對他的學識水平不了解,但他這樣性格的人,在對自然科學的認知基礎上,往往有著屬于普通人的自私怯懦,除了心里的一個範圍並不真正在乎其他事物的發展,華夏的說法這個範圍叫做胸懷。我剛才說過他是個好孩子,胸懷也許可以放大到民族國家的地步,但對胸懷之外的一切依然抱著一種冷漠的態度,和普通人沒有區別,即使對自然科學產生興趣,也是類似上帝心理的新奇感,會下意識把自己從自然中摘出去,這和真正追求真理的學者有著根本不同,而隨著學識地位的提高這種傾向也會增長,我見過的許多天才人物都因此走上了歪路,學問越大,危險性反而越可怕。但願我是杞人憂天了,我只是想說,那孩子或許並不能理解我們一家在做的事。」

「凱恩,你覺得那只小岩羊是不是不對勁,從剛才它就一直立在岩壁上,像在守護什麼。」瑪麗忽然道。

凱恩也覺察到不對,他從不敢指望能有食草動物幼崽對著鏡頭撒嬌,和膽大的獅虎寶寶不同,食草動物的膽小謹慎是刻在DNA上的,而且岩羊是小群居的動物,這只小岩羊難道是失散的?

他決定攀上岩壁一探究竟,這很大膽,為母則剛的岩羊媽媽很可能會攻擊他,但在他攀上岩壁後直接愣了約一分鐘,才示意妻子也上來。

瑪麗攀上岩壁後,也愣住了。

岩壁上是十余只零碎的尸骨,沾皮帶血,血色是新鮮的艷紅。

※※※

「你相信有外星人嗎?」迪妮莎問道。

「相信。」

「為什麼?」

「因為我們存在。」劉劫說道,隨即反問,「你相信有神嗎?」

「相信。」

「為什麼?」

「因為我們存在。」

劉劫很難得露出知己相逢的微笑,「你真是個很特別的女孩。」

他隨手從一棵「爬地松」上拈起一只艱難爬行的褐蟻,將這小東西放在相距不過五米另一棵松樹上的北風處,「那些爛大街的修真小說,總是有視凡人如螻蟻的描寫,對于這只螞蟻而言,我們僅僅是舉手之勞就改變了它的空間方位和運動姿態,使它發生了相當于普通人瞬間從上滬市外灘到浦東金茂大廈天台的位移,如果使用交通工具,更是輕易就可以在幾個小時做到它一輩子全力沖刺也別想抵達的目的地,我們就是螞蟻世界觀里的‘神’。」

「拋棄凡人的思維,這世上沒有完全一樣的兩片葉子,也沒有完全不一樣的兩片葉子。存在和不存在,是概念的躍遷,我們既然存在,那麼必然有第二個‘人類地球’存在;螞蟻既然存在,那麼必然有可以對我們如同我剛才那樣操作的存在。也許,唯一不存在的,就是‘唯一’本身。」

「可你剛才還說,世上沒有完全一樣的兩片葉子。」

「其實是可以的,如果再來一次創世,各項宇宙參數和時間線包括宇宙在每一個時間點的變化都完全一樣,億萬年之後,是可以長出相同的一片葉子的。但如果再放大標準,比如

一號宇宙和二號宇宙不是一樣的物質,呵呵,看你有多苛刻了。一切都是概率。」

風花雪月夜,雖然風和雪都大了點,但這一男一女聊得盡是些比天南海北還遠了去的話題,古今多少風流客若是路過此地,估計會覺著這兩白長了腦子,白瞎了這雖然險惡但壯麗絕倫的景象。

他們現在身處崗第斯山一座迎風的山坡,入了山口不遠,果然又下起了雪,縱然愛車性能絕倫,到了絕嶺雪峰也得乖乖下車,原本迪妮莎大可在車上捱到風雪停日頭開,但是心系父母安危,只得踏上這條險之又險的風雪路,劉劫沒道理不跟著,宿營用具自然更沒道理要人家小姐姐背著了,所幸迪妮莎宿營是家常便飯,車里常備著三份的宿營裝備,一人干脆利索一人背包高過腦袋,倒更像是古時帶著家僕游歷山水的高門子弟,只是畫風依舊飄逸不了,任他再高明的野外生存專家也不會選在大風雪進山,純粹找死。

沿著山坡的松林全是所謂的「爬地松」,這里是屬于喜馬拉雅高原的死亡西風帶,再加上距離崗第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接壤的山口較近,風暴常年不息,氣流混亂,松樹都被迫全部匍匐生長,常人在這里幾乎等于身處滾筒洗衣機內,寸步難移。目的地並不遠,只需翻過這片海撥不高的山坡林地,到達一個有點小冰川的桌形高台,再從雪峰之間的鞍部跨過草地即可,路程不過二十里,晴朗天氣不過半日功夫,但此刻風雪大有天傾之勢,迪妮莎明明已經難以支撐卻可咬著牙不露半分弱相,其實她只要向劉劫求助,這點路程不過盞茶工夫,自初識,劉劫總是不自覺拿她和毛菁沁相比較,這股子倔相,真像,大概所有有理想有信念的奇女子都是這般倔,朱琪毛菁沁亦如是,這麼插科打諢地趕路,路上還出了點小變故,踫到一頭迷糊的藏熊,大概劉劫有招惹熊的氣運,就問迪妮莎既然有自然大同的理念不妨去和熊大哥溝通一下,看能不能帶個路什麼的,存心想讓她在猛獸面前驚慌失措出個小丑,誰想這姑娘真就一言不發上前,大概是不願在劉劫面前失了什麼,但肯定不是面子,可想而知,最後還是劉劫上去一腳踹飛了熊,再看向眉頭都不皺一下的迪妮莎,神情略帶復雜。

有理想的人,的確可怕。

「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和動物溝通都這麼莽的?」

「當然不是,劉大俠,我比你更明白,所有的溝通都是從威懾開始的。如果孤身在野外,我的手絕不會離開武器,必須讓它們先明白,我手里抓著生存的權力。今天沒帶武器不是因為有你在嘛,難道你會眼看我被餓極了的棕熊吃了?你真以為,我就不懂自然的法則?」迪妮莎喘著氣若無其事道。

劉劫語氣變軟︰「你調節呼吸的方法不行,這樣只適合劇烈運動,像這樣……」說罷親身演示了一下呼吸吐納的節奏,劉劫的修為早已達到了「蠅豪不落于體,諸邪難侵已身」的境界,體內環境自成一方,完全不受外界影響,修成真龍身後連氧氣參與的新陳代謝都不再是桎梏,與尋常先天之體大相徑庭,可以說呼吸只是象征意義,修煉完全靠天地丹田自行捕獲能量維持的,如果有高手試圖從呼吸判斷劉劫的修為必然是捉瞎。

迪妮莎按著劉劫示範的玄門正宗呼吸法試了試,只覺得怪異非常,有時要大吸一口然後閉氣許久,有時卻要急速吞吐,如果是普通人這樣快速呼吸恐怕會被寒冷的空氣凍傷了肺,但迪妮莎在難受了一陣後覺得暖意漸生,身上酸痛緩解,那是肌肉得到了足夠氧氣,不再無氧呼吸,四肢也有了些力氣。

「你這功夫跟我以前遇到一個通曉古瑜伽的登山高手教我的呼吸很不一樣。」迪妮莎輕快道,她感覺身子都輕了幾分。

「當然,若不是看你有比較好的古瑜伽底子,我也不敢在這種地方讓你演示呼吸法。」

「這功夫見效這麼明顯,難道華夏內功真的比古瑜伽高明這麼多嗎?」

「那倒未必,天底下的修煉法門其實殊途同歸,到了頂點都是一樣的,古瑜伽有很明顯的優點,就是門檻極低,受眾面極大,而且絕無走火入魔的危險,恐怕閱盡華夏武林史只有太極拳能相比,你看現在多少人都在練習瑜伽和太極拳,這就是成功之處,反觀許多內功就凶險多了,光是我教你的呼吸法,沒有根基的初學者必須找一個安靜絕不極端的環境,而且一出岔非死即殘,明顯不適合全民推廣。」劉劫故意加快腳步,迪妮莎發力追趕,忽然見劉劫行走的步法暗藏玄機,她是個聰明女子,這時已料到劉劫是看她氣傲不肯開口求助,于是變著法幫她,心里感激,照著劉劫的行動以及雪地留下的足跡,暗合呼吸法行走,初時覺得步法和呼吸協調不一,不斷調整後越走越覺奇妙,感覺風雪都不再是阻力,有時竟然能借著上坡的倒卷風借上一把力,就跟御風扶搖而上的鳥兒一樣,走到最後,居然還是神采奕奕,原來兩人不過一個半小時就穿越了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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