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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當時年少青衫薄

蘇大為與李賢並無太多私交。

之前見過幾面,第一次是武媚娘介紹她的一幫子女。

後來則是在太子的宴請中見過一面。

那時的印象里,李賢還是個圓臉的小胖子。

數年未見,這次再見,李賢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過去的圓臉不見了,似乎因為長身體,臉頰瘦了下去,而個子卻長得飛快,已經有六尺余,差不多後世一米七的樣子。

不過看臉型和五官,依稀有過去的影子。

一雙眼楮神采奕奕,比起太子李弘的聰慧沉穩,頗有一種朝氣蓬勃之感。

「沛王長大了啊。」

蘇大為忍不住道。

若是別人這麼說,以李賢的性格說不準會勃然大怒。

你誰啊,憑你也配評價孤的「大小」?

但是蘇大為不一樣,蘇大為可是武媚娘在一眾兄妹面前鄭重介紹,要以阿舅視之。

一句話,自己人。

而且太子李弘對蘇大為也十分敬重,曾數次在弟妹面前說蘇大為見識不凡,有國士之風。

更何況,方才在殿上發生的事,消息靈通的李賢已經听說了。

這才有了此次的會面。

甚至還搶在太子之前。

「阿舅說的是呢。」

李賢親熱的拉著蘇大為的手道︰「阿舅為我大唐征戰在外,賢兒與長安百姓方能安享太平。如今賢兒已經長大了,天幸阿舅如今回來,賢兒正好與阿舅多多親近。」

一番話既有里子,也有面子。

卻絲毫不讓人感覺有吹噓拍馬的感覺,只覺得以李賢皇子的身份尊貴,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實屬難得。

若換一般的臣子,此刻只怕已經感激涕零,恨不得為之肝腦涂地了。

李賢說著,拉著蘇大為的手,走向一旁早就設好的座位。

幾張青竹制成的逍遙椅,一方小竹桌。

桌上放著三倆點心,有清茶一壺。

倒是十分雅致。

一邊先請蘇大為落座,李賢一邊道︰「這逍遙椅听父皇母後說,也是阿舅發明的,並且獻入宮中,父皇平日十分喜愛,我見了便也讓巧匠制了幾張。

一試之下,果然不愧‘逍遙二字’,坐在上面十分快活。

還有這桌子,攤開成桌,折疊起又不佔地方,簡直是神乎其技。

母後常說,不知阿舅腦子是怎麼長的,居然有如此多的奇思妙想。」

能言善道,夸人不著痕跡不算出奇。

奇的是李賢這份心意。

而且從蘇大為在含元殿發生那些事,到出來,不過一時半刻。

李賢居然能將這逍遙椅和折疊方桌都備好。

哪怕明知他是刻意為之。

這份心思,這份機敏,也令人刮目相看。

李賢此時在蘇大為對面坐下來,一雙眼楮牢牢看著蘇大為,眼里嘴上都是笑。

「母後平日里常說讓我向阿舅多多請教,定有進益,聞知阿舅剛剛從朝會出來,賢兒可就忍不住了。

一番孺慕之情,未免急切,阿舅勿怪。」

一番話,既解釋了請蘇大為來的緣由,又處處透著親切親近之意。

不愧是後世的章懷太子,李弘之下,就屬他了。

不過……

如此急切,當真是為了親近,還是有別的心思?

如果蘇大為不知道王勃的事,或許只把李賢當做孩子看。

可是有了王勃《檄英王雞》事件在前,蘇大為心中也不由暗自多想了些。

唐代的成年,可與後世年紀界定不一樣。

李賢如今也是小男子了,據說也識得那男女滋味。

而且在這宮中長大,耳濡目染都是帝王之學,又有李唐優良的基因。

可千萬不能把這等皇子,當做明朝那種養豬式的廢物點心。

蘇大為心中電轉,嘴里輕輕一笑︰「沛王有心了,往日我在外征戰,無遐它顧,沒想到沛王如此惦念。」

「阿舅。」

李賢把手伸過來,再次握住蘇大為的手,輕搖了搖,以略帶撒嬌的語氣道︰「我都叫你阿舅了,你還叫我沛王,難不成阿舅不認賢兒嗎?」

這話說的。

要你不是太子,就憑你模老子小手手,老子也一拳打你個烏雞眼你信不信?

蘇大為嘴角微抽了一下,不動聲色的將手抽了出來。

勉強把嫌棄之意給壓住。

「禮不可廢。」

「阿舅!」

李賢的眼神透著幽怨,小手手又模了過來。

「您不認賢兒了嗎?」

蘇大為再次抽手,輕咳一聲︰「有人時還稱沛王,沒人再稱你……賢兒。」

「這就對了嘛!」

李賢終于高興了,終于沒再追著蘇大為的手。

他左右看了一眼,以眼神示意一旁的太監使女們後退。

一直退到听不見二人對話的距離,他才得意的一笑,親自為蘇大為倒茶。

小聲道︰「阿舅,賢兒听說你方才在含元殿上大放異彩,令父皇和母後都交口稱贊,有些不開眼的大臣,居然想彈劾阿舅,嘁,那些沒眼力勁兒的,就該把他們杖死,看他們還敢胡言亂語。

也不看看阿舅是誰的人,你說是吧,阿舅?」

誰的人,那自然是武後的人。

「阿舅,你在殿上念的詩,我听人說了,實在驚艷,有幾個問題想請教阿舅。」

「賢兒請說,為舅當知無不言。」

蘇大為實屬無奈。

本來想做臣,人家非上趕著認舅舅。

我能怎麼辦?

也只好認武則天的兒子做外甥了。

他看了李賢一眼,看著李賢眼珠亂轉,心里想的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李賢不知蘇大為的心思,若知道,只怕會一口血噴出來。

他舌忝了舌忝唇,有些按捺不住急切的道︰「阿舅,您在殿上念的幾首詩,是阿舅所作嗎?」

「咳咳,其實是我小時候,家門前有個和尚經過,那時我一時好心,給了和尚一塊炖肉,和尚後來念了幾首詩做酬謝……」

「等等,阿舅,你給和尚炖肉?」

據說最早的沙門提倡的是戒除葷腥。

這個葷腥乃是蔥蒜韭一類刺激味大的菜,倒不是特指肉類。

但是唐朝和尚持戒,吃素的倒也挺多的。

按蘇大為所說,似乎是個行腳僧人,這等僧人,理當也是吃素才對。

蘇大為居然給和尚一塊肉。

李賢整個人都凌亂了。

「和尚,不是持戒吃素嗎?」

他狐疑的看向蘇大為︰「阿舅,莫不是你誑賢兒?其實這詩是阿舅所作對不對。」

「你小小年紀,怎地如此多疑,這肉嘛我是給了,那和尚說酒肉穿腸過,佛在心中留,倒也不必著相。」

這話說得李賢一臉懵逼︰听著好有道理的樣子。

「這詩,是那位和尚教阿舅的嗎?」

「沒錯。」

「那位和尚法名是什麼?可有度牒?」

若真是隱世大賢,哪怕是僧人,只要有法名度牒,也定能找到此人。

「哦,他的法名好像叫濟顛。」

「濟顛?好古怪的法名。」

李賢說了一句,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間事了,一定要訪訪那位叫濟顛的僧人。

完全沒發現,蘇大為正一臉憐憫的看著他。

如果要找濟顛和尚,就請去幾百年後,杭州靈隱寺吧。

「那阿舅,你在殿上吟的詩是叫何名?」

「送瘟神,怎麼,賢兒對這詩有興趣?」

「是啊,我看到此詩,反復琢磨,既為此詩感到驚艷震撼,又有些費解處,想向阿舅問個明白。」

能不震撼嗎?

蘇大為這次甩出的是後世太祖名篇《送瘟神》。

站在偉人的肩上,自然能把唐朝人震得外焦里女敕。

「阿舅听聞在含元殿今日一共吟了三首詩,第一首詩倒是好理解,說的是蜀中黃安縣的疫情,但是第二首,賢兒有些不明白,還請阿舅指點。」

李賢整了整以冠,向蘇大為拱手行禮道。

這對皇子來說,是少有的鄭重,完全是把蘇大為視之為師才會有的禮遇。

「阿賢有事便問,你既叫我一聲阿舅,我自會知無不言。」

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

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

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歡逐逝波

送瘟神乃是後世太祖,自《人民日報》上讀到余江縣消滅了血吸蟲的消息後寫下的一組詩。

第一首詩通過對廣大農村蕭條淒涼的描寫,反映了舊社會血吸蟲病的猖狂肆虐和疫區人民的悲慘遭遇;第二首詩寫新社會勞動人民征服大自然,治理環境,同時大舉填壕平溝,消滅釘螺的情景。

其實第一首李賢也有些不解之處。

比如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

不過想來大概是蘇大為對蜀地夸張的描述,因此也就未深究。

「阿舅,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這句何解?我們大唐,何來六億生民?」

李賢一臉費解道︰「六億之數,究竟是指百姓,還是另有所指?」

蘇大為的笑容微微一僵。

你這特麼老實孩子,這麼較真做甚。

後世偉人那個時代,華夏確實有六億人口。

不過在唐朝嘛,也就幾千萬上下。

這六億……

眼見李賢一臉困惑求解的模樣,蘇大為深吸了口氣,一臉正色道︰「阿賢豈可拘泥于中原之地?」

「啊?」

「我大唐中原之地,自然是沒那麼多,可咱們大唐乃宗主之國,普天之下,莫非唐土,天下之大,皆為大唐藩屬,加起來,也就差不多有數億吧。」

「阿舅,你這說的賢兒更迷糊了,就算把吐蕃、遼東、突厥和西域人口都加起來,也沒有六億之多啊。」

「賢兒你又錯了,普天之下,難道只有人才能算生靈嗎?」

蘇大為一臉語重心長,淳淳教誨︰「萬物有靈,難道那些動物都不算生靈?加起來,約莫六億也是有的。」

听了蘇大為的解釋,李賢整個人都不好了。

總覺得,阿舅在誑我。

好吧,暫且當做是阿舅在詩中夸大,不可如此糾結。

李賢揉了揉額角道︰「那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此句又是何意?若說用典,賢兒之前並未看到過有類似的出處。」

「紅雨麼,出自一首詩,其中有句‘桃花亂落如紅雨’。」

「這是何詩?」

「將進酒。」

「願聞其詳。」李賢繼續追問。

蘇大為只好隨口道︰「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幕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他說完,才突然想起,這首《將進酒》乃是後來詩鬼李賀所作。

而現在,李賀還未出生。

得了,又抄了一把。

听完蘇大為的詩,李賢整個下巴差點掉到地上,驚得跳起來︰「這詩也是阿舅所作?」

「呃,不是。」

「可我博覽群書,卻從未听過此詩。」

「其實這詩,是我幼年一個從家門口過的雲游道士所留。」

蘇大為一臉真摯,向李賢道︰「當時他從我家過,因而上門化緣,我給了他一碗炖牛肉……」

听了蘇大為的解釋,李賢整個人都不好了。

簡直是惡心他媽給惡心開門,惡心到家了。、

「阿舅,道士尊李老君,一般忌食牛肉,你這……」

「牛肉穿腸過,道君心中留。」

蘇大為起身拍拍李賢的肩膀︰「你不會是不相信我吧?看阿舅這真摯的眼神。」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楮。

李賢很努力的看向蘇大為的雙眼,想從中找出一份真誠。

但他努力看了半天,只覺得阿舅的眼里,寫滿了「忽悠傻子」幾個字。

「阿舅……你莫不是誑我?」

「瞧你說的,你是我阿姊的孩子,阿舅疼你都來不及,怎麼會騙你呢。」

蘇大為將李賢拉著坐下。

以茶代酒道︰「賢兒今天找我來,就是為了問這些詩詞?詩歌小道耳,你貴為皇子,以後是有大用的,古語有雲,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且不可沉迷于詩詞歌賦,而疏于實務。」

這番話,讓李賢的背脊下意識挺立起來。

仿佛對面的不是蘇大為,而是李治和武媚娘在考校自己的功課。

「阿舅說得是,賢兒一定謹記在心。」

說完,他那雙暗含跳躍與期待的眼楮里,閃過一絲猶豫,想了想還是道︰「其實我是听人說,詩如其人,阿舅詩里好大的氣魄,六億神州盡舜堯……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嗎?」

「我記得太宗皇帝時,曾說過,水能載舟,民為水,民為貴,我想,太宗皇帝或許也認為,人民才是最偉大的,只有人民里,才會誕生堯舜。」

李賢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可是我在讀經史時,曾看孔子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人人皆成堯舜,豈非與孔子的話相違背了。」

「阿賢,這句話你念錯了。」

蘇大為一臉正色︰「應該這麼念︰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漢語博大精深,一斷句,頓時有了不同的意義。

李賢說的,乃是人民可以利用,但不能讓他們知道真相。

這一點,乃是後世阿美利奸慣用的招數。

也就是「fake news」,假消息。

輿論操控。

世會心理學操控。

而蘇大為所說的是,不要把人當傻子。

百姓若願意做,就可以順勢而為。

老百姓不願意做的,可以使他們知情,知道這麼做的好處和意義,那麼百姓自然會做對的選擇。

兩者的目的和手段、意義完全不同。

這也是以人為本,或是以資本利益為本的區別。

李賢一直在苦苦思索此事,經蘇大為一點,頓時一個激靈,仿佛醍醐灌頂一般。

他失態的站起來,雙手緊緊抓住蘇大為的手,頗為激動的道︰「阿舅的話當真一語驚醒夢中人,賢兒知道了!果然,果然阿舅和太子阿兄說的一樣,乃真國士也!」

「賢兒不必如此,我也只是一家之言,做個參照吧。」

蘇大為再次不動聲色,將手從李賢雙掌中抽出。

後世好像說李賢被封太子後搞男色。

但願他現在還是直的,咳,不要對阿舅有什麼非份之想。

看他那雙眼楮,眼神有點不對啊。

蘇大為輕咳一聲,正想借故告辭,卻見李賢又湊上來,一臉很欠奏的樣子,在自己面前長嘆。

「許多話和許多道理,也只有阿舅才能告知賢兒,父皇和母後整天忙著朝政,平日里面都見不上,太子阿兄也是忙得腳不沾地,我那些弟妹,比我還糊涂。

也只有阿舅能教導賢兒了。

听阿舅一席話,當真令我茅塞頓開,眼前豁然開朗。」

說著,他以樂府曲調,將蘇大為方才所念《將進酒》吟唱出來道︰「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幕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一邊吟唱,一邊雙手隨著節奏舞動,似乎十分沉浸其中。

「初聞不識曲中意,再聞已是曲中人,阿舅以後,請一定多多指點賢兒。」

「詩歌是小道,我沒什麼可教導你的。」

蘇大為臉色一沉,說道︰「若你想學詩,身邊自是不缺王勃這樣的才子。」

這話一出來,李賢當場差點尿了。

這是阿舅在敲打我嗎?

王勃的事,阿舅也知道了!

現在的他,哪有什麼初聞曲再取聞的心情。

只覺得初听是尿不濕,再听是尿不盡。

被蘇大為懟得一時兩眼圓瞪,竟不知如何應對。

蘇大為卻不等李賢反應,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雞這種事呢,玩玩就好,不可太過。須知小賭飴情,大賭傷身,強擼灰飛煙滅。」

等等,阿舅你說的這個雞,是我玩的那種雞嗎?

李賢一臉懵逼狀。

他感覺,蘇大為說的話,每個字他都懂,但連成一句,他就跟听天書一樣。

高深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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