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與郭靖見歐陽鋒叔佷領周伯通走入後艙,徑行到前艙換衣。四名白衣少女過來服
侍。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從來沒享過這個福。」把上下衣服月兌個精光,一名少女替他用
干布揩拭。郭靖漲紅了臉,不敢月兌衣。洪七公笑道︰「怕甚麼?還能吃了你麼?」兩名少女
上來要替他月兌靴解帶,郭靖忙除下靴襪外衫,鑽入被窩,換了小衣。洪七公哈哈大笑,那四
名少女也是格格直笑。換衣方畢,兩名少女走進艙來,手托盤子,盛著酒菜白飯。說道︰
「請兩位爺胡亂用些。」洪七公揮手道︰「你們出去罷,老叫化見了美貌的娘兒們吃不下
飯。」眾少女笑著走出,帶上艙門。洪七公拿起酒菜在鼻邊嗅了幾嗅,輕聲道︰「別吃的
好,老毒物鬼計多端,只吃白飯無礙。」拔開背上葫蘆的塞子,骨都骨都喝了兩口酒,和郭
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飯,把幾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郭靖低聲道︰「不知他要周大哥做甚麼
事。」洪七公道︰「決不能是好事。這一下老頑童實在是大大的不妙。」艙門緩緩推開,一
名少女走到門口,說道︰「周老爺子請郭爺到後艙說話。」郭靖向師父望了一眼,隨著那少
女走出艙門,從左舷走到後梢。那少女在後艙門上輕擊三下,待了片刻,推開艙門,輕聲
道︰「郭爺到。」
郭靖走進船艙,艙門就在他身後關了,艙內卻是無人。他正覺奇怪,左邊一扇小門忽地
推開,歐陽鋒叔佷走了進來。郭靖道︰「周大哥呢?」歐陽鋒反手關上小門,踏上兩步,一
伸手,已抓住了郭靖左腕脈門。這一抓快捷無比,郭靖又萬料不到他竟會突然動武,登時腕
上就如上了一道鐵箍,動彈不得。歐陽克袖中鐵扇伸出,抵在郭靖後心要穴。郭靖登時胡涂
了,呆在當地,不知他叔佷是何用意。歐陽鋒冷笑道︰「老頑童跟我打賭輸了,我叫他做
事,他卻不肯。」郭靖道︰「嗯?」歐陽鋒道︰「我叫他把《九陰真經》默寫出來給我瞧
瞧,那老頑童竟然說話不算數。」郭靖心想︰「周大哥怎肯把真經傳給你?」問道︰「周大
哥呢?」歐陽鋒冷笑一聲,道︰「他曾言道,若是不願依我的話辦事,這就跳在大海里喂鯊
魚。哼,總算他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這句話倒是沒賴。」郭靖大吃一驚,叫道︰「他……
他……」拔足要待奔向艙門。歐陽鋒手上一緊,郭靖便即停步。歐陽克微微使勁,扇端觸得
郭靖背上「至陽穴」一陣酸麻。
歐陽鋒向桌上的紙墨筆硯一指,說道︰「當今之世,已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經全文,快寫
下來罷。」郭靖搖了搖頭。歐陽克笑道︰「你和老叫化剛才所吃的酒菜之中,都已下了毒
藥,若不服我叔父的獨門解藥,六個時辰後毒性發作,就像海里的那些鯊魚般死了。只要你
好好寫將出來,自然饒了你師徒二人性命。」郭靖暗暗心驚︰「若非師父機警,已自著了他
們道兒。」瞪眼瞧著歐陽鋒,心想︰「你是武學大宗師,竟使這些卑鄙勾當。」歐陽鋒見他
仍是沉吟不語,說道︰「你已把經文牢牢記在心中,寫了出來,于你絲毫無損,又有甚麼遲
疑?」郭靖凜然道︰「你害了我義兄性命,我和你仇深似海!你要殺便殺,想要我屈從,那
叫做痴心妄想!」歐陽鋒哼了一聲,道︰「好小子,倒有骨氣!你不怕死,連你師父的性命
也不救麼?」郭靖尚未答話,忽听得身後艙門喀喇一聲巨響,木板碎片紛飛。歐陽鋒回過頭
來,只見洪七公雙手各提木桶,正把兩桶海水猛潑過來,眼見兩股碧綠透明的水柱筆直飛
至,勁力著實凌厲,歐陽鋒雙足一登,提了郭靖向左躍開,左手仍是緊緊握住他腕上脈門。
只听得劈劈兩聲,艙中水花四濺,歐陽克大聲驚呼,已被洪七公抓住後領,提了過去。洪七
公哈哈大笑,說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計要佔我上風,老天爺總是不許!」歐陽鋒見佷兒
落入他手,當即笑道︰「七兄,又要來伸量兄弟的功夫麼?咱們到了岸上再打不遲。」洪七
公笑道︰「你跟我徒兒這般親熱干甚麼?拉著他的手不放。」
歐陽鋒道︰「我跟老頑童賭賽,是我贏了不是?你是中證不是?老頑童不守約言,我只
有唯你是問,可不是?」洪七公連連點頭,道︰「那不錯。老頑童呢?」郭靖心中甚是難
受,搶著道︰「周大哥給他……給他逼著跳海死了。」洪七公一驚,提著歐陽克躍出船艙,
四下眺望,海中波濤起伏,不見周伯通的蹤影。歐陽鋒牽著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甲板,松
開了手,說道︰「郭賢佷,你功夫還差得遠呢!人家這麼一伸手,你就听人擺布。去跟師父
練上十年,再出來闖江湖罷。」郭靖記掛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理會他的譏嘲,爬上桅桿,四
面*望。洪七公提起歐陽克向歐陽鋒擲去,喝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頑童,自有全真教的
人跟你算帳。你武功再強,也未必擋得住全真七子的圍攻。」歐陽克不等身子落地,右手一
撐,已站直身子,暗罵︰「臭叫化,明天這時刻,你身上毒發,就要在我跟前爬著叫救命
啦。」歐陽鋒微微一笑,道︰「那時你這中證可也月兌不了干系。」洪七公道︰「好啊,到時
候我打狗棒棒打落水狗。」歐陽鋒雙手一拱,進了船艙。郭靖望了良久,一無所見,只得落
到甲板,把歐陽鋒逼他寫經的事對師父說了。洪七公點了點頭,並不言語,尋思︰「老毒物
做事向來鍥而不舍,不得真經,決計不肯罷休,我這徒兒可要給他纏上了。」郭靖想起周伯
通喪命,放聲大哭。洪七公也是心中淒然,眼見坐船向西疾駛,再過兩天,就可望到得陸
地。他怕歐陽鋒又在飲食中下毒,徑到廚房中去搶奪了一批飯菜,與郭靖飽餐一頓,倒頭呼
呼大睡。歐陽鋒叔佷守到次日下午,眼見已過了**個時辰,洪七公師徒仍是並無動靜。歐
陽鋒倒擔心起來,只怕兩人毒發之後要強不肯聲張,毒死老叫化那是正合心意,毒死了郭靖
可就糟了,《九陰真經》從此失傳,到門縫中偷偷張望,只見兩人好好地坐著閑談,洪七公
話聲響亮,中氣充沛,心道︰「定是老叫化機警,沒中到毒。」他毒物雖然眾多,但要只毒
到洪七公而不及郭靖,一時倒也苦無善策。
洪七公正向郭靖談論丐幫的所作所為,說到丐幫的幫眾雖以乞討為生,卻是行俠仗義,
救苦解難,為善決不後人,只是做了好事,卻盡量不為人知。他又說到選立丐幫幫主繼承人
的規矩,說道︰「可惜你不愛做叫化,否則似你這般人品,我幫中倒還沒人及得上,我這根
打狗棒非傳給你不可。」正說得高興,忽听得船艙壁上錚錚錚錚,傳來一陣斧鑿之聲。洪七
公跳起身來,叫道︰「不好,賊廝鳥要把船鑿沉。」搶到艙口,向郭靖叫道︰「快搶船後的
小舢舨。」一言甫畢,通的一聲,板壁已被鐵椎椎破,只听得嗤嗤嗤一陣響,涌進來的不是
海水,卻是數十條蝮蛇。洪七公笑罵︰「老毒物用蛇攻!」右手連揚,擲出鋼針,數十條蝮
蛇都被釘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亂叫,身子扭曲,卻已游動不得。郭靖心想︰「蓉兒雖然也
會這滿天花雨擲金針之技,比起師父來,卻是差得遠了。」跟著缺口中又涌了數十條蝮蛇進
來。洪七公射出鋼針,進來的蝮蛇又盡數釘死在地。卻听得驅蛇的木笛聲噓噓不絕,蛇頭晃
動,愈來愈多。洪七公殺得性起,大叫︰「老毒物給我這許多練功的靶子,真是再好也沒
有。」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鋼針,卻覺所剩的鋼針已寥寥無幾,心中一驚,眼見毒蛇源源
不絕,正自思索抵御之法,忽听喀喇猛響,兩扇門板直跌進艙,一股掌風襲向後心。郭靖站
在師父身側,但覺掌風凌厲,不及回身,先自雙掌並攏,回了一招,只覺來勢猛惡,竭盡平
生之力,這才抵住。歐陽鋒見這一掌居然推不倒他,咦了一聲,微感驚訝,上步反掌橫劈。
郭靖知道再也難以硬架擋開,當下左掌引帶,右手欺進,徑攻歐陽鋒的左脅。歐陽鋒這掌不
敢用老了,沉肩回掌,往他手腕斬落。郭靖眼見處境危急,只要給歐陽鋒守住艙門,毒蛇便
不斷的涌進來,自己與師父必致無幸,于是左手奮力抵擋來招,右手著著搶攻。他左擋右
進,左虛右實,使出周伯通所授的功夫來。歐陽鋒從未見過這般左右分心搏擊的拳路,不禁
一呆,竟被郭靖連搶數招。講到真實功夫,就是當真有兩個郭靖,以二敵一,也不是歐陽鋒
的對手,只是他這套武功實在太奇,竟爾出敵不意,數招間居然佔了上風。西毒歐陽鋒享大
名數十年,究是武學的大師,一怔之下,便已想到應付的法門,「咕」的一聲大叫,雙掌齊
推而出。郭靖單憑左手,萬萬抵擋不住,眼見要被他逼得向後疾退,而身後蛇群已嘶嘶大
至。洪七公大叫︰「妙極,妙極!老毒物,你連我小徒兒也打不過,還逞甚麼英雄豪強?」
縱身「飛龍在天」,從兩人頭頂飛躍而過,飛腳把擋在前面的歐陽克踢了個筋斗,回臂一個
肘槌,撞向歐陽鋒的後心。歐陽鋒斜身還招,逼迫郭靖的掌力卻因而消解。郭靖心想︰「師
父與他功力悉敵,他佷兒現下已非我對手,何況他傷勢未愈,以二敵二,我方必贏無疑。」
精神一振,拳腳如狂風暴雨般往歐陽鋒攻去。洪七公激斗之際眼觀六路,見十余條蝮蛇已游
至郭靖身後,轉瞬間就要躍上咬人,急叫︰「靖兒,快出來!」手上加緊,把歐陽鋒的招數
盡數接了過去。歐陽鋒月復背受敵,頗感吃力,側過身子,放了郭靖出艙,與洪七公再拆數
招,成百條蝮蛇已游上甲板。洪七公罵道︰「打架要畜生做幫手,不要臉。」可是見蝮蛇愈
涌愈多,心中也是發毛,右手舞起打狗棒,打死了十余條蝮蛇,一拉郭靖,奔向主桅。
歐陽鋒暗叫︰「不好!這兩人躍上了桅桿,一時就奈何他們不得。」飛奔過去阻攔。洪
七公猛劈兩掌,風聲虎虎,歐陽鋒橫拳接過。郭靖又待上前相助。洪七公叫道︰「快上桅
桿。」郭靖道︰「我打死他佷兒,給周大哥報仇。」洪七公急道︰「蛇!蛇!」郭靖見前後
左右都已有毒蛇游動,不敢戀戰,反手接住歐陽克擲來的一枚飛燕銀梭,高縱丈余,左手已
抱住了桅桿,只听得身後暗器風響,順手將接來的銀梭擲出。當的一聲,兩枚銀梭在空中相
踫,飛出船舷,都落入海中去了。郭靖雙手交互攀援,頃刻間已爬到了桅桿中段。
歐陽鋒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出招越來越緊。洪七公雖然仍是穩持平手,但要抽身上
桅,卻也不能。郭靖見蛇群已逼至師父腳下,情勢已急,大叫一聲,雙足抱住桅桿,身子直
溜下來。洪七公左足一點,人已躍起,右足踢向歐陽鋒面前。郭靖抓住師父手中竹棒,向上
力甩,洪七公的身子直飛起來,長笑聲中,左手已抓住了帆桁,掛在半空,反而在郭靖之
上。這一來,兩人居高臨下,頗佔優勢。歐陽鋒眼見若是爬上仰攻,必定吃虧,大聲叫道︰
「好呀,咱們耗上啦。轉舵向東!」只見風帆側過,座船向東而駛。主桅腳下放眼皆青,密
密麻麻的都是毒蛇。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里大聲唱著乞兒討錢的「蓮花落」,神態甚是
得意,心中卻大為發愁︰「在這桅桿之上又躲得幾時?縱使老毒物不把桅桿砍倒,只要蛇陣
不撤,就不能下去,他爺兒倆在下面飲酒睡覺,我爺兒倆卻在這里喝風撒尿!不錯!」他一
想到撒尿,立時拉開褲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還叫︰「靖兒,淋尿給直娘賊喝個飽。」郭
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著師父大叫︰「請啊,請啊!」師徒二人同時向下射尿。歐陽
鋒急叫︰「快將蛇撤開。」同時向後躍開數步。他身法快捷,洪、郭二人的尿自然淋不到
他。歐陽克听叔父語聲甚急,一怔之際,臉上頸中卻已濺著了數點。他最是愛潔,勃然大
怒,猛地想到︰「我們的蛇兒怕尿。」
木笛聲中,蛇群緩緩後撤,但桅桿下已有數十條蝮蛇被尿淋到。這些蝮蛇都是在西域白
駝山蛇谷中雜交培養而得,毒性猛烈,歐陽鋒裝在大竹簍中,用數百匹大駱駝萬里迢迢的運
來中原,原欲仗此威震武林,只是蝮蛇害怕人獸糞尿。旗桿下數十條毒蛇被淋到熱尿,痛得
亂翻亂滾,張口互咬,眾蛇奴一時哪里約束得住。洪七公和郭靖見諸人大為忙亂,樂得哈哈
大笑。郭靖心想︰「若是周大哥在此,必定更加高興。唉!他絕世武功,卻喪生于大海之
中。黃島主和老毒物這般本事,周大哥的尿卻能淋到他二人頭上,我和師父的尿便淋不到老
毒物了。」過了兩個時辰,天色漸黑。歐陽鋒命船上眾人都坐在甲板上歡呼暢飲,酒氣肉
香,一陣陣沖了上來。歐陽鋒這記絕招當真厲害,洪七公是個極饞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
刻之間,就把背上葫蘆里盛的酒都喝干了。當晚兩人輪流守夜,但見甲板上數十人手執燈籠
火把,押著蛇群將桅桿團團圍住,實是無隙可乘,何況連尿也撒干了。洪七公把歐陽鋒祖宗
十八代罵了個遍,還憑空捏造無數丑事,加油添醬,罵得惡毒異常。歐陽鋒卻在艙中始終不
出來。洪七公罵到後來,唇疲舌倦,也就合眼睡了。
次日清晨,歐陽鋒派人在桅桿下大叫︰「洪幫主、郭小爺,歐陽老爺整治了上等酒席,
請兩位下來飲用。」洪七公叫道︰「你叫歐陽鋒來,咱們請他吃尿。」過不多時,桅桿下開
了一桌酒席,飯菜熱騰騰的直冒熱氣。席邊放了兩張坐椅,似是專等洪、郭二人下來食用。
洪七公幾次想要溜下桅桿去搶奪,但想酒食之中定有毒藥,只得強自忍耐,無可奈何之余,
又是「直娘賊,狗廝鳥」的胡罵一通。
到得第三日上,兩人又餓又渴,頭腦發暈。洪七公道︰「但教我那個女徒兒在此,她聰
明伶俐,定有對付老毒物的法子。咱爺兒倆可只有干瞪眼、流饞涎的份兒。」郭靖嘆了口
氣。挨到將近午時,陽光正烈,突見遠處有兩點白影。他只當是白雲,也不以為意,哪知白
影移近甚速,越飛越大,啾啾啼鳴,卻是兩頭白雕。郭靖大喜,曲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連
聲長哨。兩頭白雕飛到船頂,打了兩個盤旋,俯沖下來,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養
伏了的那兩頭猛禽。郭靖喜道︰「師父,莫非蓉兒也乘了船出來?」洪七公道︰「那妙極
了。只可惜雕兒太小,負不起咱師徒二人。咱們困在這里無計可施,你快叫她來作個計
較。」郭靖拔出匕首,割了兩塊五寸見方的船帆,用匕首在布上劃了「有難」兩字,下角劃
了一個葫蘆的圖形,每只白雕腳上縛了一塊,對白雕說道︰「快快飛回,領蓉姑娘來此。」
兩頭白雕在郭靖身上挨擠了一陣,齊聲長鳴,振翼高飛,在空中盤旋一轉,向西沒入雲中。
白雕飛走之後不到一個時辰,歐陽鋒又在桅桿下布列酒菜,勸誘洪七公與郭靖下來享
用。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最愛的就是吃喝,老毒物偏生瞧準了來折磨人。我一生只練外
功,定力可就差了一點。靖兒,咱們下去打他個落花流水再上來,好不好?」郭靖道︰「白
雕既已帶了信去,情勢必致有變。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洪七公一笑,過了一會,道︰
「天下味道最不好的東西,你道是甚麼?」郭靖道︰「我不知道,是甚麼?」洪七公道︰
「有一次我到極北苦寒之地,大雪中餓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後來連樹皮也尋不著
了。我在雪地泥中亂挖亂掘,忽然掘到了五條活的東西,老叫化幸虧這五條東西救了一命,
多挨了一天。第二日就打到了一只黃狼,飽啖了一頓。」郭靖道︰「那五條東西是甚麼?」
洪七公道︰「是蚯蚓,肥得很。生吞下肚,不敢咬嚼。」郭靖想起蚯蝦蠕蠕而動的情狀,不
禁一陣惡心。洪七公哈哈大笑,盡揀天下最髒最臭的東西來說,要抵御桅桿底下噴上來的酒
肉香氣。他說一陣,罵一陣,最後道︰「靖兒,現下若有蚯蚓,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髒最
臭之物,老叫化寧可吃自己的腳趾頭,卻也不肯吃它,你道是甚麼?」郭靖笑道︰「我知道
啦,是臭屎!」洪七公搖頭道︰「還要髒。」他听郭靖猜了幾樣,都未猜中,大聲說道︰
「我對你說,天下最髒的東西,是西毒歐陽鋒。」郭靖大笑,連說︰「對,對!」挨到傍
晚,實在挨不下去了,只見歐陽克站在蛇群之中,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
《九陰真經》一觀,別無他意。」洪七公低聲怒罵︰「直娘賊,就是不安好心!」急怒之
中,忽生奇策,臉上不動聲色,朗聲罵道︰「小賊種,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詭計,認輸便
了。快拿酒肉來吃,明天再說。」歐陽克大喜,知他言出如山,當即撤去蛇陣。洪七公和郭
靖溜下桅桿,走進艙中。歐陽克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進船艙。洪七公關上艙門,骨都骨都
喝了半壺酒,撕了半只雞便咬。郭靖低聲道︰「這次酒菜里沒毒麼?」洪七公道︰「傻小
子,那廝鳥要你寫經與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飽飽地,咱們另有計較。」郭靖心想不
錯,一口氣扒了四大碗飯。洪七公酒酣飯飽,伸袖抹了嘴上油膩,湊到郭靖耳邊輕輕道︰
「老毒物要《九陰真經》,你寫一部九陰假經與他。」郭靖不解,低聲問道︰「九陰假
經?」洪七公笑道︰「是啊。當今之世,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經的經文,你愛怎麼寫就怎麼
寫,誰也不知是對是錯。你把經中文句任意顛倒竄改,教他照著練功,那就練一百年只練成
個屁!」郭靖心中一樂,暗道︰「這一著真損,老毒物要上大當。」但轉念一想,說道︰
「歐陽鋒武學湛深,又機警狡猾,弟子胡書亂寫,必定被他識破,這便如何?」洪七公道︰
「你可要寫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話,夾半句假話,逢到練功的秘訣,卻給他增增減減,經上
說吐納八次,你改成六次或是十次,老毒物再機靈,也決不能瞧出來。我寧可七日七夜不飲
酒不吃飯,也要瞧瞧他老毒物練九陰假經的模樣。」說到這里,不覺吃吃的笑了出來。郭靖
笑道︰「他若是照著假經練功,不但虛耗時日,勞而無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
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竄改,只要他起了絲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又道︰「那下
卷經文的前幾頁,黃藥師的老婆默寫過的,歐陽克這小畜生在桃花島上讀過背過,那就不可
多改。然而稍稍加上幾個錯字,諒那小畜生也分辨不出。」郭靖默想真經的經文,思忖何處
可以顛倒黑白,淆亂是非,何處又可以改靜成動,移上為下,那也不是要他自作文章,只不
過是依照師父所傳的訣竅,將經文倒亂一番而已,經中說「手心向天」,他想可以改成「腳
底向天」,「腳踏實地」不妨改成為「手撐實地」,經中說是「氣凝丹田」,心想大可改成
「氣凝胸口」,想到得意之處,不禁嘆了一口長氣,心道︰「這般捉弄人的事,蓉兒和周大
哥都最是喜愛,只可惜一則生離,一則死別,蓉兒尚有重聚之日,周大哥卻永遠听不到我這
捉狹之事了。」次日早晨,洪七公大聲對歐陽克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陰真經》
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廝鳥,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甚麼真
金真銀,對你狗叔父說,真經就寫與他,叫他去閉門苦練,練成後再來跟老叫化打架。真經
自然是好東西,可是我就偏偏不放在眼里。瞧他得了真經,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他去苦
練《九陰真經》上的武功,本門功夫自然便荒廢了,一加一減,到頭來還不是跟老叫化半斤
八兩?這叫作月兌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歐陽鋒站在艙門之側,這幾句話听得清清楚楚,心
中大喜,暗想︰「老叫化向來自負,果然不錯,正因如此,才答允把經給我,否則以他寧死
不屈的性兒,蛇陣雖毒,肚子雖餓,卻也難以逼得他就範。」歐陽克道︰「洪伯父此言錯
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領,卻也贏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又何必再學《九陰
真經》?家叔常對小佷言道,他深信《九陰真經》浪得虛名,嘩眾欺人,否則王重陽當年得
了《九陰真經》,為甚麼又不見有甚麼驚世駭俗的武功顯示出來?家叔發願要指出經中的虛
妄浮夸之處,好教天下武學之士盡皆知曉,這真經有名無實,謬誤極多。這豈非造福武林的
一件盛舉麼?」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甚麼牛皮!靖兒,把經文默寫給他瞧。若是老毒物真能
指得出《九陰真經》中有甚麼錯處,老叫化給他磕頭。」
郭靖應聲而出。歐陽克將他帶到大艙之中,取出紙筆,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寫。郭靖
沒讀過幾年書,書法甚是拙劣,又須思索如何竄改經中文字,是以寫得極為緩慢,時時不知
一個字如何寫法,要請歐陽克指點,寫到午時,上卷經書還只寫了一小半。歐陽鋒始終沒出
來,郭靖寫一張,歐陽克就拿一張去交給叔父。歐陽鋒看了,每一段文義都難以索解,但見
經文言辭古樸,料知含意深遠,日後回到西域去慢慢參研,以自己之聰明才智,必能推詳透
徹,數十年心願一旦得償,不由得心花怒放。他見郭靖傻頭傻腦,寫出來的字又是彎來扭
去,十分拙劣,自然捏造不出如此深奧的經文;又听佷兒言道,有許多字郭靖只知其音,不
知寫法,還是佷兒教了他的,那自是真經無疑。卻哪里想得到這傻小子受了師父之囑,竟已
把大部經文默得不是顛倒月兌漏,就是胡改亂刪?至于上卷經文中那段咒語般的怪文,郭靖更
將之抖亂得不成模樣。郭靖筆不停揮的寫到天黑,下卷經文已寫了大半。歐陽鋒不敢放他回
艙,生怕洪七公忽爾改變主意,突起留難,縱然大半部經文已然到手,總是殘缺不全,于是
安排了豐盛酒飯,留郭靖繼續書寫。洪七公等到戌末亥時,未見郭靖回來,頗不放心,生怕
偽造經文被歐陽鋒發覺,傻徒弟可要吃虧,這時甲板上的蛇陣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艙門,
見兩名蛇奴站在門旁守望。洪七公向左虛劈一掌,呼的一響,掌風帶動帆索。兩名蛇奴齊向
有聲處張望,洪七公早已在右邊竄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覺,早已撲向右
舷。
大艙窗中隱隱透出燈光,洪七公到窗縫中張望,見郭靖正伏案書寫,兩名白衣少女在旁
沖茶添香,研墨拂紙,服侍得甚是周至。洪七公放下了心,只覺酒香撲鼻,定楮看時,見郭
靖面前放著一杯琥珀色的陳酒,艷若胭脂,芳香襲人。洪七公暗罵︰「老毒物好不勢利,我
徒兒寫經與他,他便以上佳美酒款待,給老叫化喝的卻是尋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饞人,
世間無雙酒徒,既見有此美酒,不飲豈肯罷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艙底,我且
去喝他個痛快,再在酒桶里撒一泡尿,叫他嘗嘗老叫化的臊味。就算我那傻徒兒慘受池魚之
殃,誤飲了老叫化的臭尿,那也毒不死他。」
想到此處,不禁得意微笑。偷酒竊食,原是他的拿手本領,當年在臨安皇宮御廚梁上一
住三月,皇帝所吃的酒饌每一件都由他先行嘗過。皇宮中警衛何等森嚴,他都來去自如,旁
若無人,到艙底偷些酒吃,真是何足道哉。當下躡步走到後甲板,眼望四下無人,輕輕揭開
下艙的蓋板,溜了下去,將艙板托回原位,嗅得幾嗅,早知貯藏食物的所在。船艙中一團漆
黑,他憑著菜香肉氣,模進糧艙,晃亮火折,果見壁角豎立著六七只大木桶。洪七公大喜,
找到一只缺口破碗,吹滅火折,放回懷里,這才走到桶前,伸手搖了搖,甚是沉重,桶中裝
得滿滿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听得腳步聲響,有兩人
來到了糧艙之外。那兩人腳步輕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歐陽鋒叔佷,別人無此功夫,心想他倆
深夜到糧艙中來,必有鬼計,多半要在食物中下毒害人,當下縮在木桶之後,蜷成一團。只
听得艙門輕輕開了,火光閃動,兩人走了進來。
洪七公听兩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他們要在酒里下毒?」只听歐陽鋒道︰「各
處艙里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齊備了?」歐陽克笑道︰「都齊備了,只要一引火,這艘大船轉眼
就化灰燼,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驚︰「他們要燒船?」只听歐陽鋒又
道︰「咱們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先下小艇去,千萬小心,別讓老叫化知
覺。我到這里來點火。」歐陽克道︰「那些姬人和蛇奴怎麼安排?」歐陽鋒冷冷的道︰「臭
叫化是一代武學大師,總得有些人殉葬,才合他身分。」兩人說著即行動手,拔去桶上木
塞,洪七公只覺油氣沖鼻,原來桶里盛的都是桐油菜油。歐陽叔佷又從木箱里取出一包包硫
磺,將木柴架在上面,大袋的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來。過不多時,艙中油已沒脛,兩人轉
身走出,只听歐陽克笑道︰「叔叔,再過一個時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曉《九
陰真經》的,就只你老人家一個啦。」歐陽鋒道︰「不,有兩個。難道我不傳你麼?」歐陽
克大喜,反手帶上了艙門。洪七公驚怒交集,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下艙偷酒,怎能知曉這
二人的毒計?烈火驟發,又怎能逃月兌劫難?听得二人走遠,于是悄悄模出,回到自己艙中,
見郭靖已經躺在床上睡著,正想叫醒他共商應付之策,忽听門外微微一響,知道歐陽鋒來察
看自己有否睡熟,便大聲叫道︰「好酒啊好酒!再來十壺!」歐陽鋒一怔,心想老叫化還在
飲酒,只听洪七公又叫︰「老毒物,你我再拆一千招,分個高下。唔,唔,好小子,行
行!」歐陽鋒站了一陣,听他胡言亂語,前後不貫,才知是說夢話,心道︰「臭叫化死到臨
頭,還在夢中喝酒打架。」洪七公嘴里瞎說八道,側耳傾听艙外的動靜,歐陽鋒輕功雖高,
但走向左舷的腳步聲仍被他听了出來。他湊到郭靖的耳邊,輕推他肩膀,低聲道︰「靖
兒!」郭靖驚醒,「嗯」了一聲。洪七公道︰「你跟著我行事,別問原因。現下悄悄出去,
別讓人瞧見。」郭靖一骨碌爬起。洪七公緩緩推開艙門,一拉郭靖衣袖,走向右舷。他怕給
歐陽鋒發覺,不敢徑往後梢,左手攀住船邊,右手向郭靖招了招,身子掛到了船外。郭靖心
中奇怪,不敢出聲相詢,也如他一般掛了出去。洪七公十指抓住船邊,慢慢往下游動,眼注
郭靖,只怕船邊滑溜,他失手跌入海中,可就會發出聲響。
船邊本就油漆光滑,何況一來濡濕,二來向內傾側,三來正在波濤之中起伏晃動,如此
向下游動,實非易事。幸好郭靖曾跟馬鈺日夜上落懸崖,近來功力又已大進,手指抓住船邊
的鐵釘木材,或是插入船身上填塞裂縫的油灰絲筋之中,竟然穩穩溜了下來。洪七公半身入
水,慢慢模向後梢,郭靖緊跟在後。洪七公到了船梢,果見船後用繩索系著一艘小艇,對郭
靖道︰「上小艇去!」手一松,身子已與大船分離。那船行駛正快,向前一沖,洪七公已抓
住小艇的船邊,翻身入艇,悄無聲息,等到郭靖也入艇來,說道︰「割斷繩索。」郭靖拔出
匕首一劃,割斷了艇頭的系索,那小艇登時在海中亂兜圈子。洪七公扳槳穩住,只見大船漸
漸沒入前面黑暗之中。突然間大船船尾火光一閃,歐陽鋒手中提燈,大叫了一聲,發現小艇
已自不見,喊聲中又是憤怒,又是驚懼。洪七公氣吐丹田,縱聲長笑。
忽然間右舷處一艘輕舟沖浪而至,迅速異常的靠向大船,洪七公奇道︰「咦,那是甚麼
船?」語聲未畢,只見半空中兩頭白雕撲將下來,在大船的主帆邊盤旋來去。輕舟中一個白
衣人影一晃,已躍上大船。星光熹微中遙見那人頭頂心束發金環閃了兩閃,郭靖低聲驚呼︰
「蓉兒!」
這輕舟中來的正是黃蓉。她將離桃花島時見到小紅馬在林中奔馳來去,忽地想起︰「海
中馬匹無用,那對白雕卻可助我找尋靖哥哥。」于是吹唇作聲,召來了白雕。雕眼最是銳
敏,飛行又極迅捷,在這茫茫大海之中,居然發見了郭靖的坐船。黃蓉在雕足上見到郭靖寫
的「有難」二字,又驚又喜,駕船由雙雕高飛引路,鼓足了風帆趕來,但終究來遲了一步,
洪七公與郭靖已然離船。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有難」二字,只怕遲了相救不及,眼見雙雕
在大船頂上盤旋,等不及兩船靠攏,但見相距不遠,便手提蛾眉鋼刺,躍上大船,正見歐陽
克猶如熱鍋上螞蟻般團團亂轉。黃蓉喝道︰「郭靖呢?你把他怎麼了?」歐陽鋒已在艙底生
了火,卻發見船尾小艇影蹤全無,不禁連珠價叫起苦來;只听得洪七公的笑聲遠遠傳來,心
想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正自惶急無計,忽然見到黃蓉的輕舟,急忙搶出,叫道︰「快上
那船!」豈知那輕舟上的啞巴船夫個個是奸惡之徒,當黃蓉在船之時,受她威懾,不敢不听
差遣,一見她離船,正是天賜良機,立即轉舵揚帆,遠遠逃開。洪七公與郭靖望見黃蓉躍上
大船,就在此時,大船後梢的火頭已然冒起。郭靖尚未明白,驚叫︰「火,火!」洪七公
道︰「不錯,老毒物放火燒船,要燒死咱爺兒倆!」郭靖一呆,忙道︰「快去救蓉兒。」洪
七公道︰「劃近去!」郭靖猛力扳槳。那大船轉舵追趕輕舟,與小艇也是近了,甲板上男女
亂竄亂闖,一片喧擾之聲。洪七公大聲叫道︰「蓉兒,我和靖兒都在這兒,游水過來!游過
來!」大海中波濤洶涌,又在黑夜,游水本極危險,但洪七公知道黃蓉水性甚好,事在緊
急,不得不冒此險。黃蓉听到師父聲音,心中大喜,不再理會歐陽鋒叔佷,轉身奔向船舷,
縱身往海中躍去。突覺手腕上一緊,身子本已躍出,卻又被硬生生的拉了回來,黃蓉大驚回
頭,只見抓住自己右腕的正是歐陽鋒,大叫︰「放開我!」左手揮拳打出。歐陽鋒出手如
電,又是一把抓住。他眼見那輕舟駛得遠了,再也追趕不上,座船大火沖天,船面上帆飛檣
舞,亂成一團,轉眼就要沉沒,眼下唯一救星是那艘在洪七公掌握之中的小艇,高聲叫道︰
「臭叫化,黃姑娘在我這里,你瞧見了麼?」雙手挺起,將黃蓉舉在半空。這時船上大火照
得海面通紅,洪七公與郭靖看得清清楚楚,洪七公怒道︰「他以此要挾,想上咱們小艇,
哼!我去奪蓉兒回來。」郭靖見大船上火盛,道︰「我也去。」洪七公道︰「不,你守著小
艇,莫讓老毒物奪去了。」郭靖應道︰「是!」用力扳槳,此時大船已自不動,不多時小艇
劃近。洪七公雙足在艇首力登,向前飛出,左手探出,在大船邊上插了五個指孔,借力翻
身,躍上大船甲板。
歐陽鋒抓著黃蓉雙腕,獰笑道︰「臭叫化,你待怎地?」洪七公罵道︰「來來,再拆一
千招。」颼颼颼三掌,向歐陽鋒劈去。歐陽鋒回過黃蓉的身子擋架,洪七公只得收招。歐陽
鋒順手在黃蓉脅下穴道中一點。她登時身子軟垂,動彈不得。洪七公喝道︰「老毒物好不要
臉,快把她放下艇去,我和你在這里決個勝負。」當此之際,歐陽鋒怎肯輕易放人,但見佷
兒被火逼得不住退避,提起黃蓉向他拋去,叫道︰「你們先下小艇!」歐陽克接住了黃蓉,
見郭靖駕著小艇守候在下,心想小艇實在太小,自己手里又抱著一個人,這一躍下去,小艇
非翻不可,于是扯了一根粗索縛住桅桿,左手抱著黃蓉,右手拉著繩索,溜入小艇。郭靖見
黃蓉落艇,心中大慰,卻不知她已被點了穴道,但見火光中師父與歐陽鋒打得激烈異常,掛
念師父安危,也不及與黃蓉說話,只是抬起了頭凝神觀斗。
洪七公與歐陽鋒各自施展上乘武功,在烈焰中一面閃避紛紛跌落的木桿繩索,一面拆解
對方來招。這中間洪七公卻佔了便宜,他曾入海游往小艇,全身濕透,不如歐陽鋒那麼衣發
易于著火。二人武功本是難分軒輊,一方既佔便宜,登處上風。歐陽鋒不久便須發俱焦,衣
角著火,被逼得一步步退向烈焰飛騰的船艙,他要待躍入海中,但被洪七公著著進迫,緩不
出一步手腳,若是硬要入海,身上必至受招。洪七公的拳勢掌風何等厲害,只要中了一招,
受傷必然不輕,他奮力拆解,心下籌思月兌身之策。
洪七公穩操勝算,愈打愈是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將他打入火窟,送了他的性命,卻
也無甚意味。他得了靖兒的九陰假經,若不修練一番,縱死也不甘心,這個大當豈可不讓他
上?」于是哈哈一笑,說道︰「老毒物,今日我就饒了你,上艇罷。」歐陽鋒怪眼一翻,飛
身躍入海中。洪七公跟著正要躍下,忽听歐陽鋒叫道︰「慢著,現下我身上也濕了,咱倆公
公平平的決個勝敗。」拉住船舷旁垂下的鐵鏈,借力躍起,又上了甲板。洪七公道︰「妙
極,妙極!今日這一戰打得當真痛快。」拳來掌往,兩人越斗越狠。郭靖道︰「蓉兒,你瞧
那西毒好凶。」黃蓉被點中了穴道,做聲不得。郭靖又道︰「我去請師父下來,好不好?那
船轉眼便要沉啦。」黃蓉仍是不答。郭靖轉過頭來,卻見歐陽克正抓住她手腕,心中大怒,
喝道︰「放手!」
歐陽克好容易得以一握黃蓉的手腕,豈肯放下,笑道︰「你一動,我就一掌劈碎她腦
袋。」郭靖不暇思索,橫槳直揮過去。歐陽克低頭避過。郭靖雙掌齊發,呼呼兩響,往他面
門劈去。歐陽克只得放下黃蓉,擺頭閃開來拳。郭靖雙拳直上直下,沒頭沒腦的打將過去。
歐陽克見在小艇中施展不開手腳,敵人又是一味猛攻,當即站起,第一拳便是一招「靈蛇
拳」,橫臂掃去。郭靖伸左臂擋格,歐陽克手臂忽彎,騰的一拳,正打在郭靖面頰之上。這
拳甚是沉重,郭靖眼前金星亂冒,心想這當兒刻刻都是危機,必當疾下殺手,眼見他第二拳
跟著打到,仍是舉左臂擋架。歐陽克依樣葫蘆,手臂又彎擊過來,郭靖頭向後仰,右臂猛地
向前推出。本來他既向後避讓,就不能同時施展攻擊,但他得了周伯通傳授,雙手能分別搏
擊,左架右推,同時施為。歐陽克的右臂恰好夾在他雙臂之中,被他左臂回收,右臂外推,
這般急絞之下,喀的一聲,臂骨登時折斷。歐陽克的武藝本不在馬鈺、王處一、沙通天等人
之下,不論功力招數,都高出郭靖甚多,只是郭靖的雙手分擊功夫是武學中從所未見的異
術,是以兩次動手,都傷在這奇異招術之下。他一交跌在艇首,郭靖也不去理他死活,忙扶
起黃蓉,見她身子軟軟的動彈不得,當即解開她被點中了的穴道。幸好歐陽鋒點她穴道之
時,洪七公正出招攻擊,歐陽鋒全力提防,點穴的手指上不敢運上內力,否則以西毒獨門的
點穴手法,郭靖無法解開。黃蓉叫道︰「快去幫師父!」郭靖抬頭仰望大船,只見師父與歐
陽鋒正在火焰中飛舞來去,肉搏而斗,木材焚燒的劈拍之聲,夾著二人的拳風掌聲,更是顯
得聲勢驚人,猛听得喀喇喇一聲巨響,大船龍骨燒斷,折為兩截,船尾給波濤沖得幾下,慢
慢沉入海中,激起了老大游渦。眼見余下半截大船也將沉沒,郭靖提起木槳,使力將小艇劃
近,要待上去相助。
洪七公落水在先,衣服已大半被火烤干,歐陽鋒身上卻尚是**地,這一來,西毒卻
又佔了北丐的上風。洪七公奮力拒戰,絲毫不讓,斗然間一根著了火的桅桿從半空中墮將下
來,二人急忙後躍。那桅桿隔在二人中間,熊熊燃燒。歐陽鋒蛇杖擺動,在桅桿上遞了過
來,洪七公也從腰間拔出竹棒,還了一招。二人初時空手相斗,這時各使器械,攻拒之間,
更是猛惡。郭靖用力扳槳,心中掛懷師父的安危,但見到二人器械上神妙的家數,又不禁為
之神往,贊嘆不已。武學中有言道︰「百日練刀、千日練槍、萬日練劍」,劍法原最難精。
武學之士功夫練至頂峰,往往精研劍術,那時各有各的絕招,不免難分軒輊。二十年前華山
論劍,洪七公與歐陽鋒對余人的武功都甚欽佩,知道若憑劍術,難以勝過旁人,此後便均舍
劍不用。洪七公改用隨身攜帶的竹棒,這是丐幫中歷代幫主相傳之物,質地柔韌,比單劍長
了一尺。他是外家高手,武功純走剛猛的路子,使上這兵器卻是剛中有柔,威力更增。歐陽
鋒使動那蛇杖時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招數繁復,自不待言,杖頭雕著個咧嘴而笑
的人頭,面目猙獰,口中兩排利齒,上喂劇毒,舞動時宛如個見人即噬的厲鬼,只要一按杖
上機括,人頭中便有歹毒暗器激射而出。更厲害的是纏杖盤旋的兩條毒蛇,吞吐伸縮,令人
難防。
二人雙杖相交,各展絕招。歐陽鋒在兵刃上雖佔便宜,但洪七公是天下乞丐之首,自是
打蛇的好手,竹棒使將開來,攻敵之余,還乘隙擊打杖上毒蛇的要害。歐陽鋒蛇杖急舞,令
對方無法取得準頭,料知洪七公這等身手,杖頭暗器也奈何他不得,不如不發,免惹恥笑。
洪七公另有一套丐幫號稱鎮幫之寶的「打狗棒法」,變化精微奇妙,心想此時未落下風,卻
也不必便掏模這份看家本領出來,免得他得窺棒法精要,明年華山二次論劍,便佔不到出其
不意之利。
郭靖站在艇首,數度要想躍上相助師父,但見二人越斗越緊,自己功力相差太遠,決計
難以近身,空自焦急,卻是無法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