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不能進去……皇後……」
延英殿外,傳來太監和宮中女官焦急的喊聲。
隨即是一聲厲喝︰「誰敢攔本宮?」
李治抬頭,一臉驚訝的看向殿門。
而站在李治下手的上官儀先是呆了一下,看一眼李治,再看一眼外面,看到一身盛裝的武後,手提裙裾,在十幾名宮人的追趕下,跟一陣風一樣,沖入殿中。
「皇後……」
李治面色有些尷尬,有些內疚,有些不敢去看武媚娘的眼楮。
見此情景,上官儀覺得自己有必要,替天子擋一擋鍋。
他挺起胸膛,上前一步,拈須沉聲道︰「武後,請止步。」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上官儀的臉龐上,抽得他身子一個趄趔,半張臉血紅浮腫,耳朵嗡嗡作響,差點昏死過去。
上官儀懵了。
自從他入朝為官,這數十年來,就從沒有人敢動他一根手指。
要不是對方是當今皇後,就沖這一巴掌,他定要令對方付出慘重代價。
愣了一秒,上官儀回過神來,沖上去幾步,想要再攔住武媚娘。
這個女人,雖然現在還是武皇後,可陛下已經立了廢後詔書,只要詔書傳出去,她便是廢後……
下一刻,上官儀臉上露出錯愕之色,他看到武媚娘沖到李治面前,一把將李治手中的詔書奪了過去。
「雉奴,你這是做什麼?你……你要廢了我?」
武媚娘展開詔書,一目十行的掃過,聲音淒厲的向李治質問。
若以民間夫妻比較,她與李治已經走過十三年了,兒女成群,共同攜手面對朝廷的風風雨雨。
一起扳倒一個又一個敵人,克服無數困難險阻。
如今,長子快要成年了,他居然要廢掉自己的發妻?
就為了這些外臣的挑唆?
武媚娘這一下質問,當真令李治羞愧得無地自容。
然而,他眼里的羞愧只有一瞬,下一刻,李治挺起胸膛? 用威嚴的聲音喝道︰「朕做事自有法度? 何需你一婦人……」
「你負我? 你負我~」
武媚娘上前? 居然抬手在李治胸前捶打起來。
「不可!」
上官儀看了大吃一驚? 顧不上自己年紀老邁? 提起官袍大步上前。
身邊的一群太監和女官也忙涌上來? 想要將武媚娘和李治分開。
「我看誰敢!」
武媚娘厲喝一聲。
所有人都被嚇住了。
這個女人? 這個平日溫和可親的武後,這一下發怒? 如同母獅子般。
那股凜然煞氣? 連上官儀都心中發顫。
這時才想起來,眼前的女人? 並非尋常女子? 那是十八歲就敢在太宗李世民面前說打殺不听話的馬,又成為李治皇後,十幾年的武後。
近年,更是與李治共同理政? 同掌大權。
積威之下,無人敢攖其鋒。
「武後……」
上官儀平復了一下心境? 叉手道︰「陛下已經下旨,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大唐皇後,所……」
「誰說的?」
武媚娘一手攥住那張聖旨,鳳眸圓瞪︰「就憑這張廢紙?」
言落,雙手一撕,所有人听到一聲裂帛聲響,聖旨被武媚娘撕成粉碎。
「大膽,你……你撕聖旨……」
上官儀驚得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武後居然有這種騷操作,廢後的聖旨說撕便撕。
「這旨上有用陛下御印嗎?」
武媚娘盛怒之下,頭腦依舊冷靜。
臉上帶著怒極的冷笑︰「沒有用印的旨意,便是廢紙,安知是不是有人矯詔。」
「你……我……」
上官儀素有急智,但這一下,居然被武媚娘懟到瞠目結舌,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
這眼看就要勝利,哪知會橫生枝節。
「請……請陛下替臣做主……」
百忙中,他也只能向著李治行禮,連連請李治做主。
只要李治開口,金口玉言一落,武媚娘就廢定了。
「陛下!」
武媚娘回望李治,鳳眸中淚珠如斷線的珠子不斷滾落,在臉頰上沖刷出兩道淚痕︰「你當真要听外臣的話,廢了臣妾?」
「朕……」
「陛下,你還記得石榴裙嗎?你還記得當年在感業寺,你是如何答應我的?」
「朕……」
「陛下,你若廢了我,你讓弘兒如何自處?你讓安定、賢兒、太平、顯兒他們怎麼辦?他們再也見不到娘親了?」
「朕……」
「陛下,我若被廢,弘兒你也要廢掉嗎?他被你悉心栽培十余年,你……你好狠的心吶。」
字字泣血,每一個字,都如刀剜在李治的心上。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縱然再鐵血的帝王,又怎能沒有親情愛情。
「媚娘,我……」
「陛下!」
上官儀見勢不好,一提官袍下擺,昂首跪下,厲聲大呼︰「陛下,請以江山社稷為重,當斷不亂,反受其亂啊陛下!
臣,請陛下為子孫萬世計!」
說完,上官儀連連叩首。
咚咚聲中,額角迸裂,鮮血迸灑于階下。
觸目驚心。
李治一時動容。
「陛下!」
正在雙方相持不下,突然,從殿外傳來一聲疾呼。
「臣,大理寺少卿蘇大為,有本啟奏!」
殿外,傳來蘇大為的高聲疾呼。
然後又是守殿的太監和千牛衛的呼喊聲︰「蘇少卿,陛下與皇後、西台侍郎在內里議事,沒有傳詔,你不能入內。」
「陛下~」
殿外再次傳來蘇大為的呼聲︰「臣有十萬火急之事啟奏。」
李治目光落在武媚娘身上,但見她淚水盈盈,面容慘淡,看不出別的什麼。
他的目光再落向跪于階下的上官儀。
上官儀心中生出不妙的預感。
這個時候蘇大為求見,來得太巧了。
上官儀向著李治叩首道︰「陛下,現在臣身為西台侍郎,與陛下議的興廢之事,外臣不足以為謀,請陛下將蘇大為轟出去。」
一個小小的大理寺卿,在這皇後廢立上,有什麼資格進來。
能進來議事的,最少也要宰相這一級。
上官儀的聲音,令李治面上閃過一絲猶豫,隨後神態堅決下來︰「來人,將蘇大為趕出去,不得令其入殿。」
殿上的太監忙大聲傳唱︰「陛下有令,蘇大為不得入殿。」
「不得入殿~~」
傳聲剛起。
殿外只听一聲暴喝︰「我看誰敢……」
喝聲中,殿外的蘇大為,左臂一揮,右臂一揚,將攥住自己手臂的數名千牛衛甩開,大步走入殿中。
「大膽!」
守備大殿的千牛衛大驚失色。
紛紛涌上來,要將蘇大為轟出。
上官儀出同時站起身,向著蘇大為厲喝︰「居然敢違抗陛下之意,此乃大逆不道之罪,千牛衛何不撲殺此獠。」
上官儀已經是實權宰相,現在又是血流滿面。
這番話,含怒而發,令人不敢輕視。
殿上的千牛衛不由向李治的方向望去。
武媚娘大驚︰「陛下,阿彌進來定然有要事。」
蘇大為叉手行禮,大聲道︰「陛下,此前陛下親口封我為都察寺卿,有臨機專斷之權,有秘奏之權,所以,臣無罪。」
上官儀在一旁先是一愣,接著冷笑起來︰「你都察寺寺卿之職,已經解了。」
「陛下是說過,要將都察寺分成三部,同時解臣寺卿之職,但陛下還說過,在新寺卿到來前,在都察寺完成整合之前,臣依然肩負責任。
況且陛下並未免去臣秘奏之權。」
蘇大為不卑不亢的懟了上官儀一句,在後者臉色數變之下,繼續向李治行禮道︰「陛下,臣有十萬火急之事,要向陛下啟奏。」
上官儀氣得直哆嗦,論狡辯,當真沒見過能比蘇大為更會狡辯之人。
他向李治看去。
卻見大唐皇帝陛下,面色冷然,看不出喜怒,只是輕輕吐出一個字︰「準。」
「謝陛下。」
蘇大為大喜。
上官儀心頭卻是往下一沉。
他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此次廢後之謀,是一步步,慢慢營造大勢,逐漸最後這一步。
但這一切的開始,卻是借蘇大為去彈劾李義府。
一切的開始,會不會也是一切的結束?
但他現在,沒辦法去打斷這一切,只能豎起耳朵,仔細听蘇大為會說些什麼,再尋機會。
無論如何,李治心中已經對武媚娘起疑。
信任一但被撕裂,不是任何人能彌合的。
就算蘇大為也不能。
「陛下,臣今日在大朝會上听聞西台侍郎要陛下廢後,臣覺得,此事萬萬不可。」
「你是為了皇後來向朕說項的?」
李治聲音平靜,輕輕拂袖,將主動走上來,想要替他捏肩的武媚娘揮開。
這是一個明顯的信號。
蘇大為卻仿佛沒看到般,平靜道︰「陛下,臣乃陛下之臣,所說的一切,皆為陛下考慮。」
「說下去,朕倒要看看,你能說出些什麼來。」
李治冷笑︰「朕要看看你的心,究竟是忠是奸。」
「陛下讓臣忠便忠,陛下若要臣奸,臣就奸。」
蘇大為臉不紅心不跳的說出這句話。
一時間,令李治都沒了脾氣,看著蘇大為,愣了片刻,才皺眉道︰「說重點。」
上官儀站在階下,一邊抬袖擦拭血漬淋灕的額角,一邊暗罵蘇大為無恥。
原本以為此人還有些迂腐節操。
如今看來,也是個幸進之徒。
徒逞口舌之利。
「陛下,西台侍郎所說的話,還有朝堂上諸大臣說的話,臣不懂,也弄不明白那些事,但臣此前執掌都察寺,翻閱不少資料,方才倒是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何事?」
「事關廢太子李忠。」
蘇大為抬頭看了一眼正在擦拭血漬的上官儀。
那個眼神,令上官儀心頭一震。
「臣不敢言。」
「好一個不敢言。」
李治冷笑道︰「朕赦你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