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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合香

潔白的絲帕攤開。

一雙妙手輕拈其中的香料,將其置于盆中,用玉杵將數種香料搗碎、研磨。

「這些香料有西域來的龍誕香,也有蜀中麝香,還有一些天竺香,將它們按比例制成合香,有提神醒腦,扶陽闢邪,強健精力之功。」

「縣公家什麼都好,就是用的這香,實在粗糙了些,不配您的身份。」

嚴守鏡跪坐于案幾前,姿態優雅輕搗玉杵。

不知為何,李博看向他,就覺得仿佛看到傳說月中搗藥的玉兔。

嗯,這人長得比女人還女人,真像是兔子精。

嚴守境仿佛有所感覺,美眸流轉,目光掃來。

李博忙挺直胸膛,正襟危坐。

房里只有嚴守鏡、李博、安文生和蘇大為四人。

獅子蘇慶節已經走了。

李客也被人安排下去休息養傷。

這是屬于蘇府最高級別的機密談話。

看著嚴守鏡在那里不緊不慢,姿態優雅的炮制合香。

李博看看安文生,再看看氣定神閑的蘇大為,終是忍不住問道︰「阿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蘇大為向他微微點頭,看向嚴守鏡時,眼里充滿激賞之意,嘆了一聲︰「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嚴守鏡搗香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放下玉杵,右手握拳,在胸口捶了三下,語音鏘鏗︰「願為將軍效死!」

這是軍禮。

李博目光微微一縮。

一股涼意從背後升起。

軍中的軍禮在不同階段,有著微妙的變化。

比如在征西突厥時,當時軍中見禮以叉手禮為主,但若是麾下見到直屬上官,或者軍中主將,還有一個握拳禮。

以拳擊胸,其實是學的突厥人的習慣。

在蘇大為鎮守百濟時,麾下折沖府兵卒保留了這個習慣。

只是將原本的拳眼對著胸,改為了掌心向胸。

在蘇大為征吐蕃時,這種扣拳禮改為二下。

嚴守鏡方才的動作,透露出的信息表明,他是在蘇大為鎮守百濟,征遼東時,便追隨蘇大為。

而且是有軍職在身。

這種軍禮,已經融入他的骨血。

但是……

這怎麼可能?

李博的神色有些古怪。

他可是一路追隨蘇大為的,當年蘇大為麾下有哪些人,他最清楚。

嚴守鏡這種比女子還美艷魅惑的容貌,如何能在軍中安身?

就算真的從軍,自己又怎麼會忘記這張臉?

安文生狹長的雙眼微微張開,看了一眼嚴守鏡︰「我若沒記錯,你是龍朔年追隨阿彌的吧。」

「是。」

嚴守鏡微微頷首︰「至今已有七載,當時我的上官是趙胡兒。」

「這不可能。」

李博大吃一驚︰「趙胡兒他……」

趙胡兒兩年前在蘇大為征吐蕃時,意外失手,長眠于斯。

更關鍵的是,當時趙胡兒的麾下,李博都是清清楚楚,根本沒有嚴守鏡這樣一個人。

「那是縣公鎮守百濟的時候。」

嚴守鏡目光向李博投來︰「當時百濟小王復國,我隨趙胡兒以飛翼入周留城,助縣公破此城。」

「你……你是……」

一絲寒意從李博心中升起。

他指著嚴守鏡,聲音微微沙啞。

蘇大為擺擺手︰「阿博無須疑慮。當年守鏡因奇襲周留城,身被火傷,傷勢頗重。那一戰後,我便命人將他送回長安休養。」

嚴守鏡感激的向蘇大為叉手道︰「若無當年縣公傾力相救,就沒有今日嚴守鏡。」

「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李博心中已經有所猜測,但還是想听到答案。

「當年我的臉被燒毀,縣公不惜重金請醫者為我調治,把我從鬼門關里拉回來,又請了長安刑名第一的桂建超幫我換皮。」

嚴守鏡淡笑自若,仿佛在述說別人的故事。

「桂建超還有如此手段!」李博一臉吃驚。

「待我醒來恢復,這張臉就成了現在這樣……」

他伸出縴瘦玉指,撫著自己的臉龐︰「不瞞李郎君,自小,我雖男兒身,但心里卻一直想當女郎,如今換了張面皮,重活一世,也算是實現夙願。」

至此,李博完全明白了。

當年嚴守鏡是趙胡兒麾下,也就是蘇大為手下的都察寺暗探。

因為征周留山城,被大火燒傷。

此後蘇大為為他醫治,並按他的願望,請桂建超出手,為他換臉,再造新身份。

嚴守鏡,自然不是原來的名字。

守鏡。

乃嚴守秘密之意。

再之後,嚴守鏡便以新身份入都察寺,經過六載時光,終于做到八部主事之一。

這既是他個人能力出眾,也與蘇大為在都察寺留下的力量有關。

再加上……

「我听說,你與右相走得頗近。」

「是。」

嚴守鏡也不遮掩,大方的承認道︰「右相既遞上橄欖枝,我這小門小戶的,也不能拒絕不是,好在右相頗通風雅,倒也不算太難相處。」

他拈起玉杵,繼續研磨合香,顧盼流轉的眼眸里,隱隱透出一絲狡黠。

「右相日理萬機,我以香道合之,也算忘年之交。」

噗哧~

李博實在忍不住,也顧不上蘇大為和安文生的目光,拍著桌子大笑起來。

他也曾听人說過,右相的那點小癖好。

嗯,日理萬姬,確實辛苦。

一念通,百念達。

李博想明白關竅,由衷佩服的向蘇大為拱手道︰「阿郎神機妙算,博自愧不如。」

「閑處隨意落子,那時也想不到這麼遠。」

蘇大為解釋道︰「當初安排守鏡回都察寺,也是按他的意願,給他找份事做。」

他在都察寺留的暗樁,不止一人,但能做到八部主事這份高位的,只有嚴守鏡。

時也運也。

「對了,好叫縣公知道,王知煥要走了。」

蘇大為向他看了一眼,微微點頭︰「我猜到了。」

「下任都察寺卿,是我。」

嚴守鏡一邊制著合香,一邊隨口道。

坐在一旁的李博听得心中噗 直跳。

這……都察寺卿!

從一小小都察寺暗探,用六載時光,便爬到寺卿高位,這是多大的權勢,多大的造化。

但這嚴守鏡隨口說出,仿佛只是鄰里間隨口閑聊。

他此時才知,嚴守鏡的特異處。

面容被毀而不餒。

得到高位不膨脹。

這份寵辱不驚的心境,就絕非常人能及。

單以心性而論,遠在自己之上。

「嚴郎君若做了都察寺卿……」

李博念頭一轉,向蘇大為叉手道︰「博,為阿郎賀。」

蘇大為微微一笑︰「有守鏡在都察寺,情報方面今後可以無憂了。」

最妙的是,右相李敬玄,也把嚴守鏡視為自己人。

這次的局,等于是右相與蘇大為,聯手將嚴守鏡抬上寺卿的位置。

這是嚴守鏡個人的氣運。

同樣也是蘇大為的運籌帷幄。

李博此時方才想明白,蘇大為所謂奪回都察寺,並非是自己重新做寺卿。

而是由嚴守鏡代為執掌。

只怕聖人和右相都想不到,嚴守鏡會是蘇大為的人。

這一切說來簡單,但每一步,都極不容易。

最難的是當初如何洗白身份,以新面目入都察寺,而不讓人起疑。

嚴守鏡在都察寺中靜靜等待,一直處于「休眠」。

直到此次阿郎回長安,方才重新啟用。

從客兒將魏破延從死牢中救出,到客兒失手被擒,到嚴守鏡將他帶入都察寺「審問」。

到右相和都察寺王知煥的彈劾,只怕一步步都在阿郎算中。

環環相扣,步步為營。

這一局,贏的是阿郎。

以為自己贏的是右相。

最失敗的,是都察寺的王知煥。

李博在心中反復推敲著蘇大為這次行動的細節。

有許多事,都是在水面之下。

蘇大為不會細說。

為尊者,需要有馭下之道,不必事事具明。

做為蘇大為的幕僚,李博需要自己推演出來。

要能追上主公的思路,模清主公的心意,才能讓自己保持「有用」。

「縣公,合香制好了,請試香。」

嚴守鏡微微欠身,將制成的香丸置于爐中點燃。

淡白的香氣如絲如縷,筆直上升,凝而不散。

屋內香氣彌漫。

香霧懸浮于空,漸如畫卷。

置身其中,精神無限放空,宛如與「天」合而為一。

霧氣中,一時珍禽異獸,亭台樓閣,仙家洞府,如夢如幻。

香燒完,嚴守鏡也告辭離去。

他這次來,既是表明心跡,也是答謝蘇大為知遇之恩。

許多事,就是一個「心」字。

李博看著香爐和空出的座位,心中念頭紛雜。

還沉浸在方才的合香香氛中,無法自拔。

耳旁忽听蘇大為的聲音︰「阿博,以後與守鏡這條線,也交給你聯絡,務必保證安全,不露形跡。」

李博心中一震,忙叉手鄭重道︰「喏!」

嚴守鏡是蘇大為掌握都察寺的手。

是蘇大為掌握都察寺最重要的「暗樁」。

這種關系交給李博,既是信任,也是沉甸甸的責任。

「阿郎,那黃腸和碧姬絲?」

「你去召他們進來。」

「是。」

片刻之後,李博著黃腸和碧姬絲進入屋內。

蘇大為向兩人微微一笑,目中透出勉勵之意︰「這次辛苦你們了。」

黃腸與碧姬絲皆叉手行禮道︰「為主公辦事,不辛苦。」

李博心中不由暗道︰好像都察寺這些舊部,特別佩服阿郎,無論是魏破延,還是嚴守鏡,又或者是眼前的黃腸、碧姬絲,皆認阿郎為主公。

「這次事了,你二人不方便留在長安,我會讓阿博安排你們出城。」

「喏。」

「出了長安後,和魏三郎、蕭規他們會合,去西域待一段時間,我已去信給安西大都護,有他照應你們。」

黃腸與碧姬絲對視一眼,一臉驚訝。

去西域暫避風頭,之前就想到了。

但沒想到的是,主公居然會為他們的事,專程給安西大都護裴行儉寫信。

如此安排,份量自是不同。

「謝主公!」

「事不宜此,這便去吧,阿博。」

蘇大為的目光向李博看來。

李博忙起身招呼︰「兩位隨我來。」

要送兩人出長安,對旁人來說或許不容易,但對蘇府來說,不難。

待將黃腸兩人的事安排好,李博回到屋中,已是半個時辰後。

安文生不知什麼時候走了,蘇大為在屋中獨坐,正抬筆在紙上寫著什麼。

李博輕咳一聲︰「阿郎,都辦好了。」

「好。」

蘇大為擱下筆,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腕︰「今日你也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李博看到他在紙上畫的是各種線條和符號。

這是蘇大為思考的習慣,會在紙上畫一些字符。

不過這些字符,除了蘇大為無人能識。

李博猶豫了一下,沒急著退下去。

「阿郎,我不明白黃腸與碧姬絲……那夜阿郎用他們,究竟是何用意?」

這個問題困擾他許久了。

白天的時候也問過,但是被蘇大為岔開了話題,沒有正面回答。

如今別的事他都通過復盤推演出來。

唯一不明白,在宮禁之亂那一夜,蘇大為為何派兩個異人私闖大明宮。

這種舉動,在李博的眼里,屬于多此一舉。

蘇大為輕輕將桌上的紙折起,放入袖中。

看了他一眼。

夜色升起,室內光線黯淡。

但蘇大為的雙眸,卻異常明亮。

「道經上有一句話,叫反者道之動。」

反者道之動?

李博微微一怔。

那就是陰極陽生,物極必反。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在那種微妙的時刻,我必須把握住聖人的想法。」

「聖人的想法不可捉模,然而可以引導,可以造勢。」

「誰能得聖人的信任,誰就能贏。」

李博目瞪口呆的听著。

道理我都懂,但聖人的想法,是臣子可以引導的嗎?

「如何能得聖人信任,依我看,一是有用,二是要從聖人的視角來看眼前紛亂。」

蘇大為說完,停住口,向外看了一眼︰「好了,你自己揣摩,去吧,我還有事要做。」

「喏!」

李博不敢多問,忙行禮退出。

走到院中,他抬頭看了看天。

月色初升。

這一日他驚心動魄,直到此時,才覺心下略安。

只是阿郎方才說的,究竟是何意?

他自然明白,宮禁之亂,隴右老兵沖擊宮門。

還有那伙意圖復國復仇的突厥人。

以及不知從何而來的詭異。

那一刻,蘇大為面臨的選擇極為艱難。

一是要避嫌。

二是要月兌罪。

正常人在那種情況,只怕什麼也不敢做,不能做。

但回頭來看,若當夜蘇大為什麼也不做。

只怕就不是現在的局面。

第二日的朝會,光是文官的彈劾,就足以逼蘇大為退讓避嫌。

而李治也不會去護著蘇大為。

單一個隴右老兵與蘇大為的關系,就足夠李治疑他。

若讓帝王猜忌,那這一生的路,也算到頭了。

蘇大為做的選擇,是不顧風險,從秘道入大明宮。

及時救下了李治。

這是一場豪賭。

做到這一步,已經超出絕大多數人了。

但蘇大為同時,還做了另一個決定。

令麾下異人黃腸和碧姬絲同時去闖宮禁。

這就是「反者道之動」。

當敵人髒水潑過來,不用你們扣鍋,我自己先一板磚扣腦袋上。

所有敵人都懵逼了。

正常人干不出這事。

很好,大家都會這麼想。

于是「自污」便成為一種保身之道。

一件事如果反常到所有人覺得荒誕。

那它就不會被人當真。

隴右老兵與蘇大為有舊,所以這些人沖擊宮禁,蘇大為有嫌疑。

可若隴右老兵沖擊宮禁,蘇大為以前的舊部也沖擊宮禁。

站在李治的角度︰這絕逼是有人在陷害蘇大為啊。

假到這麼明顯,這麼離譜,你以為朕會信?

人的心理就是這般微妙。

若不加這一步,蘇大為去救駕,李治在事後難免會想︰蘇大為會不會是幕後主使,他來救駕是看沒有刺殺朕的希望了,所以自救。

但加了這一步,就讓李治覺得,陷害蘇大為的人簡直喪心病狂。

就特麼離譜。

許多念頭最終匯聚成一個答案。

李博「哎呀」一聲,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否就是阿郎真實的意圖。

站在事後諸葛亮的角度去復盤,他覺得這個思路完全正確。

但是若讓他在當時那個環境,位置,只怕也做不出如此大膽的決定。

物極必反,自黑反而是自救?

服了,徹底服了。

不愧是我家阿郎。

把聖人拿捏得死死的。

這便是水平啊。

……

夜露深重。

蘇大為似有心事,在書房端盤,緩緩吐息。

本來他想解決完俗事,第一時間去陪柳娘子和聶蘇,但因為那件事沒做完,心里始終掛礙。

只得獨自在書房里靜坐,等待時機。

中途,柳娘子來看過一回。

聶蘇也命人催過一回。

但蘇大為都委婉告知自己還有事要處理。

在書房靜坐了一個多時辰。

但卻遲遲無法入定。

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夜色越來越沉。

寒霧自院中升起。

耳中听到遠處傳來的報時鼓聲。

他的眉梢微微一動,微闔的雙眼張開。

靜室幽暗中,一道白光閃過。

虛室生白。

這是修煉達到一定境界才有的現象。

黑暗對蘇大為不是阻礙,一切都看得縴毫畢現。

門外寒風吹起,似有一雙無形的大腳走過,呼嘯聲中,帶起沙塵滾滾。

朦朧中似有一個人影,輕輕扣動門扉。

奪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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