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已一載光陰, 月夜十五,南海荒石海灘。
劍光似月華匹練,劍氣如刺骨寒冰。
裴湘的眼底冷冷映著對手不可置信的恐懼表情,手中的利劍直直刺向一具血肉之軀的胸口,這一瞬間, 她的表情莊重而虔誠, 仿佛就要完成一件非常神聖的使命。
「噗嗤」一聲,利器扎入血肉,劍下之人的身軀在微微顫抖。
裴湘深吸了一口氣,往後退了半步, 手腕一轉,將鐵劍收回。
這時,剛剛在生死邊緣徘徊過的南海劍派長老終于反應過來, 在最後的一剎那,他的對手硬生生地改變了招式,讓刺向胸口的致命一劍偏移了三分, 給他留下了一條命。
「你不該手下留情的……」胡天威臉色復雜, 語氣頹廢悵然, 「劍客之間的比斗, 本來就是生死之戰,容不得半分軟弱仁慈。」
「你已經敗了。」裴湘語氣淡漠。
「是啊, 老夫敗了。」
「那麼,後會有期,希望你能再次成為我的對手。」
裴湘轉身就走, 但是胡天威喊住了她。
「顧女俠,老夫不明白,你剛剛為何要冒著受內傷的風險手下留情?」
「你我無冤無仇,只是較量劍法而已,我何必奪你性命。」
「可你練的是殺人的劍法。」
裴湘抬起手中的鐵劍,目光落在劍尖處殘余的血痕之上,微微搖頭,語氣冷淡而堅定︰
「不,我並不是為了殺人而練劍,所以,我的劍法也不是殺人的劍法。」
胡天威愣了一下,眉目間有些疑惑不解,但是裴湘並不準備過多解釋。
她把鐵劍歸鞘後,腳尖一蹴,整個人就如同飛鷹般掠起,飄然而去。
胡天威是她來南海後挑戰的第九個成名劍客,此戰之後,她會養精蓄銳一段時間,之後,便該給葉氏一脈的高手送去約戰書了。
裴湘御風飛馳,很快就返回了她現在的住處。
推開小院的門,她呼吸一頓。
高大的木棉樹下,離開了一年之久的男人正坐在石桌上獨自弈棋,皎潔的月光和琉璃燈盞里的明亮燭火交相輝映,給滿樹盛開的木棉花和花下之人鍍上了一層柔美朦朧的光暈。
玉羅剎的眼中本來是盛滿笑意的,不過當裴湘走近後,他的臉色漸漸嚴肅起來。
「你受傷了。」
「嗯,剛和南海劍派的胡天威比完劍法。最後一劍刺出後,臨時改變了招式,使得內勁運行出了些差錯。不過問題不大,調養幾日就可以了。」
裴湘一邊說著話,一邊在玉羅剎的對面坐下。
「為何要臨時變招?」
「對手已經沒有斗志,我不願隨意殺人。」
「你在出招前沒有看出來?」
「我在醞釀出招前,忽然把人命看得很輕,不僅看輕別人的命,就連我自己的,那一瞬間都不值一提了,仿佛唯有勝利和殺戮才是最神聖的。但在最後一刻,我及時清醒過來,發現那並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所以才臨時變招的。所幸還不晚,沒有無端增加殺戮。」
玉羅剎並不覺得殺人有錯,但殺不殺人得由自己來決定,被牽引著做下的決定確實讓人覺得不痛快。
他把手中的棋子扔回藤編的棋簍中,朝著裴湘伸出手︰
「讓我檢查一下你的傷勢。」
裴湘覺得他有些小題大做,但還是伸出手腕。
「你剛回來嗎?找到那位藥師了嗎?」
玉羅剎探查了一下裴湘的脈象和內息,確認只是輕微的內力反噬,眉頭才稍稍舒展。
他收回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和一個小瓷瓶。
「此次去西北,我得到了一種奇藥,雖然依舊不能完全治愈我的病情,但可以緩和幾分。這瓶子里的藥丸有十二粒,是一年的量,之後若是還想繼續服藥的話,就得我自己收集藥材了。」
裴湘點了點頭,看向了小瓷瓶旁的信箋。
玉羅剎輕嘆一聲,把信往裴湘的方向推了推︰「白神醫的親筆書信。我的身體狀況到底如何,信上都寫明白了,你可以仔細讀一讀。」
盡管玉羅剎的眼神有些涼涼的,但裴湘可不會抹不開面子裝客氣,她坦然地拿起信函,低頭閱讀里面的內容。
半晌,裴湘抬頭,認真地打量著玉羅剎的面色,怎麼也看不出這人只有三五年的壽命。
她想到他的武功才學,心中忍不住升騰起惋惜之情。
不過,惋惜歸惋惜,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清楚的。
「我無法辨認出這是不是白神醫的親筆書函。」
「顧姑娘還需要梅某做些別的事來證明?」
「不必了,」裴湘搖了搖頭,「我現在的狀態有些危險,所以,我姑且當你的話都是真的吧。」
玉羅剎一挑眉︰「如果我騙你呢?」
裴湘疑惑地歪了歪頭︰「我想不出你騙我的理由。你看,你長得很好看,而我模樣普通,單憑外表,就是你吃虧了。至于其他方面……我肯定不會因為嫁人就變成逆來順受之人。所以,一旦發現你騙了我,我轉身離開便是。這樣一想的話,就沒有什麼值得特別提防的了。」
玉羅剎的心情不太順暢。
雖然裴湘的話幾乎已經表明,她答應了他一年前的提議,即同意考慮兩人的婚事。但是,這種隨時準備離開的瀟灑態度,讓一向霸道驕傲的玉羅剎暗生沉郁。
他忽然不想這麼快成婚了。
他有些煩躁,但又說不清道不明。
「萬一……我真的另有所圖呢?」
裴湘悄悄打了個哈欠,她剛剛經歷過一場戰斗,此時有些累了,並不想繼續坐在這里討論一些沒有準確答案的話題。
這人是不是別有所圖,過幾年就知道了,現在說什麼都為時過早。
「你能圖什麼呢?圖我給你生個孩子?可是,那也是我的心願。」
說到這里,裴湘忽然頓了一下,她倏地瞪圓了眼楮瞅著月光下的病美人,語氣稍稍有些遲疑︰
「還是說,你其實那個不行,就是,嗯,不能有後代了,但又喜歡我……想騙婚?」
在玉羅剎越來越清涼的目光下,裴湘閉緊了嘴巴。
過了一會兒,裴湘望著空蕩蕩的對面和月夜中那一樹火紅木棉,表情有些無奈。
——這一言不合就消失的舉動有點任性,並不值得提倡。
——有什麼問題不能面對面講清楚呢?逃避並不能消除誤會。
——算了,先去睡覺吧,唔,好困。
初六,吉日,宜婚嫁。
裴湘和玉羅剎舉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之後就是在鴛鴦錦繡暖香帳,被翻紅浪,交頸纏綿。
快到天明時,裴湘有些渴了,玉羅剎掀開床幔,將茶壺茶杯招到手中。
裴湘就著他的手喝了一杯水,之後抬頭看向身側的男人。
「你真的生病了嗎?」帶著薄繭的縴細手指劃過玉羅剎的胸膛,軟軟地按了按,「穿衣服的時候看著瘦削,其實都是騙人的。」
玉羅剎喝水的動作一頓,他挑眉看著新婚妻子︰
「你之前對我有什麼誤解?我的傷勢在經脈內勁和五髒六腑,和我的外家功夫可沒有多少關系,就算是強弩之末,我也是個習武多年的男人。」
裴湘眨了眨眼,心說這就是另類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嗎?
玉羅剎現在一看到裴湘露出這種無辜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在月復誹他。他低頭扣住在胸前作亂的手,一翻身就把裴湘壓在了身下。
「霜晴,我覺得……有些誤會還是得盡快解開……」
「唔,等一下,我還是覺得不正常,你怎麼還這樣有精力?是不是因為你吃的那個藥……」
新婚第三天,裴湘揉著腰跑去海邊練劍。
玉羅剎心情不錯地招來下屬詢問教中之事,順便整理出姑蘇梅氏的產業,準備交給妻子打理。
新婚第五天,兩人一起吃午飯。
玉羅剎發現裴湘挺喜歡吃桌子上的一道菜,笑道︰「看來,你挺習慣西北那邊的口味的。」
裴湘不動聲色地咽下口中的食物,驚奇地問道︰
「這是西北特色菜肴?我之前沒有嘗過,圖新鮮多吃了兩口,不過味道真挺好的,家里新雇了廚子嗎?」
玉羅剎搖頭︰「不是新雇佣的,是我一年前買下的僕人。我在西北的時候就用的這個廚子。我也沒有想到,我會更喜歡西北風味。」
「誒,既然你喜歡,怎麼前幾天的餐桌上都沒有看到這道菜?」
裴湘心道好險。
她現在吃東西的口味習慣還會受到原身的影響,今天忽然吃到地地道道的西北佳肴,味蕾的記憶就被喚醒了,便忍不住多吃了幾口。
玉羅剎眉目柔和︰「我怕你不習慣,之前一直吩咐他們按照南邊的口味做菜。今天這桌上也是一半一半,沒想到咱們倆的口味倒是挺相似,飲食喜好差不多。」
裴湘詫異︰「你生長在姑蘇,竟然習慣北方菜系。」
「談不上習慣,大概是吃個新鮮,姑蘇本地的食物我也喜歡。不過,我多年喝藥,口味確實發生了一些改變。」
「原來如此,我的口味也挺雜的,南邊北邊都喜歡,可見咱們兩人還是有些緣分的。」
玉羅剎展顏一笑,和新婚妻子溫柔凝視。
——很好,解決了吃飯口味的問題。
新婚第十一天,玉羅剎給裴湘畫眉。
「總覺得你的五官應該更加精致嬌艷,不過現在這樣也很好。」
裴湘斜覷鏡子中的容顏,故作不滿地輕哼一聲。
玉羅剎放下螺子黛,低頭親了一下妻子的眼楮︰
「有這樣一雙眼楮足以,什麼樣的美人都比不上你。」
裴湘彎了彎唇角,伸手環住玉羅剎的腰身。過了一會兒,沒忍住模了模他的月復肌——隔著衣服。
「誒,你總是坐輪椅,身材還能保持得這樣好,真難得。」
這一撩撥,就把外貌的話題岔了過去,兩人不知不覺又糾纏到了一起。
新婚一個月後,裴湘打算挑戰葉氏一脈的高手。
玉羅剎建議她換一把劍。
「你該有一柄屬于自己的神兵利器。」
「我之前想過這個問題,只是鍛造的材料和鑄劍師難尋,急也急不來。」
玉羅剎想到他收羅到的那塊極品寒鐵,覺得非常適合妻子。
——只是,該如何把寒鐵順理成章地拿出來?
——說是梅家收藏的?
——不行,賬簿已經給霜晴了,梅家有沒有極品寒鐵她一清二楚。
「我找人打听打听,說不定很快就會有消息的。至于鑄劍師,這個倒是容易解決。姑蘇梅氏還有些世交人脈,肯定能聯系到好的鑄劍大師。」
裴湘點了點頭,沒抱太大的希望,但是依舊感激丈夫的細心。
不曾想,有些時候確實容易心想事成。兩人剛剛念叨完鑄劍之事,就有了極品寒鐵的消息,不過,要想得到那上好的鑄劍材料,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那人的祖上也是習劍的高手,為兒孫準備了鍛造利劍的上好鐵礦石,可惜,他的後代並沒有練劍的天賦,也不樂意辛苦習武,只想把那塊極品寒鐵賣個好價錢。」
「他要價幾何?」
「他要兩顆南海極品明珠,一座兩米高的一等正紅色珊瑚。」
裴湘眉頭輕蹙︰「先不提價格,單說這兩樣東西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要出現了,就會被達官貴人珍藏起來。」
玉羅剎輕輕撫平裴湘的眉頭,溫聲道︰
「江南的花家應該有符合要求的紅色珊瑚。正巧,他們家一直想要梅氏的一塊地,我一會兒就寫信給花家家主。如此一來,咱們只需要再找到二顆極品明珠就好了。」
「梅家的土地……謝謝你,夫君。」
「無需道謝,對于江湖人來說,沒有什麼比一把趁手的神兵利器更珍貴了。況且,你是梅氏的主母,當然可以任意使用梅家的東西。」
裴湘抿了抿唇,默默記下了這份情誼。
「我現在就去找采珠人打听打听情況。」
「先別急,」玉羅剎按住裴湘的肩膀,「咱們先派人去四處問一問,看看誰家收藏了極品南海明珠,是否有買賣的意願。」
裴湘點了點頭,暫時按捺下來。
第二日,裴湘發現新婚丈夫不見了,詢問管家後才知道,那人已經乘船出海了,說是去親自尋找南海明珠。
听到這個答案,裴湘心中波瀾微起,她再也不能敷衍欺騙自己,認為這場婚姻是毫無感情基礎的,最起碼從梅雪暗的方面來說,他已經做得非常好了。
——他真的喜歡我?
裴湘想到那人眼中的柔情,有些悵然遺憾。
——他很好很好,可是,我心里總是有一層隔膜,總覺得差了一些東西,無法回報等同的感情。
想到那人只有三五年的壽命了,裴湘眸色暗淡,心底酸澀。
——也許,從臨終關懷的角度來講,我也該對他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