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邊,走上二三十人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內。最後上岸的一高一矮,高
的是大金國趙王完顏洪烈,矮的卻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看來完顏洪烈恃有歐陽鋒、裘千仞
兩人出馬,這番比武有勝無敗,居然親自再下江南。黃蓉指著裘千仞道︰「爹,女兒曾中了
這老兒一掌,險些送了性命。」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見過裘千仞出丑,卻不知是裘千丈冒充,
心想憑他這點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兒打傷,頗覺奇怪。這時歐陽鋒已與完顏洪烈等人會在一
起,低聲計議。過了半晌,歐陽鋒走到洪七公身前,說道︰「七兄,待會比武,你兩不相
助,這可是你親口說過的?」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無力,要助也無從助起。」只得答
道︰「甚麼待會不待會的,我是說八月十五。」歐陽鋒道︰「就是這樣。藥兄,全真派與江
南七怪尋你晦氣,你是一代宗主,跟這些人動手失了身分,待兄弟給你打發,你只袖手旁觀
如何?」黃藥師眼看雙方陣勢︰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諸子勢必盡遭歐陽鋒的毒手,全真派
不免就此覆滅;要是郭靖助守「天璇」,歐陽鋒就不是北斗陣的對手;但如這傻小子仍是一
味與自己糾纏,形勢又自不同,心想︰「郭靖這小子乳臭未干,全真一派的存亡禍福卻系于
他一念之間,王重陽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了。」歐陽鋒見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問話,
心想時機稍縱即逝,若是老頑童周伯通到來,倒是不易對付,長嘯一聲,叫道︰「大家動手
啊,還等甚麼?」洪七公怒道︰「你是說人話還是放狗屁?」歐陽鋒向天上一指,笑道︰
「子時早過,現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抬起頭來,只見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烏
雲遮沒,果然已是子末丑初。歐陽鋒蛇杖點處,斗然間襲到了丘處機胸前。全真六子見大敵
當前,彭連虎又在旁虎視眈眈,心想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勢必一敗涂地,當下抖擻精神,全
力與歐陽鋒周旋,只接戰數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這時西毒有意要在眾人之前逞威,施展
的全是凌厲殺手,尤其蛇杖上兩條毒蛇或伸或縮,忽吞忽葉,更是令人防不勝防。丘處機、
王處一等數次出劍攢刺,卻哪里刺得著?
黃蓉見郭靖怒視父親,只是礙著洪七公,遲遲不敢出手,靈機一動,說道︰「整日價嚷
甚麼報仇雪恨,哼,當真是殺父仇人到了,卻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
心想︰「先殺金狗,再找黃藥師不遲。」拔出匕首,向完顏洪烈直奔過去。沙通天與彭連虎
同時搶上,擋在完顏洪烈面前。郭靖匕首反腕斜刺,彭連虎舉起判官雙筆封架,錚的一響,
只震得虎口發麻,郭靖卻已搶過二人。沙通天「移形換位」之術沒將他擋住,忙飛步追去。
靈智上人與梁子翁各挺兵刃在前攔截。
郭靖閃過梁子翁發出的兩枚透骨釘,雙手連劍帶掌,使一招「羝羊觸藩」,和身沖將過
去。梁子翁見來勢凌厲,急忙臥地滾避。靈智上人身驅肥大,行動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閃
開,敵人便已搶到趙王爺面前,當即舉起雙鈸強擋他這一招,卻听得當當兩聲大響,雙鈸被
掌力震得飛向半空,郭靖的掌風卻又迎面劈到。靈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詣深厚,兼之手上有
毒,當即揮掌拍出,斗覺胸口氣窒,臂膀酸麻,手掌軟軟垂下,腕上關節已被震月兌,毒掌功
夫竟是半點也沒能使上。他頭腦中一團混亂,呆立不動。郭靖此時若乘勢補上一掌,立時便
要了這藏僧的性命,但他志在擊殺完顏洪烈,更不向靈智上人多瞧一眼。兩面大銅鈸從空中
黃光閃閃的先後落將下來。當的一聲,第一面銅鈸正中靈智上人頭頂,幸好是平平跌落,否
則鈸邊鋒利如刀,勢須將這藏僧的光頭一分為二,跟著又是當的一聲,這一次更是響亮,卻
是第二面銅鈸落下,雙鈸互擊,響聲嗡嗡不絕,從湖面上遠遠傳送出去。完顏洪烈見郭靖足
不停步的連過四名高手,倏忽間搶到面前,不禁大駭,叫聲︰「啊也!」拔步飛奔。郭靖挺
劍趕去,只追出數步,眼前黃影閃動,雙掌從斜刺里拍到。郭靖側身避過,短劍刺出,身子
卻被來掌帶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見敵人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
上,顧不得再追殺仇人,當下右劍左掌,凝神接戰。彭連虎見郭靖被裘千仞纏住,梁子翁與
沙通天雙雙守在完顏洪烈身前,險境已過,當下縱到柯鎮惡身前,笑道︰「柯大俠,怎麼江
南七怪只來了一怪?」
柯鎮惡的鐵仗已被黃蓉甩入南湖,耳听得敵人出言奚落,揮手發出一枚鐵菱,隨即向後
躍開。月色朦朧下鐵菱來勢勁急,彭連虎吃過這劇毒暗器的大苦頭,當真是驚弓之鳥,實不
敢揮判官筆去擋擊,忙挺雙筆在地下急撐,憑空躍起,只听嗤的一聲,鐵菱剛好從腳底擦
過。他見柯鎮惡手中並無兵刃,一咬牙,提筆疾上。柯鎮惡足有殘疾,平時行走全靠鐵仗撐
持,耳听得敵人如風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躍開兩步,落地時左足一軟,險些摔倒。彭連虎
大喜,左筆護身,防他突施救命絕招,右筆便往他背心猛砸下去。柯鎮惡听聲辨形,打滾避
開。彭連虎的鑌鐵判官筆打在地下石上,濺起數點火星,罵道︰「賊瞎子,恁地奸滑!」左
筆跟著遞出。
柯鎮惡又是一滾,嗤的一聲,還了一枚鐵菱。靈智上人左手捧著右手手腕,正自以藏語
嘰哩咕嚕地罵人,陡見柯鎮惡滾到身旁,便提腳直踹下去。柯鎮惡听得風聲,左手在地下一
撐,斜斜竄出。可是他避開了藏僧這一踹,再躲不開了雙筆齊至,只覺後心一痛,暗叫不
好,只得閉目待死,卻听一聲嬌叱︰「去罷!」接著一聲︰「啊唷!」又是蓬的一聲。原來
黃蓉使打狗棒法帶住鐵筆,順勢旁甩,摔了彭連虎一交。這棒法便是適才甩去柯鎮惡鐵仗那
一招,只是彭連虎緊緊抓住判官筆,說甚麼也不肯月兌手,便連人帶筆一齊摔出。彭連虎又驚
又怒,爬起身來,見黃蓉使開竹棒護著柯鎮惡,讓他站起身來。柯鎮惡罵道︰「小妖女,誰
要你救我?」黃蓉叫道︰「爹,你照顧這瞎眼渾人,別讓人傷了。」說著奔去相助郭靖,雙
戰裘千仞。柯鎮惡呆立當地,一時迷茫不知所措。
彭連虎見黃藥師站得遠遠的,背向自己,似乎沒听到女兒的言語,當下悄悄掩到柯鎮惡
身後,判官筆斗然打出。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鎮惡鐵仗在手,也未必招架得
了,眼見得手,突听嗤的一聲,一物破空飛至,撞在他判官筆上,炸得紛碎,卻是小小一粒
石子。這一下只震得他虎口疼痛,判官筆摔在地下。彭連虎大吃一驚,不知此石從何而至,
怎地勁力大得這般出奇,但見黃藥師雙手互握,放在背後,頭也不回的望著天邊烏雲。
柯鎮惡在歸雲莊上听到過這彈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黃藥師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熾,向
他身後猛撲過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個,留著何用?」黃藥師仍不回頭,待他欺近背心
尚有三尺,左手向後輕輕揮出。柯鎮惡但覺一股大力推至,不由自主的向後仰跌,坐倒在
地,只感氣血翻涌,一時再也站不起來。此時天空愈黑,湖上迷迷蒙蒙的起了一陣濃霧,涌
上土洲,各人雙腳都已沒入霧中。
郭靖得黃蓉相助,已與裘千仞戰成平手。那邊全真派卻已迫蹙異常,郝大通腿上給蛇仗
掃中,孫不二的道袍給撕去了半邊。王處一暗暗心驚,知道再斗下去,過不多時己方必有人
非死即傷,乘著馬鈺與劉處玄前攻之際,從懷中取出一個流星點起,只听嘶的一聲,一道光
芒劃過長空。原來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門徒,是以教中第三代弟子人數眾多,除尹志平
外,如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祁志誠、張志仙、趙志敬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這次嘉興
煙雨樓比武,七子深恐彭連虎、沙通天等攜帶大批門徒嘍羅企圖倚多為勝,是以將門下弟子
也都攜來嘉興,要他們候在南湖之畔,若見流星升起,便趕來應援。這時王處一見局面不
利,便放出了流星。但大霧瀰漫,相隔數尺便即人形難辨,只怕眾弟子未必能沖霧而至。再
斗一陣,白霧愈重,各人裹在濕氣之中都感窒悶。天上黑雲也是越積越厚,穿過雲層透射下
來的月光漸漸微弱,終于全然消失。眾人各自驚心,雖不罷斗,卻是互相漸離漸遠,出招之
際護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黃蓉雙斗裘千仞,突然一陣濃霧涌到,夾在三人之間。郭靖見裘、黃二人身形忽
隱,當即抽身去尋完顏洪烈。他睜大雙目,要找完顏洪烈頭頂金冠的閃光,但大霧密密層
層,看不出三尺之外,正東奔西突尋找間,忽听霧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誰找我打架
啊?」郭靖大喜,要待答話,丘處機已叫了起來︰「周師叔,你老人家好啊?」就在此時,
烏雲中露出一個空隙,各人突見敵人原來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傷到自己,不約而同的驚叫
後躍。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眾人之間,高聲說道︰「人這麼多啊,熱鬧得緊,妙極,妙
極!」右手在左臂彎里推了幾下,搓下一團泥垢,說道︰「給你吃毒藥!」往身旁沙通天嘴
里塞去。沙通天急閃,饒是他移形換位之術了得,仍是沒能閃開,被周伯通左手揪住,將泥
垢塞入了口中。他吃過老頑童的苦頭,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勢須挨一頓飽打,只得悶聲不響
的含在口里,料知此丸無毒,倒也並不害怕。
王處一見周伯通突然到來,大喜過望,叫道︰「師叔,原來你當真沒給黃島主害死。」
周伯通怒道︰「誰說我死了?黃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來從沒成功。哈,黃老邪,你倒再
試試看。」說著揮拳向黃藥師肩頭打去。
黃藥師不敢怠慢,還了一招神劍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雜毛老道怪我殺了你,跟我
纏夾不清,說是要為你報仇。」周伯通怒道︰「你殺得了我?別吹牛!我幾時給你殺死過
了?你瞧清楚了,我是人還是鬼?」胡言亂語,越打越快。黃藥師見他不可理喻,真正纏夾
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卻是精妙奇幻,只得全力接戰。全真諸子滿以為師叔一到,他與黃
藥師就可聯手對付歐陽鋒,哪知這位師叔不會听話,霎時之間與黃藥師斗了個難解難分。馬
鈺連叫︰「師叔,別跟黃島主動手!」歐陽鋒接口道︰「對,老頑童,你決不是黃老邪敵
手,快逃命要緊。快逃,快逃!」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罷手。黃蓉叫道︰「老頑童,
你用《九陰真經》上的功夫與我爹爹過招,你師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說?」周伯通哈哈大笑,
得意之極,說道︰「你瞧我使的是經上功夫麼?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經文忘記了。嘿嘿,學
學容易,忘記可真麻煩!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老頑童自己想出來的,跟《九陰真經》
有屁相干?」黃藥師在桃花島上與他動手之時,覺得他拳腳勁力大得出奇,這時見他拳法雖
然精奇,勁力卻已較前減弱,只堪堪與自己打了個平手,正自奇怪,听他這麼說,不禁暗暗
納悶,不知他使了甚麼希奇古怪法兒,方能將一門上乘武功硬生生從自身驅除出去。歐陽鋒
從霧中隱約見到周伯通與黃藥師斗得緊急,暗自心喜,但又怕他打敗黃藥師後便與全真諸子
聯手對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機,正好先破北斗陣,當下揮動蛇杖,著著進擊,北斗陣頃刻間
險象環生。王處一與劉處玄大叫︰「周師叔,先殺歐陽鋒!」周伯通見眾師佷情勢危急,于
是左掌右拳,橫劈直攻,待打到黃藥師面前時,忽地哈哈一笑,拳變掌,掌成拳,橫直互
易。黃藥師萬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時,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雖未受傷,卻是熱
辣辣的一陣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對方,倏地驚覺,左手拍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
記,罵道︰「該死,該死,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黃藥師微微一怔,手掌已遞了出
去,這一招也是快速無倫,無聲無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彎腰沉肩,叫聲︰「哎
唷!報應得好快。」濃霧瀰漫,越來越難見物。郭靖怕兩位師父遭逢不測,伸手扶起柯鎮
惡,挽著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聲道︰「兩位師父且到煙雨樓上歇歇,等大霧散了再
說。」
只听黃蓉叫道︰「老頑童,你听不听我的話?」周伯通道︰「我打不贏你爹爹,你放
心。」黃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許殺了他。」周伯通道︰「為甚麼?」他口
中不停,拳腳上絲毫不緩。黃蓉叫道︰「你不听我吩咐,我可要將你的臭史抖出來啦。」周
伯通道︰「甚麼臭史?胡說八道。」黃蓉拖長了聲音道︰「好,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
飛。」這兩句話只把周伯通嚇得魂飛魄散,忙道︰「行,行,听你話就是。老毒物,你在哪
里?」只听馬鈺的聲音從濃霧中透了出來︰「周師叔,你佔北極星位圍他。」黃蓉又道︰
「爹,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個大大奸賊,快殺了他。」黃藥師道︰「孩子,到我身邊
來。」重霧之中,卻不見裘千仞到了何處。但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
下來給你爺爺磕頭,今日才饒你性命。」
郭靖將洪、柯二人送到樓邊,回身又來尋找完顏洪烈,豈知適才只到煙雨樓邊這一轉
身,不但完顏洪烈影蹤不見,連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听得周伯通叫道︰「咦,
老毒物呢?逃到哪里去啦?」
此時濕霧濃極,實是罕見的異象,各人近在身畔,卻不見旁人面目,只影影綽綽的見到
些模糊的人形,說話聲音听來也是重濁異常,似是相互間隔了甚麼東西。眾人雖屢經大敵,
但這時斗然間都似變了瞎子,心中無不惴惴。黃蓉靠在父親身旁,馬鈺低聲發號施令,縮小
陣勢。人人側耳傾听敵人的動靜。一時之間,四下里寂靜無聲。過了一會,丘處機忽然叫
道︰「听!這是甚麼?」只听得周圍嗤嗤噓噓,異聲自遠而近。黃蓉驚叫︰「老毒物放蛇,
真不要臉!」洪七公在樓頭也已听到,高聲叫道︰「老毒物布蛇陣,大伙快到樓上來。」周
伯通的武功在眾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極了蛇,發一聲喊,搶先往煙雨樓狂奔。他怕
毒蛇咬自己腳跟,樓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輕功躍上樓去,坐在樓頂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
驚膽戰。過不多時,蛇聲愈來愈響。黃蓉拉著父親的手奔上煙雨樓。全真諸子手牽著手,模
索上樓。尹志平踏了個空,一個倒栽蔥摔了下去,跌得頭上腫了一個瘤,忙爬起來重新搶
上。黃蓉沒听到郭靖聲音,心中掛念,叫道︰「靖哥哥,你在哪里?」叫了幾聲,不听答
應,更是擔心,說道︰「爹,我去找他。」只听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後你也不用
叫我。我不會應你的!」原來他就在身邊。
黃藥師大怒,罵道︰「渾小子,臭美麼?」橫臂就是一掌。郭靖低頭避開,正要還手,
卻听嗖嗖箭響,幾枝長箭騰騰騰的釘在窗格之上。眾人吃了一驚,只听得四下里喊聲大作,
羽箭紛紛射來,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馬,又听得樓外人聲喧嘩,高叫︰「莫走了反賊!」王
處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結嘉興府貪官,點了軍馬來對付咱們!」丘處機叫道︰「沖下去殺
他個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眾人听得箭聲愈密,蛇聲愈近,才知原
來完顏洪烈與歐陽鋒暗中安排下了毒計,只是這場大霧卻不在眾人意料之中,是禍是福,倒
也難說。洪七公叫道︰「擋得了箭,擋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伙兒快退。」只
听周伯通在樓頂破口大罵,雙手接住了兩枝長箭,不住撥打來箭。那煙雨樓三面臨水。官軍
乘了小舟圍著煙雨樓放箭,只因霧大,一時卻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們向西,從陸路走。」他是天下第一大幫會的首領,隨口兩下呼喝,
自有一股威勢。混亂之中,眾人都依言下樓,模索而行,苦在睜目瞧不出半尺,哪里還辨東
西南北?當下只得揀箭少處而行,各人手拉著手,只怕迷路落單。丘處機、王處一手持長
劍,當先開路,雙劍合璧,舞成一團劍花,抵擋箭雨。
郭靖右手拉著洪七公,左手伸出去與人相握,觸手處溫軟油膩,握到的卻是黃蓉的小
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只听黃蓉冷冷的道︰「誰要你來睬我?」
猛听得丘處機叫道︰「快回頭,前面遍地毒蛇,闖不過去!」黃藥師與馬鈺殿後,阻擋
追兵,听到丘處機叫聲,急忙轉頭。黃藥師折下兩根竹枝,往外掃打。煙霧中只听得蛇聲吱
吱,一股腥臭迎面撲來。黃蓉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嘔了出來。黃藥師嘆道︰「四下無路可
走,大家認了命罷!」擲下竹枝,把女兒橫抱在手。以眾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擋不住去
路,但西毒的蛇陣中毒蛇成千成萬,只要給咬上一口,立時便送了性命。眾人听到蛇聲,無
不毛骨悚然。黃藥師玉簫已折,洪七公金針難施,最難的還是在大霧迷蒙,目不見物,縱然
有路可逃,也是無從尋找。正危急間,忽听一個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給我瞎子。」
卻是柯鎮惡的聲音。黃蓉听他說到「瞎子」二字,即明其意,心中一喜,忙將打狗棒遞了過
去。柯鎮惡不動聲色,接棒點地,說道︰「大伙兒跟著瞎子逃命罷。煙雨樓邊向來多煙多
霧,有啥希奇?否則又怎會叫作煙雨樓?
他是嘉興本地人氏,于煙雨樓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爛熟于胸,他雙目盲了,平時不
及常人,這時大霧瀰漫、烏雲滿天,對他卻毫無障礙。他察辨蛇嘶箭聲,已知西首有條小路
並無敵人,當下一蹺一拐的領先沖出。豈知這小路近數年來種滿青竹,其實已無路可通。柯
鎮惡幼時熟識此路,數十年不來,卻不知小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便竹叢擋道,無法通
行。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竹桿紛紛飛開,眾人隨後跟來。馬鈺大叫︰「周師叔,快
來,你在哪里?」周伯通坐在樓頂,听得四周都是蛇聲,哪敢答應?只怕毒蛇最愛咬的便是
老頑童身上之肉,若給群蛇听到自己聲音,那還了得?眾人行出十余丈,竹林已盡,前面現
出小路,耳听得蛇聲漸遠,但官軍的吶喊聲卻愈來愈響,似是有人繞道從旁包抄。群雄怕的
只是蛇群,區區官軍怎放在眼內。劉處玄道︰「郝師弟,你我去沖殺一陣,殺幾名狗官出
氣。」郝大通應道︰「好!」兩人提劍欲上,突然箭如蝗至,兩人忙舞劍擋架。再走一會,
已至大路,電光亂閃,霹靂連響,大雨傾盆而下,只一陣急雨,霧氣轉瞬間給沖得干干淨
淨,雖然仍是烏雲滿天,但人影已隱約可辨。眾人都道︰「好了,好了,大霧可散啦。」柯
鎮惡道︰「危難已過,各位請便。」將竹棒遞給黃蓉,頭也不回的徑向東行。
郭靖叫道︰「師父!」柯鎮惡道︰「你送洪老俠往安穩處所養傷,再到柯家村來尋
我。」郭靖應道︰「是!」黃藥師接住一枝射來的羽箭,走到柯鎮惡面前,說道︰「若非你
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願對你明言……」柯鎮惡不待他話完,迎面一口濃痰,正好吐在他鼻
梁正中,罵道︰「今日之事,我死後無面目對六位兄弟!」黃藥師大怒,舉起手掌。郭靖見
狀大驚,飛步來救,心想這一掌拍將下去,大師父哪里還有性命?他與柯、黃二人相距十余
步,眼見相救不及,微光中卻見黃藥師舉起了的手緩緩放下,哈哈大笑,說道︰「我黃藥師
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舉袖抹去臉上痰沫,轉身向黃蓉道︰「蓉兒,咱們走
罷!」郭靖听了他這幾句話,心下大疑,疑心甚麼卻是模糊難明,只隱隱覺得有甚麼事情全
然不對,霎時之間,又如眼前出現了一團濃霧。猛听得喊聲大作,一群官兵沖殺過來。全真
六子各挺長劍,殺入陣去。黃藥師不屑與官兵動手,回身挽著洪七公手臂,說道︰「七兄,
咱們老兄弟到前面喝幾杯再說。」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極,妙極!」轉瞬間兩人沒
入黑暗之中。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一小隊官兵已沖到跟前。他不欲多傷人命,只伸雙臂不
住將官兵推開。混亂中但听得丘處機等大呼酣斗,原來官兵隊中雜著完顏洪烈帶來的親軍,
還有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眾,強悍殊甚,一時殺之不退,郭靖只怕師父在亂軍中遭害,大
叫︰「大師父,大師父,你在哪里?」這時廝殺聲、兵刃聲亂成一片,始終不聞柯鎮惡答
應。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便一直在他身旁,見他唾吐父親,爭端又起,心想這事
鬧到這個地步,一生美夢,總是碎成片片了。此後軍馬沖殺過來,她卻倚樹悄然獨立,大隊
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她恍似不聞不見,只是呆呆出神,忽听得「啊喲」一聲呼叫,正是
柯鎮惡口音。她循聲望去,只見他倒在路邊,一名軍官舉起長刀,向他後心砍落。柯鎮惡滾
地避開,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將那軍官打得昏了過去,剛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黃蓉奔
近看時,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當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來。柯鎮惡用力摔月兌她手,可是他一
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後酸軟無力,身子搖晃幾下,向前撲出,又要跌倒。黃蓉伸右手抓住他
後領,冷笑道︰「逞甚麼英雄好漢?」左手輕揮,已使「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貞
穴」,這才放開他衣領,抓住他左臂。柯鎮惡待要掙扎,但半身酸麻,動彈不得,只得任由
她扶住,口中不住喃喃咒罵。黃蓉扶著他走出十余步,躲在一株大樹背後,只待喘息片刻再
行,官兵忽然見到二人,十余枝羽箭嗖嗖射來。黃蓉搶著擋在前面,舞竹棒護住頭臉,羽箭
都射在她軟蝟甲上。柯鎮惡听著箭聲,知她舍命相救,心中一軟,低聲道︰「你不用管我,
自己逃罷!」黃蓉哼了一聲,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甚麼法子?」二
人邊說邊行,避到了一座矮牆之後。羽箭雖已不再射來,但柯鎮惡身子沉重,黃蓉只累得心
跳氣喘,沒奈何倚牆稍息。柯鎮惡嘆道︰「罷罷罷,你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你去罷,柯
瞎子今後算是死了。」黃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沒死,干麼算是死了?你不找我報仇,我卻
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縮,已點中了他雙腿彎里的兩處「委中穴」。這一下柯鎮惡全沒防
備,登時委頓在地,暗暗自罵胡涂,不知這小妖女要用甚麼惡毒法兒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
迸,只听得腳步細碎,她已轉出矮牆。
這時廝殺之聲漸遠漸低,似乎全真諸子已將這一路官兵殺散,人聲遠去之中,隱隱又听
得郭靖在大叫「大師父」,只是呼聲越來越遠,想是找錯了方向,待要出聲招呼,自己傷後
中氣不足,料來他也難以听見。又過片刻,四下一片寂靜,遠處公雞此起彼和。柯鎮惡心
想︰「這是我最後一次听到雞啼了!明天嘉興府四下里公雞啼聲仍是一般啼鳴,我卻已死在
小妖女手下,再也听不到了。」
想到此處,忽听腳步聲響,有三人走來,一人腳步輕巧,正是黃蓉,另外兩人卻是落腳
重濁,起步拖沓。只听黃蓉道︰「就是這位大爺,快抬他起來。」說著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
下,解開他被封的穴道。柯鎮惡只覺身子被兩個人抬起,橫放在一張竹枝扎成的抬床之上,
隨即抬了行走。
他大是詫異,便欲詢問,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幾句,自討沒趣,正遲疑間,只听刷的一
響,前面抬他的那人「啊喲」叫痛,定是吃黃蓉打了一棒,又听她罵道︰「走快些,哼哼唧
唧的干麼?你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沒一個好人!」接著刷的一響,後面的人也
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來了。柯鎮惡心想︰「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抬我,也真虧
她想得出這個主意。」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只怕黃蓉出言譏嘲,咬緊了牙關半聲不
哼,但覺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小道。又走一陣,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
上,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兩名官軍跌跌撞撞,呼呼喘氣,但听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只趕
得兩人拚了命支撐。約莫行出三十余里,柯鎮惡算來已是巳末午初。此時大雨早竭,太陽將
濕衣曬得半干,耳听得蟬鳴犬吠,田間男女歌聲遙遙相和,一片太平寧靜,比之適才南湖惡
斗,宛似到了另一個世界。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瓜,和米煮
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面前。柯鎮惡道︰「我不餓。」黃蓉道︰「你腿疼,當我不知道
麼?甚麼餓不餓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陣,才給你治。」柯鎮惡大怒,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
迎面潑去,只听她冷笑一聲,一名官兵大聲叫痛,想是她閃身避開,這碗南瓜都潑在官兵身
上。黃蓉罵道︰「嚷嚷甚麼?柯大爺賞南瓜給你吃,不識抬舉嗎?快吃干淨了。」那官兵給
她打得怕了,肚中確也饑餓,當下忍著臉上燙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塊塊的吃了下去。這一
來,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只板凳邊上,心下極是尷尬,要待
伸手去拔箭,卻怕創口中鮮血狂噴,她當然見死不救,多半還會嘲諷幾句。正自沉吟,听黃
蓉說道︰「去倒一盆清水來,快快!」話剛說完,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個
耳括子。柯鎮惡心道︰「小妖女不說話則已,一開口,總是叫人吃點苦頭。」黃蓉又道︰
「拿這刀子去,給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黃蓉道︰「姓柯的,你
有種就別叫痛,叫得姑娘心煩,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柯鎮惡怒道︰「誰要你理了?快給
我滾得遠遠的。」話未說完,突覺創口一陣劇痛,顯是她拿住箭桿,反向肉里插入。柯鎮惡
又驚又怒,順手一拳,創口又是一下劇痛,手里卻多了一枝長箭。原來黃蓉已將箭枝拔出,
塞在他的手中。
只听她說道︰「再動一動,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眼前不
是小妖女的對手,給她一刀殺了,倒也干淨爽脆,但若讓她打上幾個耳括子,臨死之前卻又
多蒙一番恥辱,當下鐵青著臉不動,听得嗤嗤聲響,她撕下幾條布片,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
用力縛住,止住流血,又覺創口一陣冰涼,知她在用清水洗滌。
柯鎮惡驚疑不定,尋思︰「她若心存惡念,何以反來救我?倘說是並無歹意,哼,哼,
桃花島妖人父女難道還能安甚麼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計。唉,這種人詭計百出,要猜她的心
思實是千難萬難。」轉念之間,黃蓉已在他傷處敷上金創藥,包扎妥當;只覺創口清涼,疼
痛減了大半,可是月復中卻餓得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黃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餓,原來當真
餓得厲害,現下可沒甚麼吃的啦,好罷,走啦!」拍拍兩響,在兩名官軍頭上各擊一棒,押
著兩人抬起柯鎮惡繼續趕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听得鴉聲大噪,千百只烏鴉在空中飛鳴來去。柯鎮惡听得
鴉聲,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那鐵槍廟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廟旁有座高塔,塔
頂群鴉世代為巢,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將,向來不敢侵犯,以致生養繁殖,
越來越多。
黃蓉問道︰「喂,天黑啦,到哪里投宿去?」柯鎮惡尋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
風聲,引動官兵捉拿。」說道︰「過去不遠有座古廟。」黃蓉罵道︰「烏鴉有甚麼好看?沒
見過麼?快走!」這次不听棒聲,兩名官軍卻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不多時來到
鐵槍廟前,柯鎮惡听黃蓉踢開廟門,撲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似乎廟中久無人居,只怕
她埋怨嫌髒,哪知她竟沒加理會。耳听她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打掃干淨,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
熱水;耳听她輕輕唱著小曲,甚麼「鴛鴦雙飛」,又是甚麼「未老頭白」的。過了一會,官
軍燒來了熱水。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藥,這才自行洗臉洗腳。柯鎮惡躺在地下,拿個蒲
團當作枕頭,忽听她啐道︰「你瞧我的腳干麼?我的腳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對眼珠子!」
那官軍嚇得魂不附體,咚咚咚的直磕響頭。黃蓉道︰「你說,你干麼眼睜睜的瞧著我洗
腳?」那官軍不敢說謊,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見姑娘一雙腳生得……生得好看……」
柯鎮惡一驚,心想「這賊廝鳥死到臨頭,還存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還是剝他的
皮。」哪知黃蓉笑道︰「憑你這副蠢相,也知道好看難看。」砰的一聲,伸棒絆了他一個筋
斗,居然沒再追究。兩名官軍躲向後院,再也沒敢出來。柯鎮惡一語不發,靜以待變。只听
黃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說道︰「王鐵槍威震當世,到頭來還是落得個為人所擒,身
首異處,又逞甚麼英雄?說甚麼好漢?嗯,這桿鐵槍只怕還當真是鐵鑄的。」
柯鎮惡幼時常與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張阿生等到這廟里來玩耍,幾人雖是孩子,俱
都力大異常,輪流抬了那桿鐵槍舞動玩耍,這時听黃蓉如此說,接口道︰「自然是鐵打的,
還能是假的麼?」黃蓉「嗯」了一聲,伸手抽起鐵槍,說道︰「倒有三十來斤。我弄丟了你
的鐵杖,一時也鑄不及賠你。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你沒兵器防身,暫且就拿這桿槍當
鐵杖使罷。」也不等柯鎮惡答話,到天井中拿了一塊大石,砰砰 的將鐵槍槍頭打掉,遞
在他手中。
柯鎮惡自兄長死後,與六個結義弟妹形影不離,此時卻已無一個親人,與黃蓉相處雖只
一日,不知不覺之間已頗舍不得與她分離,听她說到「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
陣茫然,迷迷糊糊的接過鐵槍,覺得比用慣了的鐵杖是沉了些,卻也將就用得,心想︰「她
給我兵器,那當真是不存惡意了。」只听她又道︰「這是我爹爹配制的田七鯊膽散,對你傷
口很有好處。你恨極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說著遞了一包藥過來。柯鎮惡伸手接了,緩
緩放入懷中,想說甚麼話,口中卻說不出來,只盼她再說幾句,卻听她道︰「好啦,睡
罷!」柯鎮惡側身而臥,將鐵槍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里睡得著。但听塔頂群鴉噪聲
漸竭,終于四下無聲,卻始終不听她睡倒,听聲音她一直坐著,動也不動。又過半晌,听她
又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
紅衣。」听她翻復低吟,似是咀嚼詞中之意。柯鎮惡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甚麼,但听她語
音淒婉,似乎傷心欲絕,竟不覺呆了。
又過良久,听她拖了幾個蒲團排成一列,側身臥倒,呼吸漸細,慢慢睡熟,柯鎮惡手撫
身旁鐵槍,兒時種種情狀,突然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見到朱聰拿著一本破書,搖頭晃腦
的誦讀;韓寶駒與全金發騎在神像肩頭,拉扯神像的胡子;南希仁與自己並力拉著鐵槍一
端,張阿生拉著鐵槍另一端,三人斗力;韓小瑩那時還只四五歲,拖著兩條小辯子,鼓掌嘻
笑。她小辮子上結著鮮紅的頭繩,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搖動。突然之間,眼前又是漆黑一
團。六個結義弟妹,還有親兄長,自己的一雙眼珠,都是先後毀在黃藥師和他門人的手下。
胸中一叢仇恨之火,再也難以抑制。
他提著鐵槍,悄沒聲的走到黃蓉身前,只听她輕輕呼吸,睡得正沉,尋思︰「我這麼一
槍下去,她就無知無覺的死了。嘿,若非如此,黃老邪武功蓋世,我今生怎能報得深仇?他
女兒睡在這里,正是天賜良機,教他嘗一嘗喪女之痛。」轉念又想︰「這女子救我性命,我
豈能恩將仇報?咳,殺她之後,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
決,心道︰「我柯鎮惡一生正直,數十年來無一事愧對天地。此刻于人睡夢之中暗施偷襲,
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徑,但我一死以報,也對得住她了。」舉起鐵槍,正要向黃蓉當頭猛擊下
去,忽听遠處有人哈哈大笑,聲音極是刺耳,靜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黃蓉給笑聲驚醒,
躍起身來,突見柯鎮惡高舉鐵槍,站在身前,不覺吃了一驚,叫道︰「歐陽鋒!」
柯鎮惡听她驚醒,這一槍再也打不下去,又听得有數人說著話漸漸行近,只是隔得遠
了,言語卻听不清楚。再過片刻,腳步聲也隱隱听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這廟中前殿後
院他無一處不熟,當下低聲道︰「老毒物他們定是見到了鴉塔,向這邊走來,咱們且躲一
躲。」黃蓉道︰「是。」將睡過的一列蒲團踢散。柯鎮惡牽著她手,走向後殿,伸手推門,
通向後殿的門卻給閂上了。柯鎮惡罵道︰「這兩個賊官軍!」料想兩名官軍乘黑逃走,怕黃
蓉發覺,先行閂上了門。這時已不及舉槍撞門,耳听得大門被人推開,知道大殿中無處可以
躲藏,低聲道︰「神像背後。」
兩人剛在神像後坐定,便有十余人走入殿中,跟著嗤的一響,柯鎮惡聞到一陣硫磺氣
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听歐陽鋒道︰「趙王爺,今日煙雨樓之役雖然無功,但也已大
挫敵人的銳氣。」完顏洪烈笑道︰「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歐陽鋒嘿嘿的笑了數聲,說
道︰「小王爺安排下妙計,調集嘉興府官兵,萬箭齊發,本可將這批家伙一網打盡,不料遲
不遲,早不早,剛好有這場大霧,卻給**溜了。」
一個年輕的聲音道︰「有歐陽先生與裘幫主兩位出馬,**今日雖然逃走,日後終能一
一殲滅。只恨晚輩來遲了一步,沒能見到歐陽先生大展神威,實是可惜之極。」柯鎮惡認得
是楊康的聲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听梁子翁、彭連虎、沙通天等各出諛言,紛紛奉承欲陽
鋒,說他如何獨斗全真群道,殺得眾道士狼狽不堪。裘千仞卻並未同來。
柯鎮惡听這許多高手群集于此,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適才他要與黃蓉同歸于盡,不知
怎的,此時卻又惟恐給敵人發現,傷了黃蓉與自己的性命。只听完顏洪烈的從人打開鋪蓋,
請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安睡。
楊康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歐陽先生,令佷武功既高,人品又是瀟灑俊雅,晚輩與他
投緣得很,只盼從此結成好友,不料他竟為全真教眾雜毛所害。晚輩每一想起,總是難過之
極。全真教那群惡道,晚輩立誓要一個個親手殺了,以慰歐陽世兄在天之靈。只可惜晚輩武
功低微,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歐陽鋒默然良久,緩緩的道︰「我佷兒不幸慘死,先前我
還道是郭靖這小子下的毒手,適才听你轉述丘處機之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惡道所為。現今
我白駝山已無傳人,我收了你做徒兒罷。」楊康高聲叫道︰「師父,徒兒磕頭。」聲音中充
滿了喜悅之情,跟著咚咚咚咚幾聲,想是爬在地下向歐陽鋒磕頭。柯鎮惡心想這人好好一個
忠良之後,豈知不但認賊作父,更拜惡人為師,陷溺愈來愈深,只怕是再難回頭的了,心中
愈益憤怒。只听完顏洪烈道︰「客地無敬師之禮,日後再當重謝。」歐陽鋒喟然道︰「珍珠
寶物,白駝山也有一些,歐陽鋒只是瞧著這孩子聰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將來有個傳人罷
了。」完顏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梁子翁等紛紛向三人道喜。正亂間,忽然一
人叫了起來︰「傻姑餓了,餓死啦,怎不給我吃的?」柯鎮惡听得傻姑叫喊,大是驚詫,心
想此人怎會與完顏洪烈、歐陽鋒等人混在一起。只听楊康笑道︰「對啦,快找些點心給大姑
娘吃,莫餓壞了她。」過了片刻,傻姑大聲咀嚼,吃起東西來。她一邊吃,一邊道︰「好兄
弟,你說帶我回家去,叫我乖乖的听你話,怎麼還不到家?」楊康道︰「明兒就到啦,你吃
得飽飽的睡覺罷。」又過一會,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寶塔上悉悉索索的,是甚麼聲
音?」楊康道︰「不是鳥兒,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楊康笑道︰「傻姑娘,怕甚
麼!」傻姑道︰「我怕鬼。」楊康笑道︰「這里這許多人,鬼怪哪里敢來?」傻姑道︰「我
就是怕那個矮胖子的鬼。」楊康強笑道︰「別胡說八道啦,甚麼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
道︰「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墳里,婆婆的鬼會把矮胖子的鬼趕出來,不讓他住在
墳里。他要來找你討命。」楊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爺爺來領你回桃花島去。」傻姑
不敢再說。忽听沙通天喝道︰「喂,踏著我的腳啦。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別動!」想是傻姑
怕鬼,在人叢中亂挨亂擠。
柯鎮惡听了這番說話,疑雲大起︰傻姑所說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韓寶駒了,他命喪桃
花島上,明明是為黃藥師所殺,他的鬼魂怎會來找楊康討命?傻姑雖然痴呆,但這番話中必
有原因,苦于強敵當前,無法出去問個明白。忽又想到︰「黃藥師在煙雨樓前對我言道︰
‘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他既不屑殺我,又怎能殺我五個弟妹?但若
不是黃藥師,四弟又怎說親眼見他害死二弟、七妹?」正自心中琢磨,忽覺黃蓉拉過自己左
手,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寫了一字︰「求」,接著一字一字的寫道︰「……你一事」。柯鎮惡
在她掌心中寫道︰「何事」。黃蓉寫道︰「告我父何人殺我」。柯鎮惡一怔,不明她用意何
在,正想拉過她手掌來再寫字詢問,突覺身旁微風一動,黃蓉已躍了出去,只听她笑道︰
「歐陽伯伯,您好啊。」眾人萬料不到神像後面竟躲得有人,只听得擦擦、錚錚一陣響處,
各人抽出兵刃,將她團團圍住,紛紛呼喝︰「是誰?」「有刺客!」「甚麼人?」黃蓉笑
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歐陽伯伯大駕,你們大驚小怪的干甚麼?」
歐陽鋒道︰「令尊怎知我會來此?」黃蓉道︰「我爹爹醫卜星相,無所不通,起個文王
先天神課,自然知曉。」歐陽鋒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問,她也不會說真話,便笑笑不
語。沙通天等到廟外巡視了一遍,不見另有旁人,當下環衛在完顏洪烈身旁。黃蓉坐在一個
蒲團上,笑吟吟的道︰「歐陽伯伯,你害得我爹爹好苦!」歐陽鋒微笑不答,他知黃蓉雖然
年幼,卻是機變百出,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給她抓住了岔子譏嘲一番,在眾人之前可是難以
下台,當下只靜待她說明來意,再定對策。只听她說道︰「歐陽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鎮小蓬
萊給全真教的眾老道圍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難以月兌身。」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
「哪有此事?」黃蓉急道︰「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明明是你殺了全
真教的譚處端,不知怎的,那些臭道士始終糾纏著我爹爹。再加上個老頑童周伯通從中胡
攪,我爹爹又不肯分辯是非,那怎麼得了?」
歐陽鋒暗暗心喜,說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幾個雜毛,怎奈何得了他?」黃蓉
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個老頑童,我爹爹便抵擋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來對你說,他
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參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歐陽鋒道︰「甚麼文字?」黃蓉道︰「斯里
星,昂依納得。斯熱確虛,哈虎文*英。」這幾句嘰哩咕嚕的話,柯鎮惡與完顏洪烈等都听
得不明所以,歐陽鋒卻是大吃一驚,這是《九陰真經》上卷最後一篇中的古怪言語,難道黃
藥師當真參詳透了?他心中雖怦然而動,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然說道︰「小丫頭就愛騙
人,這些胡言亂語,誰又懂得了?」黃蓉道︰「爹爹已把這篇古怪文字逐句譯出,從頭至
尾,明明白白。我親眼所見,怎會騙你?」歐陽鋒素服黃藥師之能,心想這篇古怪文字要是
始終無人能解,那便罷了,若有一人解識得出,則普天下舍黃藥師之外更無旁人,仍是淡淡
說道︰「那可要恭賀你爹爹了。」黃蓉听他言中之意,仍是將信將疑,又道︰「我看了之
後,現下還記得幾句,不妨背給你听听。」當下念道︰「或身搔動,或時身重如物鎮壓,或
時身輕欲飛,或時如縛,或時奇寒壯熱,或時歡喜躁動,或時如有惡物相觸,身毛驚豎,或
時大樂昏醉。凡此種種,須以下法導入神通。」
這幾句經文只把歐陽鋒听得心癢難搔。原來黃蓉所念的,正是一燈大師所譯《九陰真
經》總綱中的一段。這諸般怪異境界,原是修習上乘內功之人常所經歷,只是修士每當遭逢
此境,總是戰戰兢兢的鎮懾心神,以防走火入魔,豈知竟有妙法將心魔導化而為神通,那真
是無上寶訣了。只因黃蓉所念確是真經經文,並非胡亂杜撰,歐陽鋒內功精湛,入耳即知真
偽,至此更無疑念,問道︰「下面怎樣說?」黃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記得下面
又說甚麼‘遍身毛孔皆悉虛疏,即以心眼見身內三十六物,猶如開倉見諸麻豆等,心大驚
喜,寂靜安快。’」她所背經文,頭一段是怪異境界,次一段是修習後的妙處,偏偏將中間
修習之法漏了。歐陽鋒默然,心想憑你這等聰明,豈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說,但不知你來說
這番話是何用意。
黃蓉又道︰「我爹爹命我來問歐陽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還是得三千字?」歐陽鋒
道︰「請道其詳。」黃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滅了全真數,那麼這篇
九陰神功的五千字經文,我盡數背給你听。」歐陽鋒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黃蓉道︰
「爹爹請你去給他報仇,待殺了周伯通與全真六子後,我說三千字與你。」歐陽鋒笑道︰
「你爹爹跟我交情向來平平,怎地這般瞧得起老毒物?」黃蓉道︰「我爹爹說道︰第一,害
死你佷兒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門人,想來你該報仇……」楊康听了這話,不由得打個寒噤,
他是丘處機之徒,黃蓉這話明明說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問道︰「好兄弟,你冷
麼?」楊康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黃蓉接著道︰「第二,他譯出經文後就與全真道士動手,不及細細給我講解,想這部奇
書曠世難逢,豈能隨他湮沒?當今只有你與他性情相投。承歐陽伯伯瞧得起,當日曾駕臨桃
花島求親,你佷兒雖不幸為全真派門人所害,但我爹爹說,諒來你也還會顧念你佷兒,因此
要你修習神功之後再轉而授我。」歐陽鋒胸口一酸,心下琢磨︰「這番話倒也可信,若無高
人指點,諒這小丫頭縱把經文背得滾瓜爛熟,也是無用。」轉念一想,說道︰「我怎知你背
的是真是假?」黃蓉道︰「郭靖這渾小子已將經文寫與你了,我說了譯文的關鍵決竅,你一
加核對,自知真假。」歐陽鋒道︰「話倒不錯,讓我養養神,明兒趕去救你爹爹。」黃蓉急
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歐陽鋒笑道︰「那麼我給你爹爹報仇,也是一樣。」他
算計已定,經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將來逼著黃蓉說出經文關鍵,自能參詳得透全篇文義,此
時讓黃藥師與全真教斗個兩敗俱傷,豈不妙哉?
柯鎮惡在神像背後,听兩人說來說去,話題不離《九陰真經》,尋思黃蓉在他掌中寫了
「告我父何人殺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黃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麼?」
歐陽鋒笑道︰「這個自然,你也歇歇罷!」
只听黃蓉拖動蒲團,坐在傻姑身旁,說道︰「傻姑,爺爺帶了你到桃花島上,怎麼你在
這里?」傻姑道︰「我不愛跟著爺爺,我要回自己家去。」黃蓉道︰「是這個姓楊的好兄弟
到島上來,帶你坐船,一起來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柯鎮惡心念
一動︰「楊康幾時到過桃花島上?」只听黃蓉問道︰「爺爺哪里去啦?」傻姑驚道︰「你別
說我逃走啊,爺爺要打我的。」黃蓉笑道︰「我不說,不過我問你甚麼話,你須得好好回
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爺爺說,他要來捉我回去,教我認字。」黃蓉笑道︰「我一定
不說。你說爺爺要你認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爺爺在書房里教我認字,說我爹爹姓曲
曲兒,我也姓曲曲兒,他寫了個曲曲兒的字,叫我記住。又說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兒甚麼
風。我老是記不得,爺爺就生氣了,罵我傻得厲害。我本來就叫傻姑嘛!」黃蓉笑道︰「傻
姑自然是傻的。爺爺罵你,爺爺不好,傻姑好!」傻姑听了很是高興。黃蓉道︰「後來怎
樣?」傻姑道︰「我說我要回家,爺爺更加生氣。忽然一個啞巴僕人進來東指西指、咿咿啊
啊的,爺爺說︰‘我不見客,叫他們回去罷!’過了一會,那啞巴送了一張紙來,爺爺看了
一看,放在桌上,就叫我跟啞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難看,我向他干瞪眼,
他也向我干瞪眼。」
柯鎮惡回想當日赴桃花島求見之時,情景果真如此,初時黃藥師拒見六人,待朱聰將事
先寫就的書信送入,傻姑才出來接待,可是三弟現時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酸痛。只听黃蓉
又問︰「爺爺見了他們麼?」傻姑道︰「爺爺叫我陪客人吃飯,他自己走了。我不愛瞧那矮
胖子,偷偷溜了出來,見爺爺坐在石頭後面向海里張望,我也向海里張望,看見一艘船遠遠
開了過來,船里坐的都是道士。」柯鎮惡心道︰「當日我們得悉全真派大舉赴桃花島尋仇,
搶在頭里向黃藥師報訊,請他暫行避讓,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說明原委。可是在島上始終沒
見全真諸子到來,怎麼這傻姑又說有道士坐船而來?」
只听黃蓉又問︰「爺爺就怎樣?」傻姑道︰「爺爺向我招手,叫我過去。我嚇了一跳,
原來我溜了出來玩,他早就瞧見啦。我不敢過去,怕他打。他說我不打你,你過來。我就過
去。他說他要坐船出海釣魚,叫我等那些道士上岸之後,領他們進去,和矮胖子他們六個人
一起吃飯。我說我也要去釣魚。爺爺說不許我去釣,叫我領道士進屋去,他們認不得島上的
路。」黃蓉道︰「後來呢?」傻姑道︰「後來爺爺就到大石頭後面去開船,我知道的,那些
道士生得難看,爺爺不愛見他們。」黃蓉贊道︰「是啊,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爺爺甚麼時
候再回來?」傻姑道︰「甚麼回來?他沒回來。」
柯鎮惡身子一震,只听黃蓉問道︰「你記得清楚麼?後來怎麼?」只听她問話的聲音也
微微發顫,顯是問到了重大的關節所在。傻姑道︰「爺爺正要開船,忽然飛來了一對大鳥,
就是你那對鳥兒啊。爺爺向鳥兒招手呼哨,這對鳥兒就飛了下來,鳥腳上還縛著甚麼東西,
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爺爺,給我,給我!’……」說到這里,當真大叫起來。楊康叱
道︰「別吵啦,大家要睡覺。」黃蓉道︰「傻姑,你說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輕輕的
說。」果真放低了聲音說道︰「爺爺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塊布來,縛在大鳥足上,把大
鳥又放走了。」黃蓉嗯了一聲,自言自語︰「爹爹要避開全真諸子,怪不得無暇去取金娃
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誰射的?」問道︰「誰射了鳥兒一箭?」傻姑道︰「射箭?
沒有啊。」說著呆呆出神。黃蓉道︰「好,再說下去。」傻姑道︰「爺爺見袍子撕壞了,就
月兌了下來,叫我回去給他拿過一件。等我拿來,爺爺卻不見啦,道士的船也不見啦,只有那
件撕壞的袍子拋在地下。」
她說到這里,黃蓉不再詢問,似在靜靜思索,過了半晌,才道︰「他們去了哪里呢?」
傻姑道︰「我瞧見的。我大叫爺爺,听不到他答應,就跳到大樹頂上去張望,我見爺爺的小
船在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後面,慢慢的就都開得不見了。我不愛去見那矮胖子,就在沙灘
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領這爺爺和好兄弟回去。」黃蓉問道︰「這爺爺,不是教你認字
的那個爺爺罷?」傻姑嘻嘻笑了幾聲,說道︰「這個爺爺好,不要我認字,還給我吃糕
兒。」黃蓉道︰「歐陽伯伯,你糕兒還有麼?再給她幾塊。」歐陽鋒干笑道︰「有啊!」柯
鎮惡一顆心似乎要從腔子中跳躍而出︰「原來歐陽鋒那日也在桃花島上。」猛听得傻姑「啊
喲」一聲叫,接著拍拍兩響,有人交手,又是躍起縱落之聲,只听黃蓉叫道︰「你想殺她滅
口嗎?」歐陽鋒笑道︰「這事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你爹爹。我又何必殺這傻姑娘?你要
問,痛痛快快的問個清楚罷。」但听得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申吟,卻再也說不出話來,想是
被歐陽鋒打中了甚麼所在。黃蓉道︰「我就是不問,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親口說出來罷
了。」歐陽鋒笑道︰「你這小丫頭也真鬼機伶,但你怎能猜到,倒說給我听听。」
黃蓉道︰「我初時見了島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殺了江南五怪。後來想到一事,才知決
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讓這些臭男子的尸身留在我媽媽墓中陪她?又怎能從墓中出來之
後不掩上墓門?」歐陽鋒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喲,這當真是我們疏忽了。康兒,
是不是?」
柯鎮惡只听得心膽欲裂,這時才悟到黃蓉原來早瞧出殺人凶手是歐陽鋒、楊康二人,她
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這一出去凶多吉少,
是以要柯鎮惡將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說明
凶手是誰,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轉念一想︰「我飛天蝙蝠性兒何等暴躁,瞎了
眼珠,卻將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縱然明說,我又豈肯相信?柯鎮惡啊柯鎮惡,你這殺
千刀的賊廝鳥,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舉手猛打自己耳光,只听歐陽鋒又道︰「你怎麼又想到我身上?」黃
蓉道︰「想到你並不難,掌斃黃馬、手折秤桿,當世有這功力的寥寥無幾。不過初時我還當
是別人。南希仁臨死時用手指在地下劃了幾個字,是‘殺我者乃十’,第五個字沒寫完就斷
了氣。我想你的姓名並非是‘十’字開頭,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歐陽鋒呵呵大笑,說道︰「南希仁這漢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見你。」黃蓉道︰「我
見他臨死時的情狀,必是中了怪毒,心想裘千仞練毒掌功夫,是以猜到了他的身上。」歐陽
鋒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卻是在掌力不在掌毒。他掌上無毒,用毒物熬練手掌,不過是
練掌力的法門,將毒氣逼將出來,掌力自然增強。那南希仁死時口中呼叫,說不出話,臉上
卻露笑容,是也不是?」黃蓉道︰「是啊,那是中了甚麼毒?」歐陽鋒不答,又問︰「他身
子扭曲,在地下打滾,力氣卻大得異乎尋常,是也不是?」黃蓉道︰「是啊。如此劇毒之
物,我想天下舍鐵掌幫外,再也無人能有。」
黃蓉這話明著相激,歐陽鋒雖心知其意,仍是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
物,難道是白叫的嗎?」蛇仗在地下重重一頓,喝道︰「就是這杖上的蛇兒咬了他,是咬中
了他的舌頭,是以他身上無傷,說不出話。」柯鎮惡听得熱血直涌入腦,幾欲暈倒。黃蓉听
得神像後微有響動,急忙咳嗽數聲,掩蓋了下去,緩緩說道︰「當時江南五怪給你盡數擊
斃,逃掉的柯鎮惡又沒眼珠,以致到底是誰殺人都辨不清楚。」
柯鎮惡听了此言,心中一凜︰「她這話是點醒于我,叫我不可輕舉妄動,以免兩人一齊
送命,死得不明不白。」卻听歐陽鋒干笑道︰「這個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
他走的。」黃蓉道︰「啊,是啦。你殺了五人,卻教他誤信是我爹爹殺的,讓他出去宣揚此
事,好令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歐陽鋒笑道︰「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兒想出來
的,是麼?」楊康又含含糊糊的應了聲。黃蓉道︰「這當真是神機妙算,佩服佩服。」歐陽
鋒道︰「咱們可把話題岔開去啦。後來你怎麼又想到是我?」黃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兩
湖南路和我交手,雖說他也可趕在頭里,先到桃花島,但要快過小紅馬,終究難能。我再想
朱聰在信後寫的那句話,他叫大家防備,後面那個字沒寫完,只寫了三筆,一劃、一直,再
是一劃連鉤,說是‘東’字的起筆固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嘗不能?若非東邪,定是西毒
了。這一點我在桃花島上早就想到,但當時尚有許多枝節想不明白。」歐陽鋒嘆道︰「我只
道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原來仍是留下了這許多線索。那骯髒書生見機倒快,我就沒瞧見他
動筆寫字。」黃蓉道︰「他號稱妙手書生,動手做甚麼事自然不會讓你看破。我苦苦思索南
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十’字,到底他想寫甚麼字。只因我想這位小王爺武藝低微,決沒本事
一舉殺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終想不到是他。」楊康哼了一聲。黃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
在桃花島上,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終猜不透。我夢見了很多人,後來夢到穆
家姊姊,夢見她在北京比武招親。我突然從夢中驚醒,跳了起來,才知凶手原來是這位小王
爺!」
楊康听了她這幾句語音尖銳顫抖的話,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強笑道︰「難道是穆念慈
托夢給你?」黃蓉道︰「是啊,若不是這個夢,我怎會想到是你?你那只翡翠小鞋呢?」楊
康一怔,厲聲道︰「你怎麼知道?又是穆念慈在夢中說的?」黃蓉冷笑道︰「那何用說?你
們二人將朱聰打死後,把我媽媽墓里的珠寶放在他懷里,好教旁人見了,只道他盜寶被我爹
爹見到,因而喪生。這栽贓之計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節,朱聰的外號叫作妙手書生。」
歐陽鋒好奇心起,問道︰「是妙手書生便又怎地?」黃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
寶,卻不知從他身上取寶。」歐陽鋒不解,問道︰「甚麼取寶?」黃蓉道︰「朱聰武功雖不
及你,但他在臨死之前施展妙手,在這位小王爺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們居然始終不
覺。若非此物,我萬萬料想不到小王爺竟曾光降過桃花島。」
歐陽鋒笑道︰「此事有趣得緊,這妙手書生倒也厲害,性命雖已不在,卻能留下話來。
他取的那物,想必是甚麼翡翠小鞋了。」黃蓉道︰「不錯。媽媽墓中寶物,我自幼見熟,這
翡翠小鞋卻從未見過。朱聰死後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緣故。這小鞋正面鞋底有個‘比’
字,反面有個‘招’字,我苦苦思索,總是猜想不透,那晚做夢,見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頭
賣藝,豎一面‘比武招親’的錦旗,這一下教我豁然而悟,全盤想通了。」歐陽鋒笑道︰
「這鞋底的兩個字,原來尚有此香艷典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興,柯鎮惡卻愈听愈是
忿怒,只是黃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黃蓉料他不懂,當下明里說給歐陽鋒听,實則向
他解釋︰「那日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親,小王爺下場大顯身手,我湊巧也趕上瞧這場熱鬧。
比到後來,小王爺搶下了穆姊姊腳上一對繡鞋。這場比武是他勝了,說到招親,卻是糾葛甚
多。」只因這場比武招親,日後生出許多事來。當時梁子翁、沙通天等固在旁目睹,此後完
顏洪烈喪妻、楊康會見本生親父等等情由,亦均從此而起。眾人听到此處,心中各生感慨。
黃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過。小王爺與穆姊姊日後私訂終身,定情之
物,最好自然是雕一雙玉鞋了。這雙玉鞋想來各執一只,這一只有‘比、招’二字,那一只
鞋上定是‘武、親’二字。小王爺,我猜得不錯罷?」楊康不答。黃蓉又道︰「這個關節既
然解開,其他更無疑難。韓寶駒身中九陰白骨爪身亡,世上練這武功的原只黑風雙煞,可是
這兩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風雙煞的師父亦必精擅,豈知我爹爹固然從未練過《九陰真
經》中的任何武功,而銅尸梅超風生前卻還收過一位高足。至于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小
‘十’字,自然是‘楊’字的起筆,想不到郭靖那渾小子定要說是個‘黃’字。」說到此
處,不禁黯然。
歐陽鋒縱聲長笑,說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煙雨樓前要和你爹爹拚命。」黃蓉嘆
道︰「你們的計策原本大妙,那渾小子悲怒之中更難明是非。我先前還道是你擒住了島上啞
僕,逼著帶路,到今日才知是傻姑領你們進內。想必小王爺答應帶她回牛家村,傻姑喜歡之
極,便對你們惟命是從。嗯,定是你們兩人埋伏在我媽媽墓內,命傻姑托言是我爹爹邀請,
騙江南六怪進墓。歐陽伯伯攔在墓門,那江南六怪如何能再逃月兌毒手?這是個甕中捉鱉之計
啊。」柯鎮惡听她所說,宛若親見,當日在墓室中斗逢強敵的情況,立時又在腦中出現,只
听黃蓉又道︰「歐陽伯伯在海邊撿了我爹爹的長袍,穿戴起來,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
上來就給傷了幾人,余人危急之中哪里還辨得出敵人是誰?是以南希仁親口對柯鎮惡言道,
動手人的是我爹爹。朱聰與全金發是歐陽伯伯所殺,韓寶駒是小王爺所殺,韓小瑩自刎而
死,柯南二人卻逃出墓穴,在精舍之中又苦斗一場。你們故意放柯鎮惡逃命,待得南希仁最
後得悉凶手姓楊之時,已然身中劇毒了。」歐陽鋒嘆道︰「小丫頭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機
緣湊合,也是六怪命該如此。我與康兒前赴桃花島之時,倒不知六怪是在島上。」黃蓉道︰
「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頭雖響,卻也只憑得俠義二字,若說到功夫武藝,如何在你
歐陽伯伯眼里。你們兩人這般大費周章,定是另有圖謀。」歐陽鋒笑道︰「小丫頭聰明機
伶,料來也瞞你不過。」
黃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錯了,歐陽伯伯莫怪。我想你到島上之初,本盼全真諸子
和我爹爹斗得兩敗俱傷,你來個卞莊刺虎,一舉而滅了全真教和桃花島。哪知到得遲了一
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離島他往。小王爺盤問傻姑,得知六怪卻在,嗯,于是你們兩
位大顯身手殺了五怪,裝作是我爹爹所為,再將島上啞僕盡數殺死,毀尸滅跡,從此更無對
證。日後事發,洪七公、段皇爺等豈能不與我爹爹為難?小王爺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島後毀去
你們留下的種種痕跡,是以故意放柯鎮惡逃生。這人眼楮瞎了,嘴里舌頭卻沒爛掉。他真相
瞧不見,胡言亂語卻是會說的。」
柯鎮惡听了這番話,不由得又是悲憤,又是羞愧。只听歐陽鋒嘆道︰「我真羨慕黃老邪
生了個好女兒。諸般經過,委實曲折甚多,你卻一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親眼目睹一般。小
女娃兒,你當真聰明得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