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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關山月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渡陰山。」

「總管,你念的詩我從未听過,是總管所作嗎?」

一個溫和而淳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聲音很好听,只是略帶邊地口音。

蘇大為頭也不回的道︰「不是說不讓你們跟來的嗎?」

「呃,屬下擔心總管,故此出來看看,還請總管莫怪。」

說話的乃是李博。

他與蘇大為名為下屬,實為家臣。

不光李客拜蘇大為為師,李博全家也一直住在蘇大為家的宅子里,交情自然分外不同。

蘇大為沉默了一下,方才開口道︰「這首詩不是我作的,是一位叫王昌齡的詩人。」

「王昌齡?」

李博微褐的眼楮微微一眯,心中卻暗道︰能作出此等詩來的,必有軍旅經歷,而且名氣不會小,怎麼從未听過此人。

他隨即又想到︰此必是總管假借托名。

實際上跟著蘇大為這麼久,經常能從蘇大為的嘴里听到一些驚奇的話語。

有時是腦洞,想法天馬行空。

有時,卻是一兩句詩,雖不全,卻都是能流傳後世的經典之作。

唯一令李博奇怪的是,這些詩的風格和心境截然不同,如果是同一個人寫的,那可就太厲害了。

可要說不是蘇大為作的,卻也未曾在別處听過這些詩句。

李博本人飽覽群經,見識不凡,幾番推敲後,便認定是蘇大為借故托詞,想要藏拙。

「錐立囊中,其利自現,總管的才華,掩藏不住的。」

他心中暗暗想著。

至于蘇大為為何明明有詩才,卻要故意說成是別人所作,原因他卻想不出。

「王昌齡出自太原王氏,自幼聰穎,曾赴河隴,出玉門,見識過邊塞風光,所以才能作這等雄渾詩作。」

李博听得入神,下意識問︰「世間竟有此等人物,卻不知總管如何識得此人?」

「呃……」

蘇大為舌頭一突,想了想道︰「我與駱賓王、盧照鄰等人有舊,所以認識。」

見鬼了,就隨口一說,沒想到李博會刨根問底。

王昌齡還得幾十年後再出世,再問下去,只怕就對不上了。

「不說這個了,你且去,讓我靜一靜。」

蘇大為仰頭看著月色,臉上流露出一絲悵然之色。

李博卻沒走,他轉頭看了看不遠處營帳巡守的兵卒,還有匆匆離去的薛仁貴等人,小聲道︰「總管是想聶蘇小娘子了?」

蘇大為不答。

看著月光,想著離家已經快一年了。

從麟德元年,到如今麟德二年。

說不想,那是假的。

才剛成婚,還未盡享魚水之歡,天子一道旨,便披甲上陣。

相思相望不相見。

此情最是斷人腸。

平日里忙于軍務,沒有一刻停歇,唯有到此刻,突然松懈下來,萬般思念涌上心頭。

難以自抑。

「總管,依你看,這仗還要打多久?」

「打多久?」

蘇大為低頭看向他。

「若按當年文成公主的路線,過了大非川,還有烏海,有那錄驛、暖泉、烈謨海、過海、巴顏喀拉山,渡犛牛河,經玉樹,過唐古拉山查吾拉山口,到藏北那曲,再過羊八井,方到邏些。」

蘇大為苦笑一聲︰「你說還要多久?」

「這……」

李博先是一愕,繼爾也是苦笑起來︰「不光總管思念家人,我這心里,也想念客兒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

「咦,總管又是一句經典之語,不知此句出自……」

「別問了,讓我安靜一會吧。」

蘇大為哭笑不得的道︰「真的,我想靜靜,大非川的仗是打完了,但烏海的仗,才剛開始,此去不到百里,便是吐蕃人的烏海防線,吐蕃大相祿東贊,擁兵十五萬,坐鎮烏海。雪谷的戰報,最快明日可能就會送到他的帳前。我們,松懈不得啊……」

李博臉色一肅,叉手道︰「總管明見萬里。」

蘇大為看了看他,忽然想起李博久歷邊外,對吐蕃和西域之事,只怕比自己還要熟悉許多。

不由失笑道︰「你是怕我沉溺于方才的情緒里,故意引我說話的吧?」

李博臉上露出一抹恰到好處,被人看破的尷尬,拱手道︰「總管經歷之多,心境之強,自然不需要我畫蛇添足的。」

「有心了。」

蘇大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沒事,真的,就是有點思念長安,想小蘇,真希望這場仗,能快些結束,想回到長安……」

「希望打完吐蕃後,大唐四夷能真正安寧。」

「我也希望。」

蘇大為仰天嘆息,再次凝望向月光,思念著聶蘇。

口中不覺吟道︰「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

「總管,此詩是何人所作?詩名是什麼?」

李博大驚失色,失態一把抓住蘇大為的手︰「絕作啊,絕作,此詩氣魄,非同小可!莫非也是方才那王昌齡作的?」

「咳……就算是吧。」

「是就是,怎麼還有就算是?」

李博在別的方面,都很靈活,唯獨在這尋章摘句上,卻異常執著。

拉著蘇大為的手,一個勁的追問。

蘇大為好不容易培養起一點情緒,被弄得蕩然無存。

他總不好意思說,這首「關山月」,是我抄你兒子的兒子,你孫子李白的詩吧?

是的,與李博李客相處的這些年,他突然有一天一道靈光閃過,記起李白之父,正是李客。

而李客之父是李博。

自己是李客的師父,如今文抄公抄到李白頭上,還被李博抓住追問。

這特麼……

昏暗的地堡。

一名身披斗蓬的男人,跟著前方的兵卒,搖晃著走入地穴中。

四周的甬道石壁燈影閃爍。

隱隱可以見到,甬道中,每隔十步就站著一名兵卒,守備森嚴。

斗蓬男人並不言語,沉默著跟著領路人繼續前行。

直到盞茶時間以後,他終于被帶入到一間石室中。

「人帶來了嗎?」

從里面傳來含混不清的聲音。

一如石室中的燈火在搖動。

又像是某種即將逝去的生命,脆弱得只需要一口氣,便可吹滅。

「見過大相。」

斗蓬男子以手撫胸,以吐蕃人的禮見,參拜高坐在胡床上的吐蕃大相祿東贊。

燭光下,祿東贊的臉色很不好。

準確說,是一種病態的慘白。

看上去,仿佛壁上的燭火,時日無多。

斗蓬男人陰影下的雙眼微微一閃,似乎有些意外︰「大相,你的臉色……」

「摘下斗蓬,我不喜歡和看不見的人說話。」

祿東贊咳嗽了一聲,聲音沙啞。

但他的語氣,依舊是平靜的,平靜得好像是冬日納措冰湖中的水,不見一絲波瀾。

男子伸出手,輕輕將斗蓬摘下,露出一張年輕,並且俊美的臉龐。

鶴郎君。

石室內的氣氛一時沉凝。

祿東贊眯著眼楮盯著他,目光中,有難言的復雜意味。

「你,還有北斗,你們失約了。」

鶴郎君無言以對。

祿東贊繼續道︰「按你我約定,原本應該在雪谷出手,替我們除掉唐軍里的異人,但你們沒有做到,以致我國在雪谷大敗,這個損失太大了。」

他的聲音依舊是平靜的。

但一旁熟悉他的親衛,卻忍不住向他悄然看去。

大相的聲音,就像是冰層下的暗流。

那里面,有難以想像的怒火。

但大相仍然在忍耐。

從衛兵的角度看去,甚至可以看到祿東贊眼角微微抽動,臉龐肌肉的每一絲顫動。

身為詭異的鶴郎君,自是將這一切看得更加仔細。

「大相,並不是我們不按約定行事,而是出了一點意外。」

「什麼意外?」

「是熒惑,熒惑星君的人,攔住了我們,我們甚至出手較量了一場,彼此都死傷慘重。」

鶴郎君抬頭,那雙幽深的眼眸里,閃過鳩婆的模樣。

那該死的老妖婆,在關鍵時刻,居然阻止自己。

「我討厭這該死的借口。」

祿東贊的聲音冷冽如刀。

「無論有何理由,你們的失約,致失吐蕃在大非川南大敗,損兵十萬,這筆帳,我會跟你們北斗算一算。」

听到祿東贊的話,鶴郎君干笑了一下︰「大相,其實雪谷的損失,未必不能找回來。」

「什麼意思?」

祿東贊眼楮微微一張,旋即又眯起。

從他那張蒼老又蒼白的臉上,閃過狐疑之色。

「雖然熒惑與我們的人作過一場,但我們雙方也達成了一個約定。」

「約定?」

「熒惑的意思是,不能在大非川動手,這里離唐軍大營尚近,就算打掉大唐這一萬人馬,對大唐來說,實在是九牛一毛,不能打斷他們的脊梁。」

「哦?」

這話,似乎引起了祿東贊的興趣︰「說下去。」

「熒惑並非不恨唐人,他的意思是,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大一點。」

「如何大一點?」

鶴郎君臉上閃過一抹尷尬︰「他說,若能將河西唐軍,和唐軍援兵主力一起引出來,他願率麾下諸詭異,與大相圍獵于雪域。」

「荒唐!」

祿東贊原本慵懶無力的靠著胡床,此時一下子坐起,猶如發怒的獅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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