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爺,金大爺?」
四四方方的房間,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忽而推開門探頭進來,輕聲呼喚道。
「誒,來了,咳咳……」
不多時,一道蒼老的身影從里屋緩緩走了出來,似乎感到了些許寒意,他很自然的緊了緊身上的粗布衣裳。
這一切落在青年眼中,他臉上頓時閃過幾分歉疚,進來閉好門,扶著老人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哎,都怪我,若不是小子莽莽撞撞,撞到了大爺,您也不用隨我來此養傷,遭這份罪了!」他有些懊惱的甩了甩頭道。
「哪有的事,是老朽老眼昏花看不清山路,這才踫上了少俠,唉,我怎麼就管不住這手,明知最近人多,還偏偏要上山砍柴!」
老人寬慰道,說著還顫顫巍巍地一巴掌拍在了自己手上。
「使不得使不得!」見他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青年心下又是愧疚又是感動,感慨老人家和藹敦厚之余趕忙攔住了他,「金大爺這是折煞小子了。」
「你呀,是個好小子。」金大爺目露欣賞之色輕拍了拍他的肩,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略顯失落的搖頭嘆道,「我家那個小混蛋若是有你一半踏實,何須我如此費心,整日就知道跟那些狐朋狗友鬼混,這幾日沒人看著,怕是要,要鬼混進捕快老爺們的牢子里了!唉!」
金大爺重重地一嘆,怒其不爭又擔心焦慮的模樣一覽無余。
青年聞言趕忙倒了杯水遞到大爺面前,「您放心,雖然不知道易劍閣前日發生了什麼以至于閉了宗門,但我方才已經到外圍探查過了,恰好看到有一處偏僻的院落少有巡邏與看守弟子,待我晚間做足準備,必能將大爺神不知鬼不覺地帶下山去。」
原來這青年是上山參加試劍大會的,一路上興致沖沖的沒多看路便撞傷了老人的腰,本想著送他下山去,可老人說只是小傷休息一陣就好,青年便沒有多想,扶著他一道進了易劍閣。
怎料這腰傷越發嚴重,直到前日才有了些好轉。
大爺憂心自家那個不爭氣的兒子,要下山去,可不知怎麼了,易劍閣忽然間就封了宗門,禁止一切人等出入,而且態度強硬,誰說都不好使。
眼見著金大爺明明擔憂萬分還強撐著寬慰自己的模樣,青年心里不是滋味,于是便想到了帶著大爺偷溜出去的主意。
「小伙子……我,我真的沒什麼,可別為了我這老不死的,讓你和人家打起來受了傷,那小老兒可就百死莫贖了!」
這不,話里話外都還是關心自己的言語,青年如何能不感動。
「不會不會,大爺你放心,晚上可不止我一人。」
「嗯?」
「嘿嘿,我不是與你說,早先在擂台上結交了一位大哥嗎?我請他也來策應兩分,尤良大哥是個豪爽的人,當時便拍拍胸膛應下了。」
金大爺听他解釋,這才恍然,「哦,就是少俠說那個讓你一只手還贏了的人?」
「正是!說來慚愧,小子那日可是敗的徹底。」
青年撓頭憨笑,大爺也是听的呵呵一笑,「少俠太過寬厚謙遜了,此前打敗那個一流高手已是英雄了得,即便如小老兒這般平凡人也知道二流打敗一流多不容易。」
「這…嘿嘿,我此前與大爺提起過此事?」
「呵呵。」金老漢眼珠一轉,「少俠太小看自己的壯舉了,這兩日悶在這易劍閣中,那些大俠們閑聊時提起石磊的名字,哪個不說句後起之秀,未來可期?」
誰不喜歡被吹捧的感覺?即便這青年看著就是個溫厚的小伙子,此刻也難免有些欣然之色。
「金大爺過獎了,小子只是有些僥幸。」
「哈哈……」
兩人言語和藹神態親切,一時間房間里充滿了溫馨的氛圍,可同是歡笑,大概是年齡的問題,一人眉目間清澈明朗,另一人眼里,卻滿是渾濁晦暗。
……
……
……
時間靜靜流逝,轉眼間夜幕已至。
又過了許久許久,明月西移,星辰流轉。
整個易劍閣也隨著冷清了下來,然而白日的緊張氛圍,即使到了深夜也沒有絲毫松懈的意思,空氣凝重的可怕,一隊隊弟子面容肅然的走過各個院落路口,敏銳的目光四下掃視著,不放過半點可疑的動靜。
如此做派自然也不會有什麼不識好歹的武林人士大半夜的閑逛,倒是省了很多麻煩。
「認真謹慎些,師妹說前兩天盤查必然會激的刺客狗急跳牆,就當是為子陽師兄報仇,打起精神來!」
「是!」
幾個弟子巡查完四周聚攏到一處,簡單的交流後便一道離開了。
直到四周重新恢復了平靜,兩道身影這才躡手躡腳地從牆角的陰影處走了出來。
「金大爺,他們往前面走了,我們大概有一炷香的時間跑到西門那邊去,遲了就會遇到換班的弟子,你且跟緊我,腳步盡量小聲些,尤大哥大概已經在西門準備接應咱們了。」
「好。」
為了順利護送金大爺下山,避免與易劍閣弟子發生沖突,石磊也做了充足的調查,畢竟謀而後動是江湖人最基本的素養。
時間不多,兩人趁著夜色一路潛行,石磊為了照顧金大爺還特意放緩了腳步,好在金大爺老當益壯,絲毫沒有落步的意思。
一路上有驚無險,不多時,兩人便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目標院落。
「嘎…吱。」
忽然間不遠處干枯的樹枝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石磊趕忙停住腳步將老人攔在身後低聲喝道。
「誰!」
一雙大腳出現在樹上,隨之便是一身黑衣,粗獷的聲音沒好氣的回道,「還能是誰?哥哥我在這兒吹了半個時辰夜風了!你小子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吼,忒的沒良心!」
石磊聞聲一愣,待看到樹上之人的臉和壯碩的身軀,這才面露喜色,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走到樹下壓低聲音歉意道,「是小弟冒失,還請尤大哥勿要見怪,來日小弟定請大哥痛飲一番聊表心意……」
「真的!?」尤良雙目一亮。
石磊笑呵呵地點點頭,「還請務必賞臉。」
「好酒?」
「陳年佳釀!」
「那感情好,哈哈哈哈。」
眼下不是言談的時候,見他仰頭大笑,石磊心頭一驚急忙小聲勸阻道,「尤大哥切莫太聲張了,叫巡邏弟子听著可就不妙了。」
尤良隨意的擺了擺手,「放心放心,我這半個時辰可不是白待的,這個地方雖然距離西門還有段距離,可真的如你所說,基本上沒有巡邏弟子路過,像是個盲點一樣,你我可以一邊散步一邊走到西門,再想辦法解決守門弟子都行……哦,這位便是?」
他說著,這才注意到石磊身後之人出言問道。
金大爺身形微顫,好像有些畏懼似的走上前低頭彎腰拱手道,「小老兒姓金,見過高人。」
「嗯?」尤良眉頭一擰,看著老人的目光帶著幾分審視的味道,且越看越覺得哪里有些不對,遂一個健步躍下,走到兩人身前仔細的打量了起來了。
金大爺見狀慌慌張張的便退後了兩步,他正要再看,便被石磊擋了個正著,「好了尤大哥,他一個普通人可受不住你的氣勢。」
說完還不忘回身跟老人解釋,「金大爺放心,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的尤大哥,你別看他膀大腰圓的長相又凶狠,其實是個大好人,不會傷害你的。」
這話也著實不知道是在夸人還是在損人。
「哦……」金大爺聞言這才長舒了口氣,抬起頭看著尤良感激的笑了笑。
見他果然平靜了許多,尤良便放下了心頭的疑惑,想想也是,人家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踫到了他們這種練武的粗人不害怕才怪呢。
「好了好了,如何引開守門弟子咱們邊走邊商量吧,以免夜長夢多這便出發。」
他說著便一馬當先往前走去,後面兩人面面相覷,也跟了上去。
……
一路上果然不曾遇到半個易劍閣弟子,石磊心中大定,終于松了口氣,可怎料都快走到目的地了,還是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哎喲!」
一聲低呼。
石磊兩人紛紛回過頭來,卻見走在後面的老人一臉著急,額頭上都冒出了一粒粒汗珠來,他趕忙上前詢問,「金大爺,你這是怎麼了?」
「不見了不見了……老伴留給我的發簪子不見了,老兒我明明時時留在身邊的,這可是她唯一的遺物啊,這,這可如何是好!」
金老漢急得淚花直在眼眶里打轉,隨即想起什麼才拍手頓足道,「嗨呀,我想起來了,應該是遇到高人的時候太慌張,落在那棵大樹下了!」
「那……」
石磊正欲開口說自己去找,便被尤良伸手攔了下來。
「你這老頭,該不會說讓我們兩個去找吧?」
憑著多年行走江湖的經驗,他直覺覺得眼前的老人身上充滿了某種別扭的違和感,所以才會有此一問。
那里離西門已經不遠,一旦出了什麼事守門弟子必會過去查看,讓他們兩個被發現當誘餌,老頭就能輕輕松松的從西門溜出去了。
畢竟是老江湖了,這種如意算盤尤良輕易的就能想到。
但很快,老漢的話便打破了他的疑慮。
只見他聞聲一愣,隨後嘴角露出一個看著寬厚的笑容,「不,怎敢讓高人費神,不過是百步之遙,小老兒自己繞過去就是了,只是勞煩兩位在此稍候,探討下對策了。」
說完拱了拱手,不等兩人多說,便轉身走回了夜幕中。
「尤大哥,你未免也太謹慎了些,金大爺與我同住幾日,為人我都看在眼里,沒問題的。」
倒不是責備,石磊也知道尤良這是關心他,畢竟以尤大哥的實力,即便有人下手使絆子他也能輕松應對,但自己可就不一樣了。
听到兄弟如此擔保,尤良心中也打起了鼓。
難不成真是自己看走了眼?這樣懷疑石老弟的朋友,卻是有些不上道。
想著,他模了模鼻子歉聲道,「是我唐突了……」
石磊倒是沒放在心上,呵呵一笑也就過去了。
既然沒了顧慮,兩人也就放下心來,走到一旁屋後的陰影中商量起了晚些時候如何應對守門弟子,然而半晌不見金老漢回來,尤良便慢慢的察覺到了不對勁,望向不遠處靜謐的夜幕皺起了眉。
「石老弟,不過兩個拐角,他好像去了有一柱香時間了?」
「嗯……興許是天色太暗不好找,我去看看吧。」
說著,石磊抬腳便要從屋後出去,尤良卻突然耳朵微動,像是听到了什麼,臉色一僵,一把將他拉了回來。
「不必去了,咱們兩個這是被人當成傻子利用了!」
話音剛落,一聲聲大喊在不遠處響起,緊接著一點點火光也從西門的守門處合圍了過來。
「給我搜!」
「剛才那道人影就是往這邊竄過來的。」
「刺客就在附近,全體弟子成隊而行,不得給他半點偷襲的機會!」
「蓮耶師妹略施小計,這人果然想從西門突圍,師兄弟們隨我將整片院落圍起來!」
巡邏弟子,守門弟子,叫喊聲,怒喝聲,火把,腳步,亂成了一片。
一間間院落逐漸的亮起了燈,想必不久之後,寧靜的黑夜就要變的燈火通明。
西門外竟早有埋伏!想來這附近巡邏松散,也只是人家的請君入甕之策罷了!
石磊兩人仿佛成了甕中之鱉,望著逐漸縮小的包圍圈,心急如焚。
「怎麼辦尤大哥,你我深夜至此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哦對了還有金大爺,不會已經被他們抓起來了吧……」石磊壓著聲音,急切的問道。
落得如此境地還在關心別人,該說不說,此人當屬俠義之士。
「你這笨蛋!被人賣了還在替別人數錢,不想想為什麼沒人巡邏的地方會突然冒出這麼多人來!」尤良低聲喝斥,怒其不爭的一巴掌排在他後腦勺上。
仔細想想,從第一次見到那老人,他便感覺到了一種難言的違和感,現在想來,他作為一流高手,在面對二流武者的時候都有一種心理上的優越感,這不是自傲,而是上位者所具備的氣場,可站在那老人面前卻沒有絲毫這種感覺……沒有第一時間想起來,完全是被他那懼怕的模樣蒙蔽了。
想必那金老漢本身也有著不俗的實力,也早算到了西門會有埋伏,這才利用他們鑽陷阱,好給他爭取逃離的時間……這人,便是易劍閣這幾日一直搜查的刺客!
而易劍閣的人之所以如此大張旗鼓義憤填膺,必然是因為有什麼重要的人物被刺殺了,如果他們兩人此刻現身投降,免不了一陣惱恨之下的武斗,殺將起來怕是會越鬧越亂。
大意了啊……
尤良是個老江湖了,但也不得不承認那金老漢心機之深沉,演技之逼真令人咂舌。
然而眼下卻不是感慨的時候,耳邊傳來的喊叫聲,噠噠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他眼珠轉了又轉,片刻後將仍自懵逼的石磊拉到一旁的角落里。
「听著老弟,我現在徑直往西門跑,你無論听到什麼動靜都不要出來,等四下無人了便趕忙去找武宗宗主洛潔稟明原委,那人是個沉著冷靜的,想來能避免這場無謂的沖突。」
說完,看了他一眼後,也不管他听沒听清楚,單腳蹬地,一個借力便掠上了屋頂,深吸口氣,運起內勁大聲道,「易劍閣的朋友們,我乃……」
「來人吶!刺客在這!將他拿下為師兄報仇!」
「快走,跟我上!」
眼見著一堆堆簇擁著的光點越靠越近,尤良無奈的撇了撇嘴,「嘖,就知道會這樣。」
隨即掃視四周,找了條容易辨認的路,運起輕功徑直往西門飛掠而去,一路上還特意加重了腳步,踩下不知多少瓦礫。
「這邊!他往西門去了!」
「追!」
「別讓他跑了!」
……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隨著尤良離去,四周的嘈雜聲也逐漸減弱,直到此時,石磊才終于回過了神來,隨即想起尤大哥的囑托,火急火燎地往武宗的方向跑去。
……
……
……
與此同時,易劍閣宗門正門處。
「喂,快跟我來,西門那邊發現刺客行蹤了!」
一個就著黑夜看不清面容的弟子匆促趕來,衣著凌亂想來是有過一番追逐了,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大喊過一樣。
「這……」十數個守門弟子面面相覷,皆有些猶豫。
那人好似有些惱了,「這什麼這,師兄的仇你們不想報了?那人武力高超,千萬別讓他從西門突圍了!」
說起這個,便一下子戳到了這些弟子的軟肋,想起平日里那個平易近人的師兄,他們也顧不得什麼規矩了,站直身子捏了捏拳頭。
「是!」
「快來,這邊。」
他指著一條邊路,並站在一旁擔當指引的角色,弟子們很快便在他的指引下一個個順著邊路往前跑去。
然而等所有弟子都跑遠了,那個引路弟子卻並未跟著他們一道而去,反而靜靜的留在了原地。
一息,兩息,半柱香……也許是更長的時間後,他低著的頭才慢慢的抬了起來,那不知從何時露出的詭異笑容,一點點,一點點的擴大,直至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年輕人始終是年輕人,這點手段如何能誆的到我?繭,你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這請君入甕,卻反而成了助我月兌離的手段吧。」
他一邊得意的怪笑著,一邊月兌上的弟子衫,將臉上特意涂抹的煤灰擦了個干淨,露出一張略顯蒼老的臉。
然而整個正門早已人去樓空,再沒人能揭發他的身份。
他拋下衣衫,一步一步,像是走出自家大門一樣,輕松寫意的從易劍閣大門,堂而皇之的走了出去。
嗒,嗒,嗒。
他的腳步並不重,可走在寂靜無聲的黑夜中,走在空無一人的石階上,仍是發出了清晰的腳步聲。
可他不在乎,這附近早已沒了別人。
他與那個女子的博弈,最終是他贏了。
她的手段幼稚的令人發笑,即便再有天分,她終究是太年輕了,當然,如果她還在自己手下,自己該是會教她做的更完善些。
「哎,可惜了,當年老夫還曾動了收你做接班人的想法……」
他悠閑的背著手,有些遺憾地搖頭喃喃自語,然而話音未落,下一刻,他渾濁的老眼便猛地凝了起來,身體僵直,扭過頭,死死的盯著右下方一塊陰影處。
「那可……」
沙沙。
嗒,嗒,嗒,嗒……
她輕盈而緩慢的腳步,踩過一片落葉叢,踏在石階上,由下而上,穩穩的走向了老人。
「太令我感動了,老師。」
一陣清冷的夜風吹過,她抬起頭,明亮的雙眸中,滿滿的,都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