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見歐陽鋒拖泥帶水的將佷兒抱上岸來,一向陰鷙的臉上竟也笑逐顏開,可是畢竟不
向自己與郭靖說一個「謝」字,當即拉拉郭靖衣袖,一同回到岩洞。
郭靖見她臉有憂色,問道︰「你在想甚麼?」黃蓉道︰「我在想三件事,好生為難。」
郭靖道︰「你這樣聰明,總有法子。」黃蓉輕輕一笑,過了一陣,又微微的凝起了眉頭。洪
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罷了。第二、第三件事,卻當真教人束手無策。」郭靖奇道︰
「咦,您老人家怎知她想的是哪三件事?」洪七公道︰「我只是猜著蓉兒的心思。那第一
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傷,這里無醫無藥,更無內功卓越之人相助,老叫化听天由命,死活
走著瞧罷。第二件,是如何抵擋歐陽鋒的毒手?此人武功實在了得,你們二人萬萬不是敵
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歸中土了。蓉兒,你說是不是?」黃蓉道︰「是啊,眼下最緊迫之
事,是要想法子制服老毒物,至不濟也得叫他不敢為惡。」洪七公道︰「照說,自當是跟他
斗智。老毒物雖然狡猾,但他十分自負,自負則不深思,要他上當本也不算極難,可是他上
當之後,立即有應變月兌困的本事,隨之而來的反擊,可就厲害得很了。」兩人凝神思索。黃
蓉想到對手與爹爹和師父向來難分高下,縱令爹爹在此,也未必能夠勝他,自己如何是他對
手?若不能一舉便制他死命,單是要他上幾個惡當,終究無濟于事。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
胸口作痛,大咳起來。黃蓉急忙扶他睡倒,突見洞口一個陰影遮住了射進來的日光,抬起頭
來,只見歐陽鋒橫抱著佷兒,嘶聲喝道︰「你們都出去,把山洞讓給我佷兒養傷。」郭靖大
怒,跳了起來,道︰「這里是我師父住的!」歐陽鋒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著,也得
挪一挪。」郭靖氣憤憤的欲待分說,黃蓉一拉他的衣角,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歐陽鋒身旁,洪七公睜眼笑道︰「好威風,好殺氣啊!」歐陽鋒臉上微微一紅,
這時一出手就可將他立斃于掌下,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氣,凜然殊不可侮,不由自
主的轉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說道︰「回頭就給我們送吃的來!你們兩個小東西若在飲食
里弄鬼,小心三條性命。」三人走下山後,郭靖不住咒罵,黃蓉卻沉吟不語。郭靖道︰「師
父請在這里歇一下,我去找安身的地方。」黃蓉扶著洪七公在一株大松樹下坐定,只見兩只
小松鼠忽溜溜的上了樹干,隨即又奔了下來,離她數尺,睜著圓圓的小眼望著兩人。黃蓉甚
覺有趣,在地上撿起一個松果,伸出手去。一只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
走開,另一只索性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黃蓉嘆道︰「這里準是從沒人來,你瞧小松鼠毫
不怕人。」
小松鼠听到她說話聲音,又溜上了樹枝。黃蓉順眼仰望,見松樹枝葉茂密,亭亭如蓋,
樹上纏滿了綠藤,心念一動,叫道︰「靖哥哥,別找啦,咱們上樹」郭靖應聲停步,朝那松
樹瞧去,果然好個安身所在。兩人在另外的樹上折下樹枝,在大松樹的枝丫間扎了個平台,
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脅下,喝一聲︰「起!」同時縱起,將洪七公安安穩穩的放上了平
台。蓉蓉笑道︰「咱們在枝上做鳥兒,讓他們在山洞里做野獸。」郭靖道︰「蓉兒,你說給
不給他們送吃的?」黃蓉道︰「眼下想不出妙策,又打過老毒物,只好听話啦。」郭靖悶悶
不已。兩人在山後打了一頭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兩半。黃蓉將半片熟羊丟在地下道︰
「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他們會知道的。」黃蓉道︰「你別管,撒罷!」郭靖紅
了臉道︰「不成!」黃蓉道︰「干麼?」郭靖囁嚅道︰「你在旁邊,我撒不出尿。」黃蓉只
笑得直打跌。洪七公在樹頂上叫道︰「拋上來,我來撒!」郭靖拿了半片熟羊,笑著躍上平
台,讓洪七公在羊肉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著朝山洞走去。黃蓉叫道︰「不,你拿這
半片去。」郭靖搔搔頭,說道︰「這是干淨的呀。」黃蓉道︰「不錯,是要給他們干淨
的。」郭靖可胡涂了,但素來听黃蓉的話,轉身換了干淨的熟羊。黃蓉將那半片尿浸熟羊又
放在火旁薰烤,自到灌木叢中去采摘野果。洪七公對此舉也是不解,老大納悶,饞涎欲滴,
只想吃羊,然而那是自己撤過了尿的,只得暫且忍耐。那野羊烤得好香,歐陽鋒不等郭靖走
近,已在洞中聞到香氣,迎了出來,夾手奪過,臉露得色,突然一轉念,問道︰「還有半片
呢?」郭靖向後指了指。歐陽鋒大踏步奔到松樹之下,搶過髒羊,將半片干淨的熟羊投在地
下,冷笑數聲,轉身去了。郭靖知道此時臉上決不可現出異狀,但他天性不會作偽,只得轉
過了頭,一眼也不向歐陽鋒瞧,待他走遠,又驚又喜的奔到黃蓉身旁,笑問︰「你怎知他一
定來換?」黃蓉笑道︰「兵法有雲︰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老毒物知道咱們必在食物中弄
鬼,不肯上當,我可偏偏讓他上個當。」郭靖連聲稱是,將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
起來。
正吃得高興,郭靖忽道︰「蓉兒,你剛才這一著確是妙計,但也好險。」黃蓉道︰「怎
麼?」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來掉換,咱們豈不是得吃師父的尿?」黃蓉坐在一根樹丫之
上,听了此言,笑得彎了腰,跌下樹來,隨即躍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險。」
洪七公嘆道︰「傻孩子,他若不來掉換,那髒羊肉你不吃不成麼?」郭靖愕然,哈的一聲大
笑,一個倒栽蔥,也跌到了樹下。歐陽叔佷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臊氣,竟然毫不知覺,
還贊黃蓉烤羊手段高明,居然略有咸味。過不多時,天色漸黑,歐陽克傷處痛楚,大聲呻
吟。
歐陽鋒走到大松樹下,叫道︰「小丫頭,下來!」黃蓉吃了一驚,料不到他轉眼之間就
來下手,只得問道︰「干甚麼?」歐陽鋒道︰「我佷兒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樹上三人
听了此言,無不憤怒。歐陽鋒喝道︰「快來啊,還等甚麼?」郭靖悄聲道︰「咱們這就跟他
拚。」洪七公道︰「你們快逃到後山去,別管我。」這兩條路黃蓉早就仔細算過,不論拚斗
逃跑,師父必然喪命,為今之計,唯有委曲求全,于是躍下樹來,說道︰「好罷,我瞧瞧他
的傷去。」歐陽鋒哼了一聲,又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給我下來,睡安穩大覺麼?好適
意。」郭靖忍氣吞聲,落下地來。歐陽鋒道︰「今兒晚上,去給我弄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
打折你一條腿,少兩根打折你兩條腿!」黃蓉道︰「要木料干麼?再說,這黑地里又到哪里
弄去?」歐陽鋒罵道︰「小丫頭多嘴多舌!你快服侍我佷兒去,關你甚麼事?只要你有絲毫
不到之處,零碎苦頭少不了你的份兒!」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叫他勉力照辦,不可魯莽壞
事。眼見歐陽鋒與黃蓉的身影在黑暗之中隱沒,郭靖抱頭坐地,氣得眼淚幾欲奪目而出。洪
七公忽道︰「我爺爺、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時,都曾在金人手下為奴,這等苦處也算不了甚
麼。」郭靖惕然驚覺︰「原來恩師昔時為奴,後來竟也練成了蓋世的武功。我今日一時委
屈,難道便不能忍耐?」當下取火點燃一扎松枝,走到後山,展開降龍十八掌手法,將碗口
粗細的樹干一根根的震倒。他深知黃蓉機變無雙,當日在趙王府中為群魔圍困,尚且月兌險,
此日縱遇災厄,想來也必能自解,當下專心致志的伐起樹來。
可是那降龍十八掌最耗勁力,使得久了,任是鐵打的身子也感不支,他不到小半個時
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樹,到第二十二棵上,運氣時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見龍在田」,
雙掌齊出,那樹晃得枝葉直響,樹干卻只擺了一擺,並未震斷,只感到胸口一麻,原來勁力
未透掌心,反激上來,這等情景,正是師父曾一再告誡的大忌,降龍十八掌剛猛無儔,若是
使力不當,回傷自身的力道也是剛猛無儔。他吃了一驚,忙坐下凝神調氣,用了半個時辰的
功,才又出招將那松樹震倒,要待再行動手時,只覺全身疲軟,臂酸腿虛。
他知道若是勉力而行,非但難竟事功,甚且必受內傷,荒島之上又無刀斧,如何砍伐樹
木?眼見一百根之數尚差七十八根,自己這雙腿是保不住了,轉念一想︰「他佷兒被壓壞了
雙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縱然我今夜湊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斗
既斗他不過,荒島上又無人援手。」言念及此,不覺嘆了一口長氣,尋思︰「即令此間並非
荒島,世上又有誰救得了我?洪恩師武功已失,存亡難卜,蓉兒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
和六位恩師均非西毒敵手,除非……除非我義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盡了。」一
想到周伯通,對歐陽鋒更增憤慨,心想這位老義兄精通《九陰真經》,創下了左右互搏的奇
技,卻被他生生逼死,「啊!《九陰真經》!左右互搏?」這幾個字在他腦海中閃過,宛如
在沉沉長夜之中,斗然間在天邊現出了一顆明星。「我武功固然遠不及西毒,但《九陰真
經》是天下武學秘要,左右互搏之術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與蓉兒日夜苦練,與老毒
物一拚便了。只是不論哪一門武功,總非一朝一夕可成,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樹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問師父去?他武功雖失,心中所知的武學卻失
不了,必能指點我一條明。」當即回到樹上,將心中所思各節,一一對洪七公說了。洪七公
道︰「你將《九陰真經》慢慢念給我听,瞧有甚麼可以速成的厲害功夫。」郭靖當下將真經
一句句的背誦出來。洪七公听到「人徒知枯坐息思為進德之功,殊不知上達之士,圓通定
慧,體用雙修,即動而靜,雖攖而寧」這幾句,身子忽然一顫,「啊」了一聲。郭靖忙問︰
「怎麼?」洪七公不答,把那幾句話揣摩了良久,道︰「剛才這段你再念一遍。」郭靖甚是
喜歡,心想︰「師父必是在這幾句話中,想到了制服老毒物的法門。」當下將這幾句話又慢
慢的念了一遍。洪七公點點頭道︰「是了,一路背下去罷。」郭靖接著背誦,上卷經文將完
時,他背道︰「摩罕斯各兒,品特霍幾恩,金切胡斯,哥山泥克……」洪七公奇道︰「你說
些甚麼?」郭靖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讀熟的經文。」洪七公皺眉道︰「卻是些甚麼話?」
郭靖道︰「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洪七公道︰「你背罷。」郭靖又念道︰「別兒法
斯,葛羅烏里……」一路背完,盡是這般拗舌贅牙的話。洪七公哼道︰「原來真經中還有念
咒捉鬼的本事。」他本來想再加一句︰「裝神弄鬼,騙人的把戲。」但想到真經博大精奧,
這些怪話多半另有深意,只不過自己不懂而已,這句話已到口邊,又縮了回去。過了半晌,
洪七公搖頭道︰「靖兒,經文中所載的精妙厲害的功夫很多,但是都非旦夕之間所能練
成。」郭靖好生失望。洪七公道︰「你快去將那廿幾根木料扎一個木筏,走為上策。我和蓉
兒在這里隨機應變,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不,我怎能離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
嘆道︰「西毒忌憚黃老邪,不會傷害蓉兒,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罷!」郭靖悲憤
交迸,舉手用力在樹干上拍了一掌。
這一掌拍得極重,聲音傳到山谷之中,隱隱的又傳了回來。洪七公一驚,忙問︰「靖
兒,你剛才打這一掌,使的是甚麼手法?」郭靖道︰「怎樣?」洪七公道︰「怎麼你打得如
此重實,樹干卻沒絲毫震動?」郭靖甚感慚愧,道︰「我適才用力震樹,手膀酸了,是以沒
使勁力。」洪七公搖頭道︰「不是,不是,你拍這一掌的功夫有點古怪。再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樹,聲震林木,那松樹仍是略不顛動,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
道︰「那是周大哥傳給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沒听說過。」
郭靖道︰「是啊,周大哥給囚在桃花島上,閑著無事,自行創了這套拳法,他教了我十六字
訣,說是︰‘空朦洞松、風通容夢、沖窮中弄、童庸弓蟲’。」洪七公笑道︰「甚麼東弄窟
窿的?」郭靖道︰「這十六字訣,每一字都有道理,‘松’是出拳勁道要虛;‘蟲’是身子
柔軟如蟲;‘朦’是拳招胡里胡涂,不可太過清楚。弟子演給您老瞧瞧好不好?」洪七公
道︰「黑夜之中瞧不見,听來倒著實有點道理。這種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說給我听就
是。」當下郭靖從第一路「空碗盛飯」、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將拳路之變、勁力之用都
說給洪七公听了。周伯通生性頑皮,將每一路拳法都起了個滑稽淺白的名稱。洪七公只听到
第十八路,心中已不勝欽佩,便道︰「不用再說了,咱們就跟西毒斗斗。」郭靖道︰「用這
空明拳麼?只怕弟子火候還不夠。」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里求生,只好冒險,
你身上帶著丘處機送你的短劍是麼?」黑夜中寒光一閃,郭靖將短劍拔了出來。洪七公道︰
「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這短劍去伐樹了。」郭靖拿著這柄尺來長刃薄鋒短的短劍,猶
豫不語。洪七公道︰「我傳你的降龍十八掌是外家的頂峰功夫,那空明拳卻是內家武功的精
要所聚。你這柄短劍本可斷金削玉,割切樹干,那又算得了甚麼?要緊的是,手勁上須守得
著‘空’字訣和‘松’字訣。」郭靖想了半晌,又經洪七公指點解說,終于領悟,縱身下
樹,模著一顆中等大小的杉樹,運起空明拳的手勁,輕輕巧巧,若有若無的舉刃一劃,短劍
刃鋒果然深入樹干。他隨力所之,轉了一圈,那杉木應手而倒。郭靖喜極,用這法子接連切
斷了十多棵樹,看來不到天明,那一百棵之數就可湊滿了。正切割間,忽听洪七公叫道︰
「靖兒上來。」郭靖縱上平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點兒也不費勁。」洪七公道︰
「費了勁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原來‘空朦洞松’是這個意思,
先前周大哥教了很久,我總是不明白。」洪七公道︰「這功夫用來斷樹是綽綽有余了,若說
與西毒拚斗,卻尚遠為不足,須得再練《九陰真經》,方有取勝之機。咱們怎生想個法子,
跟他慢慢的拖。」講到籌策設計,郭靖是幫不了忙兒的,只有呆在一旁,讓師父去想法子。
過了良久,洪七公搖頭道︰「我也想不出來,只好明兒叫蓉兒想。靖兒,我適才听你背誦
《九陰真經》,卻叫我想起了一件事,這時候我仔細捉模,多半沒錯。你扶我下樹,我要練
功夫。」郭靖嚇了一跳,道︰「不,您傷勢沒好,怎麼能練?」洪七公道︰「真經上言道︰
圓通定慧,體用雙修,即動而靜,雖攖而寧。這四句話使我茅塞頓開,咱們下去罷。」郭靖
不懂這幾句話的意思,不敢違拗,抱著他輕輕躍下樹來。洪七公定了定神,拉開架子,發出
一掌。黑暗之中,郭靖見他身形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搶上去要扶,洪七公卻已站定,呼呼
喘氣,說道︰「不礙事。」過了片刻,左手又發一掌。郭靖見他跌跌撞撞,腳步踉蹌,顯得
辛苦異常,數次張口欲勸,豈知洪七公越練精神越是旺盛,初時發一掌喘息半晌,到後來身
隨掌轉,足步沉穩,竟是大有進境。一套降龍十八掌打完,又練了一套伏虎拳。
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你傷好啦!」洪七公道︰「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攬
住他腰,躍上平台,心中喜不自勝,連說︰「真好,真好!」洪七公嘆了口氣,說道︰「也
沒甚麼好,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傷之後,只知運氣調
養,卻沒想到我這門外家功夫,愈是動得厲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動得遲了一些,現下性
命雖已無礙,功夫是難得復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寬慰,卻不知說些甚麼話好,過了一會兒,道︰「我再砍樹去。」洪七公
忽道︰「靖兒,我想到了個嚇嚇老毒物的計策,你瞧能不能行?」說著將那計謀說了。郭靖
喜道︰「準成,準成!」當即躍下樹去安排。次日一早,歐陽鋒來到樹下,數點郭靖堆著的
木料,只有九十根,冷笑一聲,高聲喝道︰「小雜種,快滾出來,還有十根呢?」黃蓉整夜
坐在歐陽克身邊照料他的傷勢,听他申吟得甚是痛苦,心中也不禁微感歉疚,天明後見歐陽
鋒出洞,也就跟著出來,听他如此呼喝,頗為郭靖擔心。
歐陽鋒待了片刻,見松樹上並無動靜,卻听得山後呼呼風響,似有人在打拳練武,忙循
聲過去,轉過山坡,不禁大吃一驚。只見洪七公使開招術,正與郭靖打在一起,兩人掌來足
往,斗得甚是緊湊。黃蓉見師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動,甚且功力也似已經恢復,更是又驚又
喜,只听他叫道︰「靖兒,這一招可得小心了!」推出一掌。郭靖舉掌相抵,尚未與他手掌
相接,身子已斗然間往後飛出,砰的一聲,重重的撞在一株松樹之上。那樹雖不甚大,卻也
有碗口粗細,喀喇一響,竟被洪七公這一推之力撞得從中折斷,倒在地下。這一撞不打緊,
卻把歐陽鋒驚得目瞪口呆。黃蓉贊道︰「師父,好劈空掌啊!」洪七公叫道︰「靖兒,運氣
護住身子,莫要被我掌力傷了。」郭靖道︰「弟子知道!」一言甫畢,洪七公掌力又發,喀
喇一聲,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樹。但見一個發招,一個接勁,片刻之間,洪七公以劈空掌法
接連將郭靖推得撞斷了十株大樹。黃蓉叫道︰「已有十株啦。」郭靖氣喘吁吁,叫道︰「弟
子轉不過氣來了。」洪七公一笑收掌,說道︰「這九陰真經的功夫果然神妙,我身受如此重
傷,只道從此功力再也難以恢復,不料今晨依法修練,也居然成功。」歐陽鋒疑心大起,俯
身察看樹干折斷之處,更是心驚,但見除了中心圓徑寸許的樹身之外,邊上一圈都是斷得光
滑異常,比利鋸所鋸還要整齊,心道︰「那真經上所載的武學,難道真是如斯神異?看來老
叫化的功夫猶勝昔時,他們三人聯手,我豈能抵敵?事不宜遲,我也快去練那經上的功
夫。」向三人橫了一眼,飛奔回洞,從懷中取出那郭靖所書、用油紙油布層層包裹的經文
來,埋頭用心研讀。
洪七公與郭靖眼見歐陽鋒走得沒了蹤影,相對哈哈大笑。黃蓉喜道︰「師父,這真經真
是妙極。」洪七公笑著未答,郭靖搶著道︰「蓉兒,咱們是假裝的。」于是將此中情由一五
一十的對她說了。
原來郭靖事先以短劍在樹干上劃了深痕,只留出中間部分相連,洪七公的掌上其實沒半
分勁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將樹撞斷。歐陽鋒萬料不到空明拳的勁力能以短劍斷樹,自然
瞧不破其中的機關。黃蓉本來笑逐顏開,听了郭靖這番話後,半晌不語,眉尖微蹙。洪七公
笑道︰「老叫化能再走動,已是徼天之幸,還管它甚麼真功夫假功夫呢。蓉兒,你怕西毒終
究能瞧出破綻,是不是?」黃蓉點了點頭。洪七公道︰「老毒物何等眼力,豈能被咱們長此
欺瞞?不過世事難料,眼下空擔心也是白饒。我說,靖兒所念的經文之中,有一章叫甚麼
‘易筋鍛骨篇’的,听來倒很有意思,左右無事,咱們這就練練。」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
寫,黃蓉卻知事態緊急,師父既指出這一篇,自必大有道理,當下說道︰「好,師父快
教。」洪七公命郭靖將那《易筋鍛骨篇》念了兩遍,依著文中所述,教兩人如法修習,他卻
去獵獸釣魚,生火煮食。郭靖與黃蓉來插手相助,每次均被他阻止。
忽忽七日,郭、黃二人練功固是勇猛精進,歐陽鋒在洞中也是苦讀經文,潛心思索。到
第八日上,洪七公笑道︰「蓉兒,師父烤的野羊味兒怎麼樣?」黃蓉笑著扁扁嘴,搖搖頭。
洪七公笑道︰「我也是食不下咽。你倆第一段功夫已經練成啦,今兒該當舒散筋骨,否則不
免窒氣傷身。這樣罷,蓉兒弄吃的,我與靖兒來扎木筏。」郭靖與黃蓉齊道︰「扎木筏?」
洪七公道︰「是啊,難道咱們在這荒島上一輩子陪著老毒物?」郭、黃二人大喜,連聲稱
好,當即動手。郭靖那日伐下的一百根木料好好堆在一旁,只消以樹皮結索,將木料牢牢縛
在一起,那就成了。捆綁之際,郭靖用力一抽,一根粗索拍的一響就崩斷了。他還道繩索結
得不牢,換了一條索子,微一使勁,一條又粗又韌的樹皮又是斷成兩截。郭靖呆在當地,做
聲不得。那邊廂黃蓉也是大叫著奔來,雙手捧著一頭野羊。原來她出去獵羊,拿著幾塊石子
要擲打羊頭,哪知奔了幾步,不知不覺間竟早已追在野羊前面,回過身來,順手就將野羊抓
住,身法之快,出手之準,全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洪七公笑道︰「這麼說,那《九陰真
經》果然大有道理,這麼多英雄好漢為它送了性命,也還不冤。」黃蓉喜道︰「師父,咱們
能去把老毒物痛打一頓了麼?」洪七公搖頭道︰「那還差得遠,至少總還得再練上十年八年
的。他的蛤蟆功非同小可,除了王重陽當年的一陽指外,沒別的功夫能夠破它。」黃蓉撅起
了嘴道︰「那麼就算咱們再練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勝他啦。」洪七公道︰「這也難說,說不
定真經上的功夫,比我所料的更要厲害呢。」郭靖道︰「蓉兒,別性急,咱們練功夫總是不
錯。」又過數日,郭靖與黃蓉練完了易筋鍛骨篇上的第二段功夫,木筏也已扎成。三人用樹
皮編了一張小帆,清水食物都已搬到筏上。歐陽鋒一直不動聲色,冷眼瞧著三人忙忙碌碌。
這一晚一切整頓就緒,只待次日啟航。臨寢之時,黃蓉道︰「明兒要不要跟他們道別?」郭
靖道︰「得跟他們訂個十年之約,咱們受了這般欺侮,豈能就此罷手?」黃蓉拍手道︰「正
是!求求老天爺,第一保佑兩個惡賊回歸中土,第二保佑老毒物命長,活得到十年之後。要
不然,師父的功力恢復得快,一兩年內便自己料理了他,那就更好。」
次日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老醒得早,隱隱約約間听到海灘上似有響動,忙道︰「靖兒,
海灘上是甚麼聲音?」郭靖翻身下樹,快步奔出,向海邊望去,不禁高聲咒罵,追了下去。
此時黃蓉也已醒了,跟著追去,問道︰「靖哥哥,甚麼事?」郭靖遙遙頭答道︰「兩個惡賊
上了咱們的筏子。」黃蓉聞言吃了一驚。待得兩人奔到海旁,歐陽鋒已將佷兒抱上木筏,張
起輕帆,離岸已有數丈。郭靖大怒,要待躍入海中追去,黃蓉拉住他的袖子,道︰「趕不上
啦。」只听得歐陽鋒哈哈大笑,叫道︰「多謝你們的木筏!」
郭靖暴跳如雷,發足向身旁的一株紫檀樹猛踢。黃蓉靈機一動,叫道︰「有了!」捧起
一塊大石,靠在紫檀樹向海的一根丫枝上,說道︰「你用力扳,咱們發炮。」郭靖大喜,雙
足頂住樹根,兩手握住樹根,向後急扳。紫檀木又堅又韌,只是向後彎轉,卻不折斷。郭靖
雙手忽松,呼的一響,大石向海中飛去,落在木筏之旁,激起了丈許水花。黃蓉叫了聲︰
「可惜!」又裝炮彈,這一次瞄得準,正好打在筏上。只是木筏扎得極為堅牢,受石彈這麼
一擊,並無大礙。兩人接著連發三炮,卻都落空跌在水中。
黃蓉見炮轟無效,忽然異想天開,叫道︰「快,我來做炮彈!」郭靖一怔,不明其意。
黃蓉道︰「你射我入海,我去對付他們。」郭靖知她水性既高,輕身功夫又極了得,並無危
險,拔出短劍塞在她手中,道︰「小心了。」又使力將樹枝扳後。黃蓉躍上樹枝坐穩,叫
道︰「發炮!」郭靖手一放,她的身子向前急彈而出,筆直飛去,在空中接連翻了兩個筋
斗,在離木筏數丈處輕輕入水,姿式美妙異常。歐陽叔佷不禁瞧得呆了,一時不明白她此舉
是何用意。
黃蓉在入水之前深深吸了口氣,入水後更不浮起,立即向筏底潛去,只見頭頂一黑,知
已到了木筏之下。歐陽鋒把木槳在水中四下亂打,卻哪里打得著她。黃蓉舉起短劍,正要往
結扎木筏的繩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動,減小手勁,只在幾條主索上輕輕劃了幾下,將繩索
的三股中割斷兩股,叫木筏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了巨浪沖撞,方才散開。她又復潛水,片
刻間已游出了十余丈外,這才鑽出海面,大呼大叫,假裝追趕不及。歐陽鋒狂笑揚帆,過不
多時,木筏已遠遠駛了出去。待得她走上海灘,洪七公早已趕到,正與郭靖同聲痛罵,卻見
黃蓉臉有得色,問知端的,不禁齊聲喝彩。黃蓉道︰「雖然叫這兩個惡賊葬身大海,咱們可
得從頭干起。」三人飽餐一頓,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扎筏,不數日又已扎成,眼見東南風
急,張起用樹皮編織的便帆,離島西去。黃蓉望著那荒島越來越小,嘆道︰「咱三個險些兒
都死在這島上,可是今日離去,倒又有點教人舍不得。」郭靖道︰「他日無事,咱們再來重
游可好?」黃蓉拍手道︰「好,一定來,那時候你可不許賴。咱們先給這小島起個名字,師
父,你說叫甚麼好?」洪七公道︰「你在島上用巨岩壓那小賊,就叫壓鬼島好啦。」黃蓉搖
頭道︰「那多不雅。」洪七公道︰「你要雅,那乘早別問老叫化。依我說,老毒物在島上吃
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島。」黃蓉笑著連連搖手,側頭而思,只見天邊一片彩霞,璀燦華
艷,正罩在小島之上,叫道︰「就叫作明霞島罷。」洪七公搖頭道︰「不好,不好,那太雅
了。」郭靖听著師徒二人爭辯,只是含笑不語。這島名雅也好,俗也好,他總之是想不出來
的,內心深處,倒覺「壓鬼」、「吃尿」的名稱,比之「明霞」甚麼的可有趣得多。
順風航了兩日,風向仍是不變。第三日晚間,洪七公與黃蓉都已睡著,郭靖掌舵守夜,
海上風聲濤聲之中,忽然傳來「救人哪,救人哪!」兩聲叫喊。那聲音有如破鈸相擊,雖混
雜在風濤呼嘯之中,仍是神完氣足,听得清清楚楚。洪七公翻身坐起,低聲道︰「是老毒
物。」只听得叫聲又是一響。黃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顫聲道︰「是鬼,是鬼!」其時
六月將盡,天上無月,唯有疏星數點,照著黑漆漆的一片大海,深夜中傳來這幾聲呼叫,不
由得令人毛骨悚然。洪七公叫道︰「是老毒物麼?」他內力已失,聲音傳送不遠。郭靖氣運
丹田,叫道︰「是歐陽世伯麼?」只听得歐陽鋒在遠處叫道︰「是我歐陽鋒,救人哪!」黃
蓉驚懼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們轉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黃蓉急道︰「不,不,我怕。」洪七公道︰「不是鬼。」黃蓉
道︰「是人也不該救。」洪七公道︰「濟人之急,是咱們丐幫的幫規。你我是兩代幫主,不
能壞了歷代相傳的規距。」黃蓉道︰「丐幫這條規矩就不對了,歐陽鋒明明是個大壞蛋,做
了鬼也是個大壞鬼,不論是人是鬼,都不該救。」洪七公道︰「幫規如此,更改不得。」黃
蓉心下憤憤不平。只听歐陽鋒遠遠叫道︰「七兄,你當真見死不救嗎?」黃蓉說道︰「有
了,靖哥哥,待會兒見到歐陽鋒,你先一棍子打死了他。你不是丐幫的,不用守這條不通的
規矩。」洪七公怒道︰「乘人之危,豈是我輩俠義道的行徑?」
黃蓉無奈,只得眼巴巴的看著郭靖把著筏舵,循聲過去。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見到兩個
人頭在水面隨著波浪起伏,人頭旁浮著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後,歐陽叔佷搶住一根筏材,
這才支持至今。黃蓉道︰「要他先發個毒誓,今後不得害人,這才救他。」洪七公嘆道︰
「你不知老毒物的為人,他寧死不屈,這個誓是不肯發的。靖兒,救人罷!」
郭靖俯身出去,抓住歐陽克後領,提到筏上。洪七公急于救人,竟爾忘了自己武功已
失,伸手相援。歐陽鋒抓住他的手,一借力,便躍到筏上,但這一甩之下,洪七公竟爾撲通
一聲掉入了海中。郭靖與黃蓉大驚,同時躍入海中,將洪七公救了起來。黃蓉怒責歐陽鋒
道︰「我師父好意救你,你怎地反而將他拉入海中?」歐陽鋒已知洪七公身上並無功夫,否
則適才這麼一拉,豈能將一個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來?但他在海中浸了數日,已是筋疲力
盡,此時不敢強項,低頭說道︰「我……我確然不是故意的,七兄,做兄弟的跟你陪不是
了。」洪七公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只是老叫化的本事,可就泄了底啦。」歐陽鋒
道︰「好姑娘,你給些吃的,咱們餓了好幾天啦。」黃蓉道︰「這筏上只備三人的糧食清
水,分給你們不打緊,咱們吃甚麼啊?」歐陽鋒道︰「好罷,你只分一點兒給我佷兒,他腿
上傷得厲害,實是頂不住。」黃蓉道︰「果真如此,咱們做個買賣,你的毒蛇傷了我師父,
他至今未曾痊愈,你拿解藥出來。」歐陽鋒從懷中模出兩個小瓶,遞在她的手里,說道︰
「姑娘你瞧,瓶中進了水,解藥都給水沖光啦!」黃蓉接過瓶子,搖了幾搖,放在鼻端一
嗅,果然瓶中全是海水,說道︰「既然如此,你將解藥的方子說出來,咱們一上岸就去配
藥。」歐陽鋒道︰「若要騙你糧食清水,我胡亂說個單方,你也不知真假,但歐陽鋒豈是這
等人?實對你說,我這怪蛇是天下一奇,厲害無比,若給咬中,縱然武功高強之人一時不
死,八八六十四日之後,也必落個半身不遂,終身殘廢。解藥的單方說給你听本亦無妨,只
是各種藥料不但采集極難,更須得三載寒暑之功,方能炮制得成,終究是來不及了。這話說
到此處為止,你要我給七兄抵命,那也由你罷。」黃蓉與郭靖听了這番話,倒也佩服,心
想︰「此人雖然歹毒,但在死生之際,始終不失了武學大宗師的身分。」洪七公道︰「蓉
兒,他這話不假。一個人命數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你給他吃的罷。」黃蓉暗自神
傷,知道師父畢竟是好不了的了,拿出一只烤熟的野羊腿擲給歐陽鋒。歐陽鋒先撕幾塊喂給
佷兒吃了,自己才張口大嚼。
黃蓉冷冷的道︰「歐陽伯伯,你傷了我師父,二次華山論劍之時,恭喜你獨冠群英
啊。」歐陽鋒道︰「那也未必盡然,天下還是有一人治得了七兄的傷。」
郭靖與黃蓉同時跳起,那木筏側了一側,兩人齊聲問道︰「當真?」歐陽鋒咬著羊腿,
道︰「只是此人難求,你們師父自然知曉。」兩人眼望師父。洪七公笑道︰「明知難求,說
他作甚?」黃蓉拉著他衣袖,求道︰「師父,您說,再難的事,咱們也總要辦到。我求爹爹
去,他必定有法子。」歐陽鋒輕輕哼了一聲。黃蓉道︰「你哼甚麼?」歐陽鋒不答。洪七公
道︰「他笑你以為自己爹爹無所不能。可是那人非同小可,就算是你爹爹,也怎能奈何了
他?」黃蓉奇道︰「那人!是誰啊?」洪七公道︰「且莫說那人武功高極,即令他手無縛雞
之力,老叫化也決不做這般損人利己之事。」黃蓉沉吟道︰「武功高極?啊,我知道啦,是
南帝段皇爺。師父,求他治傷,怎麼又損人利己了?」洪七公道︰「睡罷,別問啦,我不許
你再提這回事,知不知道?」黃蓉不敢再說,她怕歐陽鋒偷取食物,靠在水桶與食物堆上而
睡。
次晨醒來,黃蓉見到歐陽叔佷,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兩人臉色泛白,全身浮腫,自是在
海中連浸數日之故。木筏航到申牌時分,望見遠遠有一條黑線,隱隱似是陸地,郭靖首先叫
了起來。再航了一頓飯時分,看得清清楚楚,果是陸地,此時風平浪靜,只是日光灼人,熱
得難受。歐陽鋒忽地站起,身形微晃,雙手齊出,一手一個,登時將郭靖黃蓉抓住,腳尖起
處,又將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郭黃二人出其不意,被他抓住脈門,登時半身酥麻,齊聲驚
問︰「干甚麼?」歐陽鋒一聲獰笑,卻不答話。
洪七公嘆道︰「老毒物狂妄自大,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們救了他性命,他若不把恩人
殺了,心中怎能平安?唉,只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忘了這一節,倒累了兩個孩子的性
命。」歐陽鋒道︰「你知道就好啦。再說,《九陰真經》既入我手,怎可再在這姓郭的小子
心中又留下一部,遺患無窮。」洪七公听他說到《九陰真經》,心念一動,大聲道︰「努爾
七六,哈瓜兒,寧血契卡,平道兒……」
歐陽鋒一怔,听來正是郭靖所寫經書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听洪七公如此說,只道他
懂得其中含義,心想︰「經書中這一大篇怪文,必是全經關鍵。我殺了這三人,只怕世上再
無人懂,那我縱得經書,也是枉然。」問道︰「那是甚麼意思?」洪七公道︰「混花察察,
雪根許八吐,米爾米爾……」他雖听郭靖背過《九陰真經》中這段怪文,但如何能記得?這
時信口胡謅,臉上卻是神色肅然。歐陽鋒卻只道話中含有深意,凝神思索。洪七公大喝︰
「靖兒動手。」郭靖左手反拉,右掌拍出,同時左腳也已飛起。他被歐陽鋒腳施襲擊,抓住
了脈門,本已無法反抗,但是洪七公一番胡言亂語,瞎說八道,歐陽鋒果然中計,分神之際
手上微松,郭靖立施反擊。他已將經中《易筋鍛骨篇》練到了第二段,雖無新的招數拳法學
到,但原來的功力卻斗然間增強了二成,這一拉、一拍、一踢,招數平平無奇,勁力竟大得
異常。歐陽鋒一驚之下,筏上狹窄,無可退避,只得舉手格擋,抓住黃蓉的手卻仍是不放。
郭靖拳掌齊施,攻勢猶似暴風驟雨一般,心知在這木筏之上,如讓歐陽鋒援手運起了蛤
蟆功來,三人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這一陣急攻,倒也把歐陽鋒逼得退了半步。黃蓉身子微
側,橫肩向他撞去。歐陽鋒暗暗好笑,心想︰「小丫頭向我身上撞來,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
功力?不反彈你到海中才怪。」心念甫動,黃蓉肩頭已然撞到。歐陽鋒不避不擋,並不理
會,突然間胸口微感刺痛,驚覺她原來穿著桃花島鎮島之寶的軟蝟甲,這時他站在筏邊,已
是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上又生滿尖刺,無可著手之處,急忙左手放月兌她脈門,借勢外甩,
將她猛推出去。黃蓉立足不定,眼見要跌入海中,郭靖回手一把拉住,左手仍向敵人進攻。
黃蓉拔出短劍,猱身而上。歐陽鋒站在筏邊,浪花不住濺上他膝彎,但不論郭靖黃蓉如何進
攻,始終不能將他逼入海中。洪七公與歐陽克都是動彈不得,眼睜睜瞧著這場惡斗,心下只
是怦怦亂跳,但見雙方勢均力敵,生死間不容發,皆苦恨不能插手相助。歐陽鋒的武功原本
遠勝郭、黃二人聯手,但他在海中浸了數日,性命倒已去了半條;黃蓉武功雖不甚高,但身
披軟蝟甲,手持鋒銳之極的短劍,這兩件攻防利器可也教他大為顧忌;再加上郭靖的降龍十
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左右互搏、以及最近所練的《九陰真經》《易筋鍛骨篇》等合成一
起之後,威力實也非凡,是以三人在筏上斗了個難分難解。時候一長,歐陽鋒的掌法愈厲,
郭、黃二人漸感不敵,洪七公只瞧得暗暗著急。掌影飛舞中歐陽鋒左腳踢出,勁風凌厲,聲
勢驚人,黃蓉不敢拆解,一個筋斗翻入了海中。郭靖獨抗強敵,更是吃力。黃蓉從左邊入
海,立時從筏底鑽過,從右邊躍起,揮短劍向歐陽鋒背心刺去。歐陽鋒本已得勢,這一來前
後受敵,又打成了平手。
黃蓉奮戰之際,暗籌對策︰「如此斗將下去,我們功力不及,終須落敗,不到海中,總
是勝他不了。」心念一動,揮短劍割斷帆索,便帆登時落下,木筏在波浪上起伏搖晃,不再
前行。她退開兩步,扯著帆索在洪七公身上繞了幾轉,再在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繞了幾轉,牢
牢打了兩個結。她一退開,郭靖又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是招架不住,只得向後
退了一步。歐陽鋒得理不讓人,雙掌連綿而上。郭靖一退再退,以一招「魚躍于淵」接過了
敵掌,下一掌卻又招架不住,再退得一步,左足踏空,他臨危不亂,右足飛起,守住退路,
叫敵人不能乘勢相逼,然後撲通一聲,躍入海中。那木筏猛晃兩晃,黃蓉借勢躍起,也跳入
了海中。兩人扳住木筏,一掀一抬,眼見就要將筏子翻過身來。這一翻不打緊,歐陽克非立
時淹斃不可,歐陽鋒到了水中,自然也非郭、黃二人之敵。洪七公卻是身子縛在筏上,二人
盡可先結果了西毒,再救師父。毆陽鋒識得此計,提足對準洪七公的腦袋,高聲喝道︰「兩
個小家伙听了,再晃一晃,我就是這麼一腳!」黃蓉一計不成,二計早生,吸口氣潛入了筏
底,伸短劍就割系筏的繩索,此時離陸地不遠,算計了歐陽叔佷之後,再抱住大木浮上岸去
也自無妨。只听得喀喀數聲,木筏已分成兩半。歐陽克在左邊一半,歐陽鋒與洪七公則在右
邊一半。歐陽鋒暗暗心驚,探身伸手忙將佷兒提過,彎腰望著水中,只等黃蓉再割,便一把
扭住她揪上筏來。
歐陽鋒這副模樣,黃蓉在水底瞧得清楚,知道他這一抓下來定然既準且狠,也真不敢上
來再割。僵持良久,黃蓉游遠丈許,出水吸了口氣,又潛入水中候機發難。雙方凝神俟隙,
傾刻間由極動轉到了極靜。海上陽光普照,一片寧定,但在這半邊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間,卻
蘊藏著極大殺機。黃蓉心想︰「半邊木筏只要再分成兩截,在波浪中非滾轉傾覆不可。」歐
陽鋒心想︰「只要她一探頭,我隔浪一掌擊去,水力就能將她震死。小丫頭一除,留下姓郭
的小賊一人就不足為患。」兩人目不轉瞬,各自躍躍欲試。歐陽克忽然指著左側,叫道︰
「船,船!」洪七公與郭靖順著他手指望去,果見一艘龍頭大船扯足了帆,乘風破浪而來。
過不多時,歐陽克看到了船首站著一人,身材高大,披著大紅袈裟,似是靈智上人,大船再
駛近了些,定楮看去,果然不錯,忙對叔父說了。歐陽鋒氣運丹田,高聲叫道︰「這里是好
朋友哪,快過來。」黃蓉在水底尚未知覺,郭靖卻已知不妙,急忙也潛入水中,一拉黃蓉的
手臂,示意又來了敵人。黃蓉在水底難明他意思,但料來總是事情不對,打個手勢,叫他接
住歐陽鋒的掌力,自己乘機割筏。郭靖知道自己功力本就遠不及敵人,現今己身在水而敵在
筏上,相差更遠,這一掌接下來大有性命之憂,但事已急迫,舍此更無別法,力運雙臂,忽
地鑽上。歐陽鋒「閣」的一聲大叫,雙掌從水面上拍將下來,郭靖的雙掌也從水底擊了上
去。海面上水花不起,但水中卻兩股大力一交,突然間半截木筏向上猛掀,翻起數尺,喀喀
兩聲,黃蓉已將系筏的繩索割斷。就在此時,大船也已駛到離木筏十余丈外。黃蓉一割之後
立即潛入水底,待要去刺歐陽鋒時,卻見郭靖手足不動,身子慢慢下沉,不禁又驚又悔,忙
游過去拉住他的手臂,游出數丈,鑽出海面,但見郭靖雙目緊閉,臉青唇白,已然暈去。
那大船放下舢舨,幾名水手扳槳劃近木筏,將歐陽叔佷與洪七公都接了上去。黃蓉連叫
三聲︰「靖哥哥!」郭靖只是不醒。她想來者雖是敵船,卻也只得上去,當下托住郭靖後
腦,游向舢舨。艇上水手拉了郭靖上去,伸手欲再拉她,黃蓉忽然左手在艇邊一按,身如飛
魚,從水中躍入艇心,幾個水手都大吃一驚。適才水中對掌,郭靖為歐陽鋒所激,受到極大
震蕩,登時昏暈,待得醒轉,只見自己倚在黃蓉懷里,卻是在一艘小艇之中。他呼吸了幾
口,察知未受內傷,展眉向黃蓉一笑。黃蓉回報一笑,消了滿腔驚懼,這才瞧那大船中是何
等人物。一望之下,心中不禁連珠價叫苦,只見船首高高矮矮的站了七八個人,正是幾月前
在燕京趙王府里會見過的武林高手︰身矮足短、目光如電的是千手人屠彭連虎,頭頂油光晶
亮的是鬼門龍王沙通天,額角上長了三個瘤子的是三頭蛟侯通海,童顏白發的是參仙老怪梁
子翁,身披大紅袈裟的是藏僧大手印靈智上人,另有幾個卻不相識,心想︰「靖哥哥與我的
武功近來大有長進,若與彭連虎等一對一的動手,我縱使仍然不敵,靖哥哥卻是必操勝算。
只是老毒物在旁,又有這許多人聚在一起,今日要想月兌險,可是難上加難了。」大船上諸人
听到歐陽鋒在木筏上那一聲高呼,本已甚為驚奇,及至見到是郭靖等人,更是大感奇怪。歐
陽鋒抱著佷兒,郭靖與黃蓉抱了洪七公,五人分作兩批,先後從小艇躍上大船。一人身穿繡
花錦袍,從中艙迎了出來,與郭靖一照面,兩人都是一驚。那人頷下微須,面目清秀,正是
大金國的六王爺趙王完顏洪烈。
原來完顏洪烈在寶應劉氏宗祠中逃月兌之後,生怕郭靖追他尋仇,不敢北歸,徑行會合了
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南下盜取岳武穆的遺書。其時蒙古大舉伐金,中都燕京被圍近月,燕
雲十六州已盡屬蒙古。大金國勢日蹙。完顏洪烈心甚憂急,眼見蒙古兵剽悍殊甚,金兵雖以
十倍之眾,每次接戰,盡皆潰敗,他苦思無策,不由得將中興復國大志,全都寄托在那部武
穆遺書之上,心想只要得了這部兵書,自能用兵如神,戰無不勝,就如當年的岳飛一般,蒙
古兵縱然精銳,也要望風披靡了。這次他率眾南來,行蹤甚是詭秘,只怕被南朝知覺有了提
防,是以改走海道,一心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在浙江沿海登陸,悄悄進入臨安將書盜來。當日
他遍尋歐陽克不得,雖知他是一把極得力的高手,但久無消息,也不能單等他一人,只得徑
自啟程,這時海上相遇,卻見他與郭靖為伴,不由得暗自著急,只怕他已將這大秘密泄漏了
出去。
郭靖見了殺父仇人,自是心頭火起,雖在強敵環伺之際,仍是對他怒目而視。這時一人
從船艙中匆匆上來,只露了半面,立即縮身回入。黃蓉眼尖,看到依稀是楊康模樣。歐陽克
道︰「叔叔,這位就是愛賢若渴的大金國六王爺。」歐陽鋒拱了拱手。完顏洪烈不知歐陽鋒
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見他神情傲慢,但瞧在歐陽克面上,拱手為禮。彭連虎、沙通天等人
听得此言,一齊躬身唱喏︰「久仰歐陽先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有幸拜見。」歐陽鋒
微微躬身,還了半禮。大手印靈智上人素在藏邊,不知西毒的名頭,只是雙手合十,不作一
聲。完顏洪烈知道沙通天等個個極為自負,向不服人,但見了歐陽鋒卻如此恭敬,顯得既敬
且畏,復大有諂媚之意,這等神色從來沒在他們臉上見過,立知這個周身水腫、蓬頭赤足的
老兒來頭不小,當下著實接納,說了一番敬仰的話。這些人中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異,郭靖
喝了他珍貴之極的蝮蛇寶血,這時相見,如何不惱?但自己生平最怕的洪七公卻又在其旁,
只有心中惱怒,臉上陪笑,上前躬身拜倒,說道︰「小的梁子翁參見洪幫主,您老人家
好。」此言一出,眾人又是一驚,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聞的,但均未見過,想不到這
當世兩大高人竟然同時現身,正要上前拜見,洪七公哈哈一笑,說道︰「老叫化倒了霉啦,
給惡狗咬得半死不活的,還拜見甚麼?乘早拿東西來吃是正經。」眾人一怔,均想︰「這洪
七公躺著動彈不得,原來是身受重傷,那就不足為懼。」望著歐陽鋒,要瞧他眼色行事。歐
陽鋒早已想好對付三人的毒計︰洪七公必須先行除去,以免自己以怨報德的劣行被他張揚開
來;郭靖則要先問出他經書上怪文的含義,再行處死;至于黃蓉,佷兒雖然愛她,留下來卻
終是極大禍根,但若自己下手殺她,黃藥師知道了豈肯干休,須得想個借刀殺人之計,假手
于旁人,眼下三人上了大船,不怕他們飛上天去,當下向完顏洪烈道︰「這三人狡猾得緊,
武功也還過得去,請王爺派人好好看守。」梁子翁聞言大喜,當即斜身向左竄出,繞過沙通
天身側,反手來拉郭靖的手腕。郭靖順腕翻過,拍的一聲,梁子翁已然肩頭中掌,這一招
「見龍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雖高,竟也被他打得踉踉蹌蹌的倒退兩步。彭連虎和梁
子翁一直在完顏洪烈之前互爭雄長,只想壓倒對方,都是面和心不和,見他受挫,均各暗自
得意,立時散開,將洪七公等三人圍在垓心,要待梁子翁被打倒之後,再上前動手。梁子翁
適才所以要繞過沙通天,從側來拉郭靖,為的就是防備他那招獨一無二的「亢龍有悔」,以
便不至受他迎面直擊,難以抵擋,不料一別經月,他居然並不使「亢龍有悔」,只是隨手一
掌,自己竟爾躲避不開,這一下他臉上如何下得來?見郭靖並不追擊,當即縱身躍起,雙拳
連發,使出他生平絕學的「遼東野狐拳法」來,立心要取郭靖性命,既要掙回適才所失的顏
面,又報昔日殺蛇之恨。
當年梁子翁在長白山采參,見到獵犬與野狐在雪中相搏。那野狐狡詐多端,竄東蹦西,
靈動異常,獵犬爪牙雖利,纏斗多時,仍是無法取勝。他見了野狐的縱躍,心中有悟,當下
人參也不采了,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廬之中,苦思數月,創出了這套「野狐拳法」。這拳法以
「靈、閃、撲、跌」四字訣為主旨,于對付較己為強之勁敵時最為合用,首先教敵人捉模不
著自己前進後退、左趨右避的方位,然後俟機進擊。這時他不敢輕敵,使開這路拳法,未攻
先閃,跌中藏撲,向郭靖打去。這套拳法來勢怪異,郭靖從未見過,心想︰「蓉兒的落英神
劍掌虛招雖多,終究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這老兒的拳法卻似全是虛招,不知鬧的是甚
麼古怪?」當下依著洪七公前時所指點的方策,不論敵招如何變化多端,自己只是將降龍十
八掌的掌力發將出去。
兩人數招一過,眾高手都瞧得暗暗搖頭,心想︰「梁老怪總算是一派的掌門,與這後生
小子動手,怎麼盡是閃避,不敢發一招實招?」再拆數招,郭靖的掌力將他越迫越後,眼見
就要退入海中。梁子翁見「野狐掌」不能取勝,要想另換拳法,但被郭靖掌力籠罩住了,哪
里緩得出手來?掌聲呼呼之中,只听洪七公叫道︰「下去罷!」郭靖的一招「戰龍在野」,
左臂橫掃。梁子翁大聲驚呼,身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出。眾人一驚之下,齊向梁子翁跌下處
奔過去察看。只听得海中有人哈哈長笑,梁子翁忽爾飛起,噠的一聲,直挺挺的跌在甲板之
上,再也爬不起來。
這一來眾人驚訝更甚,難道海水竟能將他身子反彈上來?爭著俯首船邊向海中觀看。只
見一個白須白發的老兒在海面上東奔西突,迅捷異常,再凝神看時,原來他騎在一頭大鯊魚
背上,就如陸地馳馬一般縱橫自如。郭靖又驚又喜,大聲叫道︰「周大哥,我在這里啊!」
那騎鯊的老兒正是老頑童周伯通。
周伯通听得郭靖呼叫,大喜歡呼,在鯊魚右眼旁打了一拳,鯊魚即向左轉,游近船邊。
周伯通叫道︰「是郭兄弟麼?你好啊。前面有一條大鯨魚,我已追了一日一夜,現下就得再
追,再見吧!」郭靖急叫︰「大哥快上來,這里有好多壞人要欺侮你把弟啊。」周伯通怒
道︰「有這等事?」右手拉住鯊魚口中一根不知甚麼東西,左手在大船邊上垂下的防撞木上
一掀,連人帶鯊,忽地從眾人頭頂飛過,落上甲板,喝道︰「甚麼人這般大膽,膽敢欺侮我
的把弟?」船上諸人哪一個不是見多識廣,但這個白須老兒如此奇詭萬狀的出現,卻令人人
都驚得目瞪口呆,連洪七公與歐陽鋒也是差愕異常。周伯通見到黃蓉,也感奇怪,問道︰
「怎麼你也在這里?」黃蓉笑道︰「是啊,我算到你今天會來,因此先在這里等你。你快教
我騎鯊魚的法兒。」周伯通笑道︰「好,我來教你。」黃蓉道︰「你先打發了這批壞人再
教。」
周伯通目光向甲板上眾人一掃,對歐陽鋒道︰「我道別人也不敢這麼猖狂,果然又是你
這老兒,」歐陽鋒冷冷的道︰「一個人言而無信,縱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漢笑話。」周
伯通道︰「半點也不錯。做人甚麼事都可胡來,但說話放屁,總須分得清清楚楚,可別讓人
听在耳里,不知道聲音是上面出來的呢,還是來自下盤功夫。我正要找你算帳,你在這兒真
是再好也沒有。老叫化,你是公證,站起來說句公道話罷。」洪七公臥在甲板上,笑了一
笑。黃蓉道︰「老毒物遇難,我師父接連九次救了他性命,哪知他狼心狗肺,反過來傷我師
父,點了他的穴道。」洪七公救歐陽鋒之命,前後只是三次,黃蓉將次數一變三倍,歐陽鋒
自也不能對此分辯,只是怒目不語。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與「涌泉穴」上揉了
兩揉。洪七公道︰「老頑童,那沒用。」原來歐陽鋒這門點穴手段甚是陰毒,除了他與黃藥
師兩人之外,天下無人解得。歐陽鋒甚是得意,說道︰「老頑童,你有本事就將他穴道解
了。」黃蓉雖不會解,卻識得這門點穴功夫,小嘴一扁,說道︰「那有甚麼稀奇的?我爹爹
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這‘透骨打穴法’解開。」歐陽鋒听他說出這打穴法的名稱,心想這
小丫頭家學淵源,倒也有些門道,當下也不理她,對周伯通道︰「你輸了東道,怎麼說話如
同放屁?」
周伯通掩鼻叫道︰「放屁麼?好臭好臭!我倒要問你,咱們賭了甚麼東道?」歐陽鋒
道︰「這里除了姓郭的小子與這小丫頭,都是成名的英雄豪杰,我說出來請大家評評道
理。」彭連虎道︰「好極,好極。歐陽先生請說。」歐陽鋒道︰「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周
老爺子,江湖上人稱老頑童,輩份不小,是丘處機、王處一他們全真七子的師叔。」
周伯通十余年來一直耽在桃花島,前此武藝未有大成,除了頑皮胡鬧,也沒做過甚麼了
不起的大事,江湖上名頭並不響亮,但眾人見他海上騎鯊,神通廣大,實是非同小可,原來
是全真七子的師叔,無怪如此了得,互相低聲交談了幾句。彭連虎念到八月中秋嘉興煙雨樓
之約,心想全真七子若有這怪人相助,可就更加不易對付了,不禁暗暗擔憂。歐陽鋒道︰
「這位周兄在海中為鯊群所困,兄弟將他救了起來。我說鯊群何足道哉,只消舉手之勞,就
能將群鯊盡數殺滅。周兄不信,我們兩人就打了一賭。周兄,這話對麼?」周伯通連連點
頭,道︰「這幾句話全對。賭點甚麼,也得給大伙兒說說。」歐陽鋒道︰「正是!我說若是
我輸了,你叫我干甚麼,我就得干甚麼。若是不肯干,就得跳到海中喂魚。你輸了也是一
樣。這話對麼?」周伯通又是連連點頭,道︰「對,對,半點不錯。後來怎樣了?」歐陽鋒
道︰「怎樣?後來是你輸了。」
這一次周伯通卻連連搖頭,說道︰「錯了,錯了,輸的是你,不是我。」歐陽鋒怒道︰
「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豈能顛倒是非,胡混奸賴?若是我輸,你怎肯跳入海中自盡?」周伯
通嘆道︰「是啊,原本我也道老頑童運氣不好,輸在你手,哪知到了海中,老天爺教我遇上
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輸了,我老頑童贏了。」歐陽鋒、洪七公、黃蓉齊聲問道︰「甚
麼巧事?」周伯通一彎腰,左手抓住撐在鯊魚口中的一根木棒,將鯊魚提了起來,道︰「就
是遇見了我這頭坐騎啊,老毒物你瞧明白了,這是你寶貝佷兒將木棍撐在它口中的,是不
是?」當日歐陽克行使毒計,用木棍撐在鯊魚口中,要叫這海中第一貪吃的家伙活生生餓
死,那是歐陽鋒親眼所見。這時見了巨鯊和木棍的形狀,以及魚口邊被釣鉤鉤破的傷痕,記
得果然便是那天放還海中的鯊魚,便道︰「是又怎地?」周伯通拍手笑道︰「那便是你輸了
啊。咱們賭的是將鯊群盡數殺滅,可是這頭好家伙托了你佷兒的福,吃不得死鯊,中不了
毒,既留下了一條,豈不是我老頑童贏了?」說罷哈哈大笑。歐陽鋒臉上變色,做聲不得。
郭靖喜道︰「大哥,這些日子你在哪里?我想得你好苦。」周伯通笑道︰「我才玩得有
趣呢。我跳到海里,不久就見到這家伙在海面上喘氣,好似大為煩惱。我道︰‘老鯊啊老
鯊,你我今日可算同病相憐了!’我一下子跳上了魚背。它猛地就鑽進了海底,我只好閉住
氣,雙手牢牢抱住了它的頭頸,舉足亂踢它的肚皮,好容易它才鑽到水面上來,沒等我透得
兩口氣,這家伙又鑽到了水下。咱哥兒倆斗了這麼半天,它才算乖乖的听了話,我要它往
東,它就往東,要它朝北,它可不敢向南。」說著輕輕拍著鯊魚的腦袋,甚是得意。這些人
中最感艷羨的自是黃蓉,只听得兩眼發光,說道︰「我在海中玩了這麼些年,怎麼沒想到這
玩意兒,真傻!」周伯通道︰「你瞧它滿口牙齒,便如是一把把的利刀,若不是口中撐了這
根木棍,你敢騎它嗎?」黃蓉道︰「這些日子你一直都騎在魚背上?」周伯通道︰「可不是
麼?咱哥兒倆捉魚的本事可大啦。咱們一見到魚,它就追,我就來這麼一拳一掌,將魚打
死,一條魚十份中我吃不上一份,這家伙可得吃九份半。」黃蓉模了模鯊魚的肚皮,又問︰
「你把死魚塞到它肚子里麼?它不用牙齒會吃麼?」周伯通道︰「會吃得緊呢。有一次咱哥
兒倆窮追一條大烏賊……」
這一老一小談得興高采烈,傍若無人,歐陽鋒卻暗暗叫苦,籌思應付之策。周伯通忽
道︰「喂,老毒物,你認不認輸?」歐陽鋒先前把話說得滿了,在眾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
道︰「輸了又怎地?難道我還賴不成?」周伯通道︰「嗯,我得想想叫你做件甚麼難事。
好,你適才罵我放屁,我就叫你馬上放一個屁!讓大伙兒聞聞。」
黃蓉听周伯通叫歐陽鋒放屁,平白無端的放一個屁,在常人自然極難,但內功精湛之
輩,一生習練的就是將氣息在周身運轉,這件事卻是殊不足道,只怕歐陽鋒老奸巨猾,打蛇
隨棍上,抓住這個機會,輕輕易易的放一個屁,就將這件事蒙混過去,忙搶著道︰「不好,
不好,你要他把我師父的穴道解開再說。」周伯通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那
就免了罷,我也不要你做甚麼為難之事,快把老叫化的傷治了。老叫化的本事決不在你之
下,你若非行奸弄鬼,決計傷他不了。待他傷好之後,你倆公公平平的再打一架,那時候讓
老頑童來做個公證。」歐陽鋒知道洪七公的傷已無法治愈,不怕他將來報復,倒怕周伯通忽
然異想天開,出了個古怪的難題,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可教人下不了台,當下也不打話,俯
身運勁于掌,將洪七公的穴道解了。黃蓉與郭靖上前搶著扶起。周伯通向甲板上眾人橫掃了
一眼,說道︰「老頑童最怕聞的,就是韃子的羊臊味。快放下小艇,送我們四人上岸。」歐
陽鋒見周伯通與黃藥師動過手,知道這人武功極怪,若是跟他說翻了臉動武,自己縱不落
敗,取勝之機卻也頗為渺茫,目下只得暫且忍耐,待練成《九陰真經》上的武功後,再來跟
他算帳,好在今日盡可借口輸了打賭,一切依從,早早將這瘟神送走為是,算計已定,便
道︰「好罷,誰教你運道好呢!這場打賭既是你贏了,你說怎麼就怎麼著。」轉頭向完顏洪
烈道︰「王爺,就放下舢舨,送這四人上岸罷。」完顏洪烈不答,心想︰「這四人上了岸,
只怕泄漏了我此番南來的機密。」靈智上人一直冷眼旁觀,見著歐陽鋒大剌剌的神情早就心
中大是不忿,暗想瞧你這副落湯雞般的狼狽模樣,听周伯通那憊賴老兒說甚麼便依從甚麼,
不敢駁回半句,多半是個浪得虛名之徒,就算真的武功高強,未必就敵得過我們這里的許多
高手,眼見完顏洪烈有躊躇之色,當即走上兩步,說道︰「若是在木筏之上,歐陽先生愛怎
麼就怎麼,旁人豈敢多口?既是上了大船,就得听王爺吩咐。」
此言一出,眾人聳然動容,都望著歐陽鋒的臉色。歐陽鋒冷冷的上下打量靈智上人,隨
即抬頭望天,淡淡的道︰「這位大和尚是存心要跟老朽為難了?」靈智上人道︰「不敢。小
僧向在藏邊,孤陋寡聞,今日倒是第一次听到歐陽先生的威名,與先生哪有甚麼梁子過
節……」話猶未了,歐陽鋒踏上一步,左手虛晃,右手已抓起靈智上人魁梧雄偉的身軀,順
勢回轉,將他頭下腳上的舉了起來。這一下快得出奇,眾人但見靈智上人大紅的袈裟一陣晃
動,一個肥肥的身體已被舉在半空,卻未看清歐陽鋒使的是甚麼手法。靈智上人本比常人要
高出一個頭,歐陽鋒這一把是抓住了他後頸隆起的一塊肥肉,若是挺臂上舉,他雙腳未必就
能離地,但歐陽鋒將他身子倒了轉來,頭頂離開甲板約有四尺。只見他雙腳在空中亂踢,口
中連連怒吼。那日靈智上人在趙王府與王處一過招,眾人都見到他手上功夫極為了得,但被
歐陽鋒這麼倒轉提起,雙臂軟軟的垂在兩耳之旁,宛似斷折了一般,全無反抗之能。
歐陽鋒仍是兩眼向天,輕描淡寫的道︰「你今日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就瞧不起老朽,
是不是?」靈智上人又驚又怒,連運了幾次氣,出力掙扎,卻哪里掙扎得月兌?彭連虎等見了
這般情景,無不駭然失色。
歐陽鋒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罷了,瞧在王爺的面上,我也不來和你一般見識。
你想留下老頑童周老爺子、九指神丐洪老爺子,嘿嘿,憑你這點微末道行也配?你既孤陋寡
聞,又無自知之明,吃點虧是免不了的啦。老頑童,接著了!」也不見他手臂後縮前揮,只
是掌心勁力外吐,靈智上人就如一團紅雲般從甲板的左端飛向右端,他一離歐陽鋒的掌力,
立時自由,身子一挺,一個鯉魚翻身,要待直立,突覺頸後肥肉一痛,暗叫不妙,左掌捏了
個大手印忙要拍出,忽感手臂酸麻,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身子又被倒提在空中,原來已被
周伯通如法炮制的擒住了。
完顏洪烈見他狼狽不堪,心知莫說歐陽鋒有言在先,單憑周伯通一人,自己手下這些人
就留他不住,忙道︰「周老先生莫作耍了,小王派船送四位上岸就是。」
周伯通道︰「好呀,你也來試試,接著了!」學著歐陽鋒的樣,掌心吐勁,將靈智上人
肥大的身軀向他飛擲過去。完顏洪烈雖識武藝,但只會些刀槍弓馬的功夫,周伯通這一下將
這個胖大和尚急擲過來,勁道凌厲,他哪里能接,撞上了非死必傷,急忙閃避。
沙通天見情勢不妙,使出移步換形功夫,晃身攔在完顏洪烈面前,眼見靈智上人沖來的
勢道極為沉猛,若是出掌相推,只怕傷了他,看來只有學歐陽鋒、周伯通的樣,先抓住他後
頸,再將他倒轉過來,好好放下。
可是武功之道,差不得絲毫,他眼看歐陽鋒與周伯通一抓一擲,全然不費力氣,只道靈
智上人只是掌力厲害,縱躍變招的本事卻甚平常,滿擬將他抓住,先消來勢,再放正他身
子,哪知道一抓下去,剛踫到靈智上人的後頸,突感火辣辣的一股力道從腕底猛打將上來,
若不抵擋,右腕立時折斷,危急中忙撤右掌,左拳一招「破甲錐」擊了下去。原來靈智上人
接連被歐陽鋒與周伯通倒轉提起,熱血逆流,只感頭昏腦脹,心中怒火如焚,听得周伯通叫
人接住自己,只道出手的又是敵人,人在空中時已運好了氣,一覺沙通天的手踫到他頸後,
立時一個大手印拍出。兩人本來功力悉敵,沙通天身子直立,佔了便宜,但靈智上人卻有備
而發,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這一來仍然是半斤八兩,只听得拍的一響,沙通天退後三步,
一交坐倒,靈智上人也被他掌力一震,橫臥在地。靈智上人翻身躍起,才看清適才打他的原
來是沙通天,心想︰「連你這臭賊也來揀便宜!」虎吼一聲,又要撲上。彭連虎知他誤會,
忙攔在中間,叫道︰「大師莫動怒,沙大哥是好意!」
這時大船上已放下舢舨。周伯通提起鯊魚口中的木棒,將巨鯊向船外揮出,同時手掌使
力,將木棍震為兩截。那鯊魚飛身入海,忽覺口中棍斷,自是欣喜異常,潛入深海吃魚去
了。黃蓉笑道︰「靖哥哥,下次咱倆和周大哥各騎一條鯊魚,比賽誰游得快。」郭靖尚未回
答,周伯通已自拍手叫好,說道︰「還是請老叫化做公證。」完顏洪烈見周伯通等四人坐了
舢舨劃開,心想歐陽鋒如此功夫,如肯出手相助,那麼盜書之事是更加易成,當下牽了靈智
上人的手,走到歐陽鋒面前,說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先生不可見怪,上人也莫當真,都
瞧在小王臉上,只算是戲耍一場。」歐陽鋒一笑,伸出手去。靈智上人心猶未服,暗想︰
「你不過擒拿法了得,乘我不備,忽施襲擊,我數十年苦練的大手印掌力,難道當真不及
你?」當下也伸出手去,勁從臂發,力捏歐陽鋒的手掌,力道剛施上,忽然身不由主的跳
起,猶似捏上一塊燒得通紅的鋼塊,手掌只燒得火辣辣地疼痛,放手不迭。歐陽鋒不為已
甚,只是微微一笑。靈智上人看自己手心時,卻是了無異狀,心道︰「***,這老賊定是
會使邪術。」歐陽鋒見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動彈不得,上前一看,知他被郭靖打下海
中時恰好給周伯通接住,點了他穴道又擲上船來,于是解開他被封的穴道。這樣一來,歐陽
鋒自然而然的做了這一群武人的首領。完顏洪烈吩咐整治酒席,與歐陽叔佷接風。飲酒中
間,完顏洪烈把要到臨安去盜武穆遺書的事對歐陽鋒說了,請他鼎力相助。
歐陽鋒早听佷兒說過,這時心中一動,忽然另有一番主意︰「我歐陽鋒是何等樣人,豈
能供你驅策?但向聞岳飛不僅用兵如神,武功也極為了得,他傳下來的岳家散手確是武學中
的一絕,這遺書中除了韜略兵學之外,說不定另行錄下武功。我且答應助他取書,要是瞧得
好了,難道老毒物不會據為己有?」正是︰爾虞我詐,各懷機心。完顏洪烈一心要去盜取大
宋名將的遺書,卻不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歐陽鋒另在打他的主意。當下一個著意奉承,
一個滿口應允,再加上梁子翁在旁極力助興,席上酒到杯干,賓主盡歡。只有歐陽克身受重
傷,吃不得酒,用了一點菜,就由人扶到後艙休息去了。
正吃得熱鬧間,歐陽鋒忽爾臉上變色,停杯不飲,眾人俱各一怔,不知有甚麼事得罪他
了。完顏洪烈要待出言相詢,歐陽鋒道︰「听!」眾人側耳傾听,除了海上風濤之外,卻听
不見甚麼。過了一陣,歐陽鋒道︰「現今听見了麼?簫聲。」眾人凝神傾听,果听得浪聲之
外,隱隱似乎夾著忽斷忽續的洞簫之聲,若不是他點破,誰也听不出來。
歐陽鋒走到船頭,縱聲長嘯,聲音遠遠傳了出去。眾人也都跟到船頭。只見海面遠處扯
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來。眾人暗暗詫異︰「難道簫聲是從這船中發出?相距如是之
遠,怎能送到此處?」歐陽鋒命水手轉舵,向那快船迎去。兩船漸漸駛近。來船船首站著一
人,身穿青布長袍,手中果然執著一枝洞簫,高聲叫道︰「鋒兄,可見到小女麼?」歐陽鋒
道︰「令愛好大的架子,我敢招惹麼?」兩船相距尚有數丈,也不見那人縱身奔躍,眾人只
覺眼前一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甲板。
完顏洪烈見他本領了得,又起了招攬之心,迎將上去,說道︰「這位先生貴姓?有幸拜
見,幸如何之。」以他大金國王爺身分,如此謙下,可說是十分難得的了。但那人見他穿著
金國官服,只白了他一眼,並不理睬。
歐陽鋒見王爺討了個老大沒趣,說道︰「藥兄,我給您引見。這位是大金國的趙王六王
爺。」向完顏洪烈道︰「這位是桃花島黃島主,武功天下第一,藝業並世無雙。」彭連虎等
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了數步。他們早知黃蓉的父親是個極厲害的大魔頭,黑風雙煞只不
過是他破門的弟子,已是如此威震江湖,武林中人提到時為之色變,徒弟已然如此,何況師
父?這一上來果然聲威奪人,人人想起曾得罪過他女兒,都是心存疑懼,不敢作聲。黃藥師
自女兒走後,知她必是出海找尋郭靖,初時心中有氣,也不理會,過得數日,越想越是放心
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與他相會,上了自己特制的怪船,那可有性命之憂,當即出海
找尋。知道他們是回歸大陸,于是一路向西追索。但在茫茫大海中尋一艘船,真是談何容
易?縱令黃藥師身懷異術,但來來去去的找尋,竟是一無眉目。這日在船頭運起內力吹簫,
盼望女兒听見,出聲呼應,豈知卻遇上了歐陽鋒。黃藥師與彭連虎等均不相識,听歐陽鋒說
這身穿金國服色之人是個王爺,更是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歐陽鋒拱拱手道︰「兄弟趕著去找
尋小女,失陪了。」轉身就走。靈智上人適才被歐陽鋒、周伯通擺布得滿月復怒火,這時見上
船來的又是個十分傲慢無禮之人,听了歐陽鋒的話,心想︰「難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這
些人多半會一點邪法,裝神弄鬼,嚇唬別人。我且騙他一騙。」見黃藥師要走,朗聲說道︰
「你找的可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麼?」
黃藥師停步轉身,臉現喜色,道︰「是啊,大師可曾見到?」靈智上人冷冷的道︰「見
倒是見過的,只不過是死的,不是活的。」黃藥師心中一寒,忙道︰「甚麼?」這兩個字說
得聲音也顫了。靈智上人道︰「三天之前,我曾在海面上見到一個小姑娘的浮尸,身穿白
衫,頭發上束了一個金環,相貌本來倒也挺標致。唉,可惜,可惜!可惜全身給海水浸得腫
脹了。」他說的正是黃蓉的衣飾打扮,一絲不差。
黃藥師心神大亂,身子一晃,臉色登時蒼白,過了一陣,方問︰「這話當真?」眾人明
明見到黃蓉離船不久,卻听靈智上人如此相欺,各自起了幸災樂禍之心,要瞧黃藥師的傷心
模樣,都不作聲。靈智上人冷冷的道︰「那女孩的尸身之旁還有三個死人,一個是年輕後
生,濃眉大眼,一個是老叫化子,背著個大紅葫蘆,另一個是白須白發的老頭兒。」他說的
正是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到此地步,黃藥師哪里還有絲毫疑心,斜眼瞧著歐陽鋒,
心道︰「你識得我女兒,何不早說?」歐陽鋒見他神色,眼見是傷心到了極處,一出手就要
殺人,自己雖然不致吃虧,可是這股來勢也不易抵擋,便道︰「兄弟今日方上這船,與這幾
位都是初會。這位大師所見到的浮尸,也未必就是令愛罷。」接著嘆了口氣道︰「令愛這樣
一個好姑娘,倘若當真少年夭折,可教人遺憾之極了。我佷兒得知,定然傷心欲絕。」這幾
句話把自己的擔子推卸掉了,雙方均不得罪。黃藥師听來,卻似更敲實了一層,剎那間萬念
俱灰。他性子本愛遷怒旁人,否則當年黑風雙煞偷他經書,何以陸乘風等人毫無過失,卻都
被打斷雙腿、逐出師門?這時候他胸中一陣冰涼,一陣沸熱,就如當日愛妻逝世時一般。但
見他雙手發抖,臉上忽而雪白,忽而緋紅。人人默不作聲的望著他,心中都是充滿畏懼之
意,即令是歐陽鋒,也感到惴惴不安,氣凝丹田,全神戒備,甲板上一時寂靜異常。突然听
他哈哈長笑,聲若龍吟,悠然不絕。
這一來出其不意,眾人都是一驚,只見他仰天狂笑,越笑越響。笑聲之中卻隱隱然有一
陣寒意,眾人越听越感淒涼,不知不覺之間,笑聲竟已變成了哭聲,但听他放聲大哭,悲切
異常。眾人情不自禁,似乎都要隨著他傷心落淚。這些人中只有歐陽鋒知他素來放誕,歌哭
無常,倒並不覺得怎麼奇怪,但听他哭得天愁地慘,心想︰「黃老邪如此哭法,必然傷身。
昔時阮籍喪母,一哭嘔血斗余,這黃老邪正有晉人遺風。只可惜我那鐵箏在覆舟時失去,不
然彈將起來,助他哀哭之興,此人縱情率性,多半會一發不可收拾,身受劇烈內傷,他日華
山二次論劍,倒又少了一個大敵。唉,良機坐失,可惜啊可惜!」黃藥師哭了一陣,舉起玉
簫擊打船舷,唱了起來,只听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難哉?或華發以終年,或
懷妊而逢災。感前哀之未闋,復新殃之重來。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
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拍的一聲,玉簫折為兩截。黃藥師頭
也不回,走向船頭。靈智上人搶上前去,雙手一攔,冷笑道︰「你又哭又笑、瘋瘋癲癲的鬧
些甚麼?」完顏洪烈叫道︰「上人,且莫……」一言未畢,只見黃藥師右手伸出,又已抓住
了靈智上人頸後的那塊肥肉,轉了半個圈子,將他頭下腳上的倒轉了過來,向下擲去,撲的
一聲,他一個肥肥的光腦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沒至肩。原來靈智上人所練武功,頸後是破
綻所在,他身形一動,歐陽鋒、周伯通、黃藥師等大高手立時瞧出,是以三人一出手便都攻
擊他這弱點,都是一抓即中。黃藥師唱道︰「天長地久,人生幾時?先後無覺,從爾有
期。」青影一晃,已自躍入來船,轉舵揚帆去了。眾人正要相救靈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
忽听得格的一聲,船板掀開,艙底出來一個少年。只見他唇紅齒白,面如冠玉,正是完顏洪
烈的世子、原名完顏康的楊康。他與穆念慈翻臉之後,只是念著完顏洪烈「富貴不可限量」
那句話,在準北和金國官府通上消息,不久就找到了父王,隨同南下。郭靖、黃蓉上船時,
他一眼瞥見,立即躲在艙底不敢出來,卻在船板縫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動靜都瞧了個清清楚
楚。眾人飲酒談笑之時,他怕歐陽鋒與郭靖一路同來,難保沒有異心,是以並不赴席,只是
在艙底竊听眾人說話,直至黃藥師走了,才知無礙,于是掀開船板出來。靈智上人這一下摔
得著實不輕,總算硬功了得,腦袋又生得堅實,船板被他光頭鑽了個窟窿,頭上卻無損傷,
只感到一陣暈眩,定了定神,雙手使勁,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自躍起。眾人見甲板上平白
的多了一個圓圓的窟窿,不禁相顧駭然,隨即又感好笑,卻又不便發笑,人人強行忍住,神
色甚是尷尬。完顏洪烈剛說得一句︰「孩子,來見過歐陽先生。」楊康已向歐陽鋒拜了下
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他忽然行此大禮,眾人無不詫異。原來楊康在趙王府時,即已
十分欽佩靈智上人之能,今日卻見歐陽鋒、周伯通、黃藥師三人接連將他抓拿投擲,宛若戲
弄嬰兒,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想起在太湖歸雲莊被擒受辱,在寶應劉氏宗祠中給
郭、黃二人嚇得心驚膽戰,皆因自己藝不如人之故,眼前有這樣一位高人,正可拜他為師,
跟歐陽鋒行了大禮後,對完顏洪烈道︰「爹爹,孩兒想拜這位先生為師。」完顏洪烈大喜,
站起身來,向歐陽鋒作了一揖,說道︰「小兒生**武,只是未遇明師,若蒙先生不棄,肯
賜敬誨,小王父子同感大德。」別人心想,能做小王爺的師父,實是求之不得的事,豈知歐
陽鋒還了一揖,說道︰「老朽門中向來有個規矩,本門武功只是一脈單傳,決無旁枝。老朽
已傳了舍佷,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請王爺見諒。」完顏洪烈見他不允,只索罷了,命人重整
杯盤。楊康好生失望。
歐陽鋒笑道︰「小王爺拜師是不敢當,但要老朽指點幾樣功夫,卻是不難。咱們慢慢兒
的切磋罷。」楊康見過歐陽克的許多姬妾,知道她們都曾得歐陽克指點功夫,但因並非真正
弟子,本事均極平常,听歐陽鋒如此說,心中毫不起勁,口頭只得稱謝。殊不知歐陽鋒的武
功豈是他佷兒能比,能得他指點一二,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稱雄逞威了。歐陽鋒鑒貌辨色,知
他並無向自己請教之意,也就不提。
酒席之間,說起黃藥師的傲慢無禮,眾人都贊靈智上人騙他得好。侯通海道︰「這人的
武功當真是高的,那臭小子原來是他的女兒,怪不得很有些鬼門道。」說著凝目瞧著靈智上
人的光頭,看了一會,側過頭來瞪視他後頭的那塊肥肉,彎過右手,抓住自己後頸,嘿嘿一
笑,問道︰「師哥,他們三人都是這麼一抓,那是甚麼功夫?」沙通天斥道︰「別胡說。」
靈通上人再也忍耐不住,突伸左手,抓住了侯通海額頭的三個肉瘤。侯通海急忙縮身,溜到
了桌下。眾人哈哈大笑,同聲出言相勸。侯通海鑽上來坐入椅中,向歐陽鋒道︰「歐陽老爺
子,你武功高得很哪!你教了我抓人後頸肥肉這手本事,成不成?」歐陽鋒微笑不答。靈智
上人怒目而視。侯通海轉頭又問︰「師哥,那黃藥師又哭又叫的唱些甚麼?」沙通天瞪目不
知所對,說道︰「誰理會得他瘋瘋癲癲的胡叫。」
楊康道︰「他唱的是三國時候曹子建所做的詩,那曹子建死了女兒,做了兩首哀辭。詩
中說,有的人活到頭發白,有的孩子卻幼小就夭折了,上帝為甚麼這樣不公平?只恨天高沒
有梯階,滿心悲恨卻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訴。他最後說,我十分傷心,跟著你來的日子也不遠
了。」眾武師都贊︰「小王爺是讀書人,學問真好,咱們粗人哪里知曉?」黃藥師滿腔悲
憤,指天罵地,咒鬼斥神,痛責命數對他不公,命舟子將船駛往大陸,上岸後怒火愈熾,仰
天大叫︰「誰害死了我的蓉兒?誰害死了我的蓉兒?」忽想︰「是姓郭的那小子,不錯,正
是這小子,若不是他,蓉兒怎會到那船上?只是這小子已陪著蓉兒已死了,我這口惡氣卻出
在誰的身上?」心念一動,立時想到了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叫道︰「這六怪正是害我蓉兒
的罪魁禍首!他們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藝,他又怎能識得蓉兒?不把六怪一一的斬手斷
足,難消我心頭之恨。」惱怒之心激增,悲痛之情稍減,他到了市鎮,用過飯食,思索如何
找尋江南六怪︰「六怪武藝不高,名頭卻倒不小,想來也必有甚麼過人之處,多半是詭計多
端。我若登門造訪,必定見他們不著,須得黑夜之中,闖上門去,將他們六家滿門老幼良
賤,殺個一干二淨。」當下邁開大步,向北往嘉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