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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溺斃(二)

遠處,傳來長安城的報時之聲。

殿上的更漏也適時的發出清越的鳴響。

李治舉起的手,緩緩落下。

「若朕不許,你便不能保證半月內破案?」

「是。」

「反過來說,若是朕許了,你能確保半月內,交出凶手嗎?」

「臣願立軍令狀。」

「既是如此,朕準了。」

李治揮揮衣袖,略有些疲憊道︰「你去吧,人手你自行挑選,朕會派人隨行,記住你的話,好自為之。」

「謝陛下。」

蘇大為起身行禮,緩緩後退兩步。

抬頭的時候,眼角略一觸踫到武媚娘的眼神。

心中不由一凜。

以他對武媚娘的了解,她這次是動怒了。

似乎在猜測他的用心。

蘇大為抿了抿唇,倒退著,緩緩退出殿外。

迎著殿外的陽光,忽然感覺後背一片冰涼,那是被冷汗浸透的。

剛才的局面,不可謂不凶險。

但也是他刻意營造的。

政途凶險,不亞于戰場。

他必須做好謀劃,方能立于不敗之地。

孫子曰︰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不可勝在我,可勝在敵。

偉人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首要問題。

蘇大為現在面臨的,便是「敵友」之關系。

凶案是表象,背後牽扯的派系,立場,才是致命的鋼刀。

這是上一場案子,回長安的刺殺案,教會給蘇大為的。

懷著沉重的心思,蘇大為走出殿外候了片刻,稍後拿到太監傳給他的李治的聖旨,憑著這道旨,他才能放開手腳。

……

夜色降臨。

長安縣不良人公廨。

錢八指,南九郎,老鬼桂建超,張海林和呂操之等人圍坐在蘇大為身邊。

從蘇大為第一次入長安縣不良,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幾年。

這些年來,鐵打的長安縣,流水的兵。

除去眼前幾位老不良,下面的不良人,已經換過好幾茬了。

蘇大為唯一能真正信任的人,不多。

眼前這些人,可以算是。

當然,還有周良和沈元,不過周良還在從遼東半島趕回長安的路上。

而沈元則是另有任務。

再則沈元的頭腦不太靈光,這種廟算性質的會議,也沒必要叫上他。

「鬼叔,這次的事,又得麻煩你了。」

「阿彌,這事用得著我出手?你找操之或者海林都可,他們都有我幾分真傳,再說,高陽公主……最好還是找女仵作來做。」

「鬼叔說得是,但人選一要信得過,二要本事過硬,此二者缺一不可。」

「那我給你推薦一個人。」

桂建超手指動了動。

蘇大為頗有些意外,在他身邊的南九郎好奇的道︰「桂爺平時深居簡出,最多就是跟咱們這些不良混在一起,居然還認識女仵作?」

話才說完,桂建超還沒說話,便被錢八指從後面一掌拍在腦袋上。

錢八指笑罵道︰「老鬼的門道多著呢,豈是你一個小字輩能知曉的。」

南九郎捂著腦袋苦笑︰「您老下手輕點。」

「打得就是你,你小子跟阿彌去了趟百濟,如今尾巴翹上天了,阿彌回來還知道給我們帶點人參貂皮,你特麼空手回來,一點禮數都不懂。」

「回頭補,回頭補。」

南九郎趕忙討饒。

蘇大為才有機會向桂建超插話道︰「鬼叔,你要是覺得人合適,就叫她來,幫這個忙,該有的禮數我懂。」

「我找來的人,你放心。」

桂建超向身旁的呂操之道︰「你走一趟,去找慈姑來。」

「是。」

呂操之起身,沖蘇大為等人抱抱拳︰「我去去就回。」

「慈姑是?」

「以前跟過我一段時間,那是很久之前了。」

桂建超臉上閃過回憶之色︰「她現在是女醫,不過這手刑名和驗尸的本事,肯定沒落下,找她你放心。」

蘇大為點點頭︰「好。」

幾人聚在一起,又聊了幾句案情的事。

錢八指道︰「在公主鼻子里發現的那種綠植究竟是什麼?」

「我要是認識就好了。」

蘇大為苦笑著,伸手入袖,將那方布帕取出,小心翼翼的攤開︰「八指,還有鬼叔,你們見多識廣,幫我認認,此物究竟是什麼,出自哪里。」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被布帕包裹的那幾點細小的綠葉上。

公廨內的鯨油燈亮如白晝。

借著橘黃的光芒,眾人反復打量。

南九郎最先放棄,搖頭道︰「這種東西,我不記得在哪里看過,沒什麼印象。」

錢八指沉吟片刻道︰「我有點印象,但現在一時想不起來。」

蘇大為看向他︰「那八爺你再仔細想想,若能想起來最好。」

「嗯。」

錢八指點點頭,用缺了一根手指的右手,撫模著胡須蓬亂的下巴,兩眼微微眯起。

坐在對面的桂建超,臉上的皺紋微微堆疊,緩緩道︰「這東西,我見過。」

蘇大為頗有些意外之喜︰「鬼叔在哪看到過?」

原本就是等那位女仵作,隨口提到案情,並不抱太大希望,不曾想,桂建超居然認識這種植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桂建超的身上。

卻見他不慌不忙,從懷里模出一把小刀,又取出一截木頭,一邊用小刀在木頭上切削著,一邊道︰「在涇河,出長安有一段,我見到過這種東西,是浮在河上的一種草。」

蘇大為原本就懷疑,這綠植的樣子,像是某種浮萍。

現在听桂建超如此說,更加肯定。

「高陽公主被人殺害,大理寺和萬年縣的仵作查了都是頸骨折斷的外傷,導致死亡,但我去現場,卻從公主鼻腔里發現這東西……有趣。」

越是反常,越說明這案子有內情。

有嚼頭。

值得反復推敲。

南九郎在一旁撓頭︰「蘇帥,現在都火燒眉毛了,這麼大的案子,你還說有趣?」

張海林笑道︰「一直破大案的人,對破案其實是有一種特別的嗜好,越是奇詭古怪的案子,他就越喜歡。」

「喜歡個屁。」

蘇大為哭笑不得︰「這可是限期破案,我是在陛下面前立下過軍令狀的,若是到期破不了,真要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正在拿著木頭一刀一刀切削的桂建超,撩起眼皮掃了他一眼,嘴里甩下一句︰「誰叫你臭顯能能,這種事,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居然還主動往上湊。」

「鬼叔,你不懂。」

蘇大為苦笑,神情頗有幾分惆悵︰「正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話音才落,桂建超已經舉起手里的木頭,對著蘇大為的腦袋敲了一記。

咚!

一聲悶響。

蘇大為狼狽的抱著頭,一臉無奈的看向桂建超︰「鬼叔,這麼多人在,好歹給我留點面子。」

這讓南九郎和錢八指在一旁看得樂不可支。

現在長安縣里,恐怕也只有老鬼敢對蘇大為如此了。

屋外傳來浠浠瀝瀝的雨聲。

桂建超雕刻的手微微一頓。

他側過臉,耳朵微動了兩下︰「下雨了。」

「人也來了。」

蘇大為道。

……

大雨滂沱。

這對蘇大為來說,並不算是好消息。

雨水一沖,地面上什麼痕跡都會被沖涮干淨。

再想從地面痕跡找出除高陽公主和蘇大為外的「第三者」,希望越發緲茫。

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桂建超推薦的那位女仵作能找到新的線索。

蘇大為站在階下,抬頭看看頭頂的屋檐。

雨水從天際灑落,如斷線的珠子。

在蘇大為身邊,還立著幾人,除了南九郎,又多出高大虎,以及宮中太監王伏勝。

南九郎和高大虎代表著都察寺的人手。

女仵作慈姑,代表的是長安縣不良。

至于王伏勝,則是代替李治,現場看著。

也有監督之意。

只是隨著雨聲,涼意升起,眾人都沒什麼說話的興致。

「那位慈姑進去,已經有一會了吧。」

一個略顯青澀的聲音響起。

令蘇大為的視線,從天際的雨幕拉回來,落向他。

這是一位二十來歲,眉目俊郎的青年。

他頭束子午冠,面如冠玉,身長玉立,一身清素的道袍。

竟是一個小道士。

當然,他真正的身份,乃是當朝秘閣之主李淳風的孫兒李仙宗。

「驗尸須得細致,時間還早,再等等吧。」

蘇大為回想起,方才打著雨傘,帶著慈姑走入院落的場景。

那時帶著王伏勝,在院中等候的李仙宗迎上來。

沒有先看蘇大為,而是目光略有古怪的盯著那位慈姑打量。

當時蘇大為還有些奇怪,問他是否認識。

李仙宗神秘的一笑︰「倒不曾認識,不過風隨虎,雲從龍,這位慈姑一來,便帶來大雨,至少也算是條蛟吧。」

若是李淳風說這話,蘇大為便會接著往下問了。

不過與李仙宗不太熟悉,也不好多問。

就笑了笑算是揭過了。

見他此時又問起慈姑,蘇大為回想起慈姑的容貌。

似乎,還挺好看的。

之所以用似乎這個詞,皆因為這位女仵作以黑紗覆面。

不過看露出來的眉眼,倒是十分雅致。

走路身姿也是裊裊亭亭,頗有些風韻。

老鬼桂建超推薦的人,蘇大為原本想著怎麼也得是老鬼那個年紀了,誰想居然是位妙齡女子。

這李仙宗正是慕少艾的年紀,反復提及慈姑,不知是否……

就在這時,背後緊閉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

之前守在房中的秘閣女星君,陪著那位慈姑一起走出。

雨夾著風,一時紊亂,卷起漩渦般的水霧。

這水霧在快要撲到慈姑身上時,卻像是長了眼楮,自動分開兩邊。

蘇大為心中微微一動,開口卻問︰「驗尸結果?」

「死者肺部積水。」

慈姑聲音清冷道︰「乃是溺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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