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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九陰真經》

郭、黃二人自程府出來,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听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而北

奔來,正漸漸馳近,蹄聲斗然停息。黃蓉心道︰「又有了甚麼奇事?倒也熱鬧。」當即展開

輕功,過去要瞧個究竟,郭靖也就跟在身後。走到臨近,都頗出于意外,只見楊康牽著一匹

馬,站在路旁和歐陽克說話。兩人不敢再走近前。黃蓉想听他說些甚麼,但隔得遠了,兩人

說話聲音又低,只听到歐陽克說甚麼「岳飛」「臨安府」,楊康說「我爹爹」,再想听得仔

細些,只見歐陽克一拱手,帶著眾姬投東去了。楊康站在當地呆呆出了一會神,嘆了一口長

氣,翻身上馬。郭靖叫道︰「賢弟,我在這里。」楊康忽听得郭靖叫喚,吃了一驚,忙下馬

過來,叫道︰「大哥,你也在這兒?」郭靖道︰「我在這兒遇到黃姑娘,又跟那歐陽克打了

一架,是以耽擱了。」楊康臉上一陣熱,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適才與歐陽克說話,是否

已給兩人听到,瞧郭靖臉色無異,心下稍安,尋思︰「這人不會裝假,若是听見了我說話,

不會仍然這般對我。」于是問道︰「大哥,今晚咱們再趕路呢,還是投宿?黃姑娘也跟咱們

同上北京去嗎?」

黃蓉道︰「不是我跟你們,是你跟我們。」郭靖笑道︰「那又有甚麼分別?咱們同到那

祠堂去歇歇,明兒晚上要吃了丐幫的酒才走。」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你別問他跟歐陽克

說些甚麼,假裝沒瞧見便是。」郭靖點了點頭。

三人回到祠堂,點亮了蠟燭。黃蓉手持燭台,把剛才發出的鋼針一枚枚撿起。此時天氣

炎熱,三人各自卸下門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剛要入夢,遠處一陣馬蹄聲隱隱傳來,側耳

傾听,只听得奔馳的非止一騎。又過一陣,蹄聲漸響,黃蓉道︰「前面三人,後面似有十多

人在追趕。」郭靖自小在馬背上長大,馬匹多少一听便知,說道︰「追的共有一十六人,

咦,這倒奇了!」黃蓉忙問︰「怎麼?」郭靖道︰「前面三騎是蒙古馬,後面追的卻又不

是。怎麼大漠中的蒙古馬跑到了這里?」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門外,只听得颼的一聲,一枝箭從兩人頭頂飛過,三騎馬已

奔到祠前。

忽然後面追兵一箭飛來,射中了最後一騎的馬臀,那馬長聲悲嘶,前腿跪倒。馬上乘客

騎術極精,縱躍下馬,身手甚是矯健,只是落地步重,卻不會輕功。其余二人勒馬相詢。落

地的那人道︰「我沒事,你們快走,我在這里擋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擋敵,四王

爺快走。」那四王爺道︰「那怎麼成?」三人說的都是蒙古話。

郭靖听著聲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別和博爾忽的口音,大是詫異︰「他們到這里干甚

麼?」正想出聲招呼,追騎已圍將上來。三個蒙古人發箭阻敵,出箭勁急,追兵不敢十分逼

近,只是遠遠放箭。一個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桿一指。三人爬入旗斗,居高臨

下,頗佔形勢。追兵紛紛下馬,四面圍住。只听得有人發令,便有四名追兵高舉盾牌護身,

著地滾去,揮刀砍斬旗桿。黃蓉低聲道︰「你錯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錯不了,有

一個給射死了。」語音甫畢,只見一匹馬慢慢踱過來,一人左足嵌在馬鐙之中,被馬匹在地

下拖曳而行,一枝長箭插在那人胸口。郭靖伏在地下爬近尸身,拔出羽箭,在箭桿上一模,

果然模到包著一圈熟鐵,鐵上刻了一個豹頭,正是神箭手哲別所用的硬箭,比尋常羽箭要重

二兩。郭靖再無懷疑,叫道︰「上面是哲別師傅、拖雷義弟、博爾忽師傅嗎?我是郭靖。」

旗斗中三人歡呼叫道︰「是啊,你怎麼在這里?」郭靖叫道︰「甚麼人追你們?」拖雷道︰

「金兵!」郭靖舉起那金兵尸身,搶上幾步,用力向旗桿腳下擲去。那尸身撞倒了兩兵,余

下兩兵不敢再砍旗桿,逃了回來。

突然半空中白影閃動,兩頭白色大鳥直撲下來。郭靖听得翅翼撲風之聲,抬起頭來,見

到正是自己在蒙古與華箏所養的兩頭白雕,雕兒的眼光銳敏之極,雖在黑夜之中也已認出主

人,歡聲啼叫,撲下來停在郭靖肩上。

黃蓉初與郭靖相識,即曾听他說起過射雕、養雕之事,心中好生羨慕,常想他日必當到

大漠去,也養一對雕兒玩玩,這時忽見白雕,也不顧追兵已迫近身前,叫道︰「給我玩!」

伸手就去撫模白雕的羽毛。那頭白雕見黃蓉的手模近,突然低頭,一口啄將下來,若非她手

縮得快,手背已然受傷。郭靖急忙喝止。黃蓉笑罵︰「你這扁毛畜生好壞!」但心中究竟喜

歡,側了頭觀看。忽听郭靖叫道︰「蓉兒,留神!」便有兩枝勁箭當胸射來,黃蓉不加理

會,伸手去搜那被箭射死的金兵身邊。兩枝箭射在她身上,哪里透得入軟蝟甲去,斜斜跌在

腳旁。黃蓉在金兵懷里模出幾塊乾肉,去喂那雕兒。郭靖道︰「蓉兒,你玩雕兒吧,我去殺

散金兵!」縱身出去,接住向他射來的一箭,左掌翻處,喀喇一聲,已打折了身旁一名金兵

的胳膊。黑暗中一人叫道︰「哪里來的狗賊在這里撒野?」說的竟是漢語。郭靖一呆,心

想︰「這聲音好熟。」金刃劈風,兩柄短斧已砍到面前,一斬前胸,一斬小月復。郭靖見來勢

凶狠,不是尋常軍士,矮身反打出掌,正是一招「神龍擺尾」。那人肩頭中掌,肩胛骨立時

碎成數塊,身子向後直飛出去,只听他大聲慘叫,郭靖登時想起︰「這是黃河四鬼中的喪門

斧錢青健。」他雖自知近數月來功力大進,與從前在蒙古對戰黃河四鬼時已大不相同,但也

想不到這一掌出去,竟能將對方擊得飛出丈許,剛自愕然,左右金刃之聲齊作,一刀一槍同

時砍將過來。

郭靖原料斷魂刀沈青剛,追命槍吳青烈必在左近,右手反鉤,已抓住刺向脅下的槍頭,

用力一扯,吳青烈立足不定,向前直跌過來。郭靖稍向後縮,沈青剛這一刀正好要砍在師弟

的腦門。郭靖飛起左腿,踢中沈青剛右腕,黑夜中青光閃動,一柄長刀直飛起來。郭靖救了

吳青烈一命,順手在他背上按落。吳青烈本已站立不穩,再被他借勁按捺,咚的一聲,師兄

弟相互猛撞,都暈了過去。

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混入太湖盜幫,已被陸冠英用重手震死,余下這三鬼正是這

一隊追兵中的好手。黑暗之中,眾金兵沒見到三個首領俱已倒地,尚在與拖雷、哲別、博爾

忽箭戰。郭靖喝道︰「還不快走,都想死在這里麼?」搶上去拳打腳踢,又提人丟擲,片刻

之間,把眾金兵打得魂飛魄散,四下里亂逃。沈青剛與吳青烈先後醒來,也沒看清對頭是

誰,只覺得頭痛欲裂,眼前金星飛舞,撒腿就跑。兩人竟然背道而馳,那喪門斧錢青健口中

哼哼唧唧,腳下倒是飛快,奔的卻又是另一個方向。哲別與博爾忽箭法厲害,從旗斗之中颼

颼射將下來,又射死了三名金兵。拖雷俯身下望,見義兄郭靖趕散追兵,威不可當,心中十

分歡喜,叫道︰「安答,你好!」抱著旗桿溜下地來。兩人執手相視,一時都高興得說不出

話。接著哲別與博爾忽也從旗斗中溜下。哲別道︰「那三個漢人以盾牌擋箭,傷他們不得。

若非靖兒相救,我們再也喝不到斡難河的清水了。」郭靖拉著黃蓉的手過來與拖雷等相見,

道︰「這是我義妹。」黃蓉笑道︰「這對白雕送給我,行不行?」拖雷不懂漢語,帶來的通

譯又在奔逃時給金兵殺了,只覺黃蓉聲音清脆,說得好听,卻不知其意。郭靖問拖雷道︰

「安答,你怎麼帶了白雕來?」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見宋朝皇帝,相約南北出兵,夾攻金

國。妹子說或許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帶了雕兒來給你。她猜得對,這可不是遇上了嗎?」郭

靖听他提到華箏,不禁一呆。他自與黃蓉傾心相愛,有時想起華箏,心頭自覺不妥,只是此

事不知如何相處才是,索性不敢多想,這時听了拖雷之言,登時茫然,隨即心想︰「一月之

內,我有桃花島之約,蓉兒的父親非殺我不可,這一切都顧不得了。」向黃蓉道︰「這對白

雕是我的,你拿去玩罷。」黃蓉大喜,轉身又去用肉喂雕。

拖雷說起緣由。原來成吉思汗攻打金國獲勝,可是金國地大兵眾,多年經營,基業甚

固,死守住數處要塞,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于是成吉思汗派遣拖雷南來,要聯合宋朝出兵

夾攻,途中遇到大隊金兵阻攔,從人衛兵都被殺盡,只剩下三人逃到這里。郭靖想起當日在

歸雲莊中,曾听楊康要穆念慈到臨安去見史彌遠丞相,請他殺害蒙古使者,當時不明其中緣

故,這時才知金國得到了訊息,命楊康為大金欽使南來,便是為了阻止宋朝與蒙古結盟聯

兵。

拖雷又道︰「金國說甚麼都要殺了我,免得蒙古與宋朝結盟成功,這次竟是六王爺親自

領人阻攔。」郭靖忙問︰「完顏洪烈?」拖雷道︰「是啊,他頭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

可惜向他射了三箭,都被他的衛士用盾牌擋開了。」郭靖大喜,叫道︰「蓉兒、康弟,完顏

洪烈到了這里,快找他去。」黃蓉應聲過來,卻不見楊康的影蹤。郭靖心急,叫道︰「蓉

兒,你向東,我向西。」兩人展開輕功,如飛趕將下去。郭靖追出數里,趕上了幾名敗逃的

金兵,抓住一問,果然是六王爺完顏洪烈親自率隊,卻不知他這時在哪里。一名金兵道︰

「我們丟了王爺私逃,回去也是殺頭的份兒,大伙只好逃到四鄉,躲起來做老百姓了。」

郭靖回頭再尋,天色漸明,哪里有完顏洪烈的影子?明知殺父仇人便在左近,卻是找尋

不到,好生焦躁,一路急奔,突見前面林子中白影閃動,正是黃蓉。兩人見了面,眼瞧對方

神色,自是無功,只得同回祠堂。

拖雷道︰「完顏洪烈帶的人馬本來不少,他快馬追趕我們,離了大隊,這時必是回去帶

領人馬再來。安答,我有父王將令在身,不能延擱,咱們就此別過。我妹子叫我帶話給你,

要你盡早回蒙古去。」郭靖心想這番分別,只怕日後難再相見,心下淒然,與拖雷、哲別、

博爾忽三人逐一擁抱作別,眼看著他們上馬而去,蹄聲漸遠,人馬的背影終于在黃塵中隱

沒。黃蓉道︰「咱們躲將起來,等完顏洪烈領了人馬趕到,就可踫到他了。要是他人馬眾

多,咱倆悄悄躡著,到晚上再去結果他性命,豈不是好?」郭靖大喜,連稱妙策。黃蓉甚是

得意,笑道︰「這是個‘移岸就船’之計,也只尋常。」郭靖道︰「我去將馬匹牽到樹林子

中隱藏起來。」走到祠堂後院,忽見青草中有件金光燦爛之物,在朝陽照射下閃閃發光,俯

身看時,卻是一頂金盔,盔上還瓖著三粒龍眼般大的寶石。郭靖伸手拾起,飛步回來,悄聲

對黃蓉道︰「你瞧這是甚麼?」黃蓉喜道︰「完顏洪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半他

還躲在這祠堂里,咱們快搜。」

黃蓉回身反手,在短牆牆頭上一按,輕飄飄的騰空而起,叫道︰「我在上面瞧著,你在

底下搜。」郭靖應聲入內。黃蓉在屋頂上叫道︰「剛才我這一下輕功好不好?」郭靖一呆,

停步道︰「好得很!怎樣?」黃蓉笑道︰「怎麼你不稱贊?」郭靖跺腳道︰「唉,你這頑皮

孩子,這當口還鬧著玩。」黃蓉咭的一聲笑,手一揚,奔向後院。

楊康當郭靖與金兵相斗之際,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顏洪烈的身形,這時雖然已知自己非他

親生,但受他養育十余載,一直當他父親,眼見郭靖殺散金兵,完顏洪烈只要被他瞧見,哪

里還有性命?情勢緊急,不暇多想,縱身出去要設法相救,正在此時,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擲

了過來。完顏洪烈忙勒馬閃避,卻未讓開,被金兵撞下馬來。楊康躍過去一把抱起,在完顏

洪烈耳邊輕聲道︰「父王,是康兒,別作聲。」郭靖正斗得性起,黃蓉又在調弄白雕,黑夜

之中竟無人看到他抱著完顏洪烈走向祠堂後院。楊康推開西廂房的房門,兩人悄悄躲著。耳

听得殺聲漸隱,眾金兵四下逃散,又听得三個蒙古人嘰哩咕嚕的與郭靖說話。完顏洪烈如在

夢中,低聲道︰「康兒,你怎麼在這里?」楊康道︰「那也當真湊巧,唉,都是給這姓郭的

壞了大事。」過了一會,完顏洪烈听得郭靖與黃蓉分頭出去找尋自己,剛才他見到郭靖空手

擊打黃河三鬼與眾金兵,出手凌厲,若是給他發現,那還得了?思之不寒而栗。楊康道︰

「父王,這時出去,只怕給他們撞見了。咱們躲在這里,這幾人必然料想不到。待他們走

遠,再慢慢出去。」完顏洪烈道︰「不錯……康兒,你怎麼叫我‘父王’,不叫‘爹’

了?」楊康默然不語,想起故世的母親,心中思潮起伏。完顏洪烈緩緩的道︰「你在想你

媽,是不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覺他掌上冰涼,全是冷汗。楊康輕輕掙月兌了,道︰「這

郭靖武功了得,他要報殺父之仇,決意要來害您。他結識的高手很多,您實在防不勝防。在

這半年之內,您別回北京罷。」完顏洪烈想起十九年前臨安牛家村的往事,不由得一陣心

酸,一陣內疚,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良久才道︰「唔,避一避也好。你到臨安去過了麼?

史丞相怎麼說?」楊康冷冷的道︰「我還沒去過。」

完顏洪烈听了他的語氣,料他必是已知自己身世,可是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

何打算。兩人十八年來父慈子孝,親愛無比,這時同處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間卻有深恨

血仇。楊康更是心中交戰,思量︰「這時只須反手幾拳,立時就報了我父母之仇,但怎麼下

得了手?那楊鐵心雖是我的生父,但他給我過甚麼好處?媽媽平時待父王也很不錯,我若此

時殺他,媽媽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喜歡。再說,難道我真的就此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

落草莽麼?」正自思潮起伏,只听得完顏洪烈道︰「康兒,你我父子一場,不管如何,你永

遠是我的愛兒。大金國不出十年,必可滅了南朝。那時我大權在手,富貴不可限量,這錦繡

江山,花花世界,日後終究盡都是你的了。」楊康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有篡位之意,想到

「富貴不可限量」這六個字,心中怦怦亂跳,暗想︰「以大金國兵威,滅宋非難。蒙古只一

時之患,這些只會騎馬射箭的蠻子終究成不了氣候。父王精明強干,當今金主哪能及他?大

事若成,我豈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處,不禁熱血沸騰,伸手握住了完顏洪烈的手,

說道︰「爹,孩兒必當輔你以成大業。」完顏洪烈覺得他手掌發熱,心中大喜,道︰「我做

李淵,你做李世民罷。」楊康正要答話,忽听得身後喀的一響。兩人嚇了一跳,急忙轉身,

這時天色已明,窗格子中透進亮光來,只見房中擺著七八具棺材,原來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

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听適才的聲音,竟像是從棺材中發出來的。完顏洪烈驚道︰「甚麼聲

音?」楊康道︰「準是老鼠。」只听得郭靖與黃蓉一面笑語,搜尋進來。楊康暗叫︰「不

妙!原來爹爹的金盔落在外面!這一下可要糟。」低聲道︰「我去引開他們。」輕輕推開了

門,縱身上屋。

黃蓉一路搜來,忽見屋角邊人影一閃,喜道︰「好啊,在這里了!」撲將下去。那人身

法好快,在牆角邊一鑽,已不見了蹤影。郭靖聞聲趕來,黃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樹

叢里。」兩人正要趕入樹叢中搜尋,突然忽喇一聲,小樹分開,竄出一人來,卻是楊康。郭

靖又驚又喜,道︰「賢弟,你到哪里去了?見到完顏洪烈麼?」楊康奇道︰「完顏洪烈怎麼

在這里?」郭靖道︰「是他領兵來的,這頂金盔就是他的。」楊康道︰「啊,原來如此。」

黃蓉見他神色有異,又想起先前他跟歐陽克鬼鬼祟崇的說話,登時起了疑心,問道︰「咱們

剛才到處找你不著,你到哪里去了?」楊康道︰「昨天我吃壞了東西,忽然肚子痛,內急起

來。」說著向小樹叢一指。黃蓉雖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問。郭靖道︰「賢弟,快搜。」

楊康心中著急,不知完顏洪烈已否逃走,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說道︰「他自己來送死,真是

再好也沒有了。你和黃姑娘搜東邊,我搜西邊。」郭靖道︰「好!」當即去推東邊「節孝

堂」的門。黃蓉道︰「楊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邊,我跟著你去搜罷。」楊康暗暗叫

苦,只得假裝欣然,說道︰「快來,別讓他逃了。」當下兩人一間間屋子挨著搜去。

寶應劉氏在宋代原是大族,這所祠堂起得規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數次渡江,戰火橫燒,

鐵蹄踐踏,劉氏式微,祠堂也就破敗了。黃蓉冷眼相覷,見楊康專揀門口塵封蛛結的房間進

去慢慢搜撿,更是明白了幾分,待到西廂房前,只見地下灰塵中有許多足跡,門上原本積塵

甚厚,也看得出有人新近推門關門的手印,立時叫道︰「在這里了!」

這四字一呼出,郭靖與楊康同時听見,一個大喜,一個大驚,同時奔到。黃蓉飛腳將門

踢開,卻是一怔,只見屋里放著不少棺材,哪里有完顏洪烈的影子?楊康見完顏洪烈已經逃

走,心中大慰,搶在前面,大聲喝道︰「完顏洪烈你這奸賊躲在哪里?快給我滾出來。」黃

蓉笑道︰「楊大哥,他早听見咱們啦,您不必好心給他報訊。」楊康給她說中心事,臉上一

紅,怒道︰「黃姑娘何必開這玩笑?」

郭靖笑道︰「賢弟不必介意,蓉兒最愛鬧著玩。」向地下一指,說道︰「你瞧,這里有

人坐過的痕跡,他果真來過。」黃蓉道︰「快追!」剛自轉身,忽然後面喀的一聲響,三人

嚇了一跳,一齊回頭,只見一具棺材正自微微晃動。黃蓉向來最怕棺材,在這房中本已周身

不自在,忽見棺材晃動,「啊」的一聲叫,緊緊拉住郭靖的手臂。她心中雖怕,腦子卻轉得

快,顫聲道︰「那奸賊……奸賊躲在棺材里。」

楊康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邊!」搶步出去。黃蓉反手一把抓住了他脈門,

冷笑道︰「你別弄鬼。」楊康只感半身酸麻,動彈不得,急道︰「你……你干甚麼?」郭靖

喜道︰「不錯,那奸賊定是躲在棺材里。」大踏步上去,要開棺揪完顏洪烈出來。

楊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僵尸作怪。」黃蓉將抓著他的手重重一摔,恨道︰「你

還要嚇我!」她料知棺材中必是完顏洪烈躲著,但她總是膽小,生怕萬一真是僵尸,那可怎

麼辦?顫聲道︰「靖哥哥,慢著。」郭靖停步回頭,說道︰「怎麼?」黃蓉道︰「你快按住

棺材蓋,別讓里面……里面的東西出來。」郭靖笑道︰「哪里會有甚麼僵尸?」眼見黃蓉嚇

得玉容失色,便縱身躍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來了!」黃蓉惴惴不安,微一沉吟,

說道︰「靖哥哥,我試一手劈空掌給你瞧瞧。是僵尸也好,完顏洪烈也好,我隔著棺材劈他

幾掌,且听他是人叫還是鬼哭!」說著一運勁,踏上兩步,發掌就要往棺上劈去。她這劈空

掌並未練成,論功夫遠不及陸乘風,因此上這一掌徑擊棺木,卻非凌空虛劈。楊康大急,叫

道︰「使不得,你劈爛了棺材,僵尸探頭出來,咬住你的手,那可糟了!」黃蓉給他嚇得打

個寒噤,凝掌不發,忽听得棺中「嚶」的一聲,卻是女人聲音。黃蓉更是毛骨悚然,驚叫︰

「是女鬼!」忙不迭的收掌,躍出房外,叫道︰「快出來!」郭靖膽大,叫道︰「楊賢弟,

咱們掀開棺蓋瞧瞧。」楊康本來手心中捏著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卻又自知不敵郭、黃

二人,正自為難,忽听棺中發出女人聲音,不禁又驚又喜,搶上伸手去掀棺材蓋,格格兩

聲,二人也未使刀,棺蓋便應聲而起,原來竟未釘實。郭靖早已運勁于臂,只待僵尸暴起,

當頭就是一拳,打她個頭骨碎裂,一低頭,大吃一驚,棺中哪里是僵尸,竟是個美貌少女,

一雙點漆般眼珠睜得大大的望著自己,再定楮看時,卻是穆念慈。楊康更是驚喜交集,忙伸

手將他扶起。

郭靖叫道︰「蓉兒,快來,你瞧是誰?」黃蓉轉身閉眼,叫道︰「我才不來瞧呢!」郭

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黃蓉左眼仍是閉著,只睜開右眼,遙遙望去,果見楊康抱著一

個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當即放心,一步一頓的走進屋去。那女子卻不是穆念慈是誰?只

見她神色憔悴,淚水似兩條線般滾了下來,卻是動彈不得。

黃蓉忙給她解開穴道,問道︰「姊姊,你怎麼在這里?」穆念慈穴道閉得久了,全身酸

麻,慢慢調勻呼吸,黃蓉幫她在關節之處按摩。過了一盞茶時分,穆念慈才道︰「我給壞人

拿住了。」黃蓉見她被點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涌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極少出手點閉如此怪

異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分,問道︰「是那個壞蛋歐陽克麼?」穆念慈點了點頭。原來那

日她替楊康去向梅超風傳訊,在骷髏頭骨旁被歐陽克擒住,點了穴道。其後黃藥師吹奏玉簫

為梅超風解圍,歐陽克的眾姬妾和三名蛇奴在簫聲下暈倒,歐陽克狼狽逃走。次晨眾姬與蛇

奴先後醒轉,見穆念慈兀自臥在一旁動彈不得,于是帶了她來見主人。歐陽克數次相逼,她

始終誓死不從。歐陽克自負才調,心想以自己之風流俊雅,絕世武功,時候一久,再貞烈的

女子也會傾心,若是用武動蠻,未免有失白駝山少主的身分了。幸而他這一自負,穆念慈才

得保清白。來到寶應後,歐陽克將她藏在劉氏宗祠的空棺之中,派出眾姬妾到各處大戶人家

探訪美色,相準了程大小姐,卻被丐幫識破,至有一番爭斗。歐陽克匆匆而去,不及將穆念

慈從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于這些事也不加理會。若非郭靖等搜尋完顏洪烈,她

是要活生生餓死在這空棺之中了。楊康乍見意中人在此,實是意想不到之喜,神情著實親

熱,說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燒水給你喝。」黃蓉笑道︰「你會燒甚麼水?我去。靖哥

哥,跟我來。」她有心讓兩人私下一傾相思之苦。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張俏臉,竟是毫無笑

容,說道︰「慢著。姓楊的,恭喜你日後富貴不可限量啊。」楊康登時滿臉通紅,背脊上卻

感到一陣涼意︰「原來我和父王在這里說的話,都教她听見啦。」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穆念

慈看到他一副狼狽失措的神態,心腸登時軟了,不忍立時將他放走完顏洪烈之事說出,只怕

郭、黃一怒,後果難料,只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麼?這可親熱得多,干麼

要叫‘父王’?」楊康無地自容,低下了頭不說話。黃蓉不明就里,只道這對小情人鬧別

扭,定是穆念慈心中責怪楊康沒來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狽,當即拉拉郭靖的衣襟,低聲

道︰「咱們出去,保管他倆馬上就好。」郭靖一笑,隨她走出。黃蓉走到前院,悄聲道︰

「去听听他們說些甚麼。」郭靖笑道︰「別胡鬧啦,我才不去。」黃蓉道︰「好,你不去別

後悔,有好听的笑話兒,回頭我可不對你說。」躍上屋頂,悄悄走到西廂房頂上,只所得穆

念慈在厲聲斥責︰「你認賊作父,還可說是顧念舊情,一時心里轉不過來。哪知你竟存非份

之想,還要滅了自己的父母之邦,這……這……」說到這里,氣憤填膺,再也說不下去。楊

康柔聲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誰是你的妹子?別踫我!」拍的一聲,想是

楊康臉上吃了一記。

黃蓉一愕︰「打起架來了,可得勸勸。」翻身穿窗而入,笑道︰「啊喲,有話好說,別

動蠻。」只見穆念慈雙頰漲得通紅,楊康卻是臉色蒼白。黃蓉正要開口說話,楊康叫道︰

「好哇,你喜新棄舊,心中有了別人,因此對我這樣。」穆念慈怒道︰「你……你說甚

麼?」楊康道︰「你跟了那姓歐陽的,人家文才武功,無不勝我十倍,你哪里還把我放在心

上?」穆念慈氣得手足冰冷,險些暈去。黃蓉插口道︰「楊大哥,你別胡言亂道,穆姊姊要

是喜歡他,那壞蛋怎會將她點了穴道,又放在棺材里?」楊康這時已然老羞成怒,說道︰

「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給那人擒去,失了貞節,我豈能再和她重圓?」穆念慈怒道︰

「我……我……我失了甚麼貞節?」楊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這許多天,給他摟也摟過

了,抱也抱過了,還能是玉潔冰清麼?」穆念慈本已委頓不堪,此時急怒攻心,「哇」的一

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向後便倒。

楊康自覺出言太重,見她如此,心中柔情一動,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被她得

知,黃蓉先前又早有見疑之意,若給穆念慈泄露了真相,只怕自己性命難保,又記掛著父

王,當即轉身出房,奔到後院,躍出圍牆,徑自去了。黃蓉在穆念慈胸口推揉了好一陣子,

她才悠悠醒來,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無其事,道︰「妹子,上次我給你的那柄匕

首,相煩借我一用。」黃蓉高聲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聞聲奔進屋來。黃蓉道︰

「你把楊大哥那柄匕首給穆姊姊罷。」郭靖道︰「正是。」從懷中掏出那柄朱聰從梅超風身

上取來的匕首,見外面包著一張薄革,革上用針刺滿了細字,他不知便是下卷《九陰真經》

的秘要,隨手放在懷內,將匕首交給了穆念慈。黃蓉也從懷中取出匕首,低聲道︰「靖哥哥

的匕首在我這里,楊大哥的現下交給了你。姊姊,這是命中注定的緣份,一時吵鬧算不了甚

麼,你可別傷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顏洪烈。姊姊,你如閑

著沒事,跟我們一起去散散心,楊大哥必會跟來。」郭靖奇道︰「楊兄弟呢?」黃蓉伸了伸

舌頭,道︰「他惹得姊姊生氣,姊姊一巴掌將他打跑了。穆姊姊,楊大哥倘若不是喜歡你得

要命,你打了他,他怎會不還手?他武功可強過你啊。這比武……」她本想說「這比武招親

的事,你兩個本就是玩慣了的」,但見穆念慈神色酸楚,這句玩笑就縮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們也不用去。半年之內,完顏洪烈那奸賊不會在北京,他

害怕你們去報仇。郭大哥,妹妹,你們倆人好,命也好……」說到後來聲音哽住,掩面奔出

房門,雙足一頓,上屋而去。

黃蓉低頭見到穆念慈噴在地下的那口鮮血,沉吟片刻,終不放心,越過圍牆,追了出

去,只見穆念慈的背影正在遠處一棵大柳樹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閃,她已將那柄匕首舉在

頭頂。黃蓉大急,只道她要自盡,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遠,阻止不得,卻見

她左手拉起頭上青絲,右手持匕向後一揮,已將一大叢頭發割了下來,拋在地下,頭也不回

的去了。黃蓉叫了幾聲︰「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聞,愈走愈遠。黃蓉怔怔的出了一

回神,只見一團柔發在風中飛舞,再過一陣,分別散入了田間溪心、路旁樹梢,或委塵土、

或隨流水。她自小嬌憨頑皮,高興時大笑一場,不快活時哭哭鬧鬧,從來不知「愁」之為

物,這時見到這副情景,不禁悲從中來,初次識得了一些人間的愁苦。她慢慢回去,將這事

對郭靖說了。郭靖不知兩人因何爭鬧,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氣性也忒大了些。」黃

蓉心想︰「難道一個女人給壞人摟了抱了,就是失了貞節?本來愛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

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緣由,只道世事該是如此,走到祠堂後院,倚柱而坐,痴

痴的想了一陣,合眼睡了。

當晚黎生等丐幫群雄設宴向洪七公及郭、黃二人道賀,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來。黎

生知道幫主脾氣古怪,也不以為意,與郭靖、黃蓉二人歡呼暢飲。丐幫群雄對郭、黃二人甚

是敬重,言談相投。程大小姐也親自燒了菜肴,又備了四大壇好酒,命僕役送來。宴會盡歡

散後,郭靖與黃蓉商議,完顏洪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時必難找到,桃花島約會之期轉眼即

屆,只好先到嘉興,與六位師父商量赴約之事。黃蓉點頭稱是,又道︰「最好請你六位師父

別去桃花島了。你向我爹爭賠個不是,向他磕幾個頭也不打緊,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氣,

我加倍磕還你就是了。你六位師父跟我爹爹會面,卻不會有甚麼好事。」郭靖道︰「正是。

我也不用你向我磕還甚麼頭。」次晨兩人並騎南去。

時當六月上旬,天時炎熱,江南民諺雲︰「六月六,曬得鴨蛋熟。」火傘高張下行路,

尤為煩苦。兩人只在清晨傍趕路,中午休息。不一日,到了嘉興,郭靖寫了一封書信,交

與醉仙樓掌櫃,請他于七月初江南六俠來時面交。信中說道︰弟子道中與黃蓉相遇,已偕赴

桃花島應約,有黃藥師愛女相伴,必當無礙,請六位師父放心,不必同來桃花島雲雲。他信

內雖如此說,心中卻不無惴惴,暗想黃藥師為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黃蓉擔心,

也不說起此事,想到六位師父不必甘冒奇險,心下又自欣慰。

兩人轉行向東,到了舟山後,雇了一艘海船。黃蓉知道海邊之人畏桃花島有如蛇蠍,相

戒不敢近島四十里以內,如說出桃花島的名字,任憑出多少金錢,也無海船漁船敢去。她雇

船時說是到蝦峙島,出畸頭洋後,卻逼著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見黃蓉將一柄寒光

閃閃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從。船將近島,郭靖已聞到海風中夾著撲鼻花香,遠遠望去,

島上郁郁蔥蔥,一團綠、一團紅、一團黃、一團紫,端的是繁花似錦。黃蓉笑道︰「這里的

景致好麼?」郭靖嘆道︰「我一生從未見過這麼多,這麼好看的花。」黃蓉甚是得意,笑

道︰「若在陽春三月,島上桃花盛開,那才教好看呢。師父不肯說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

一,但爹爹種花的本事蓋世無雙,師父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過師父只是愛吃愛喝,未必懂

得甚麼才是好花好木,當真俗氣得緊。」郭靖道︰「你背後指摘師父,好沒規矩。」黃蓉伸

伸舌頭,扮了個鬼臉。

兩人待船駛近,躍上岸去,小紅馬跟著也跳上島來。那舟子听到過不少關于桃花島的傳

言,說島主殺人不眨眼,最愛挖人心肝肺腸,一見兩人上岸,疾忙把舵回船,便欲遠逃。黃

蓉取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擲去,當的一聲,落在船頭。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賞,喜出望外,

卻仍是不敢在島邊稍停。黃蓉重來故地,說不出的喜歡,高聲大叫︰「爹,爹,蓉兒回來

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飛奔。郭靖見她在花叢中東一轉西一晃,霎時不見了影蹤,

急忙追去,只奔出十余丈遠,立時就迷失了方向,只見東南西北都有小徑,卻不知走向哪一

處好。他走了一陣,似覺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歸雲莊之時,黃蓉曾說那莊子布置雖奇,卻

哪及桃花島陰陽開闔、乾坤倒置之妙,這一迷路,若是亂闖,定然只有越走越糟,于是坐在

一株桃樹之下,只待黃蓉來接。哪知等了一個多時辰,黃蓉固然始終不來,四下里寂靜無

聲,竟不見半個人影。他焦急起來,躍上樹巔,四下眺望,南邊是海,向西是光禿禿的岩

石,東面北面都是花樹,五色繽紛,不見盡頭,只看得頭暈眼花。花樹之間既無白牆黑瓦,

亦無炊煙犬吠,靜悄悄的情狀怪異之極。他心中忽感害怕,下樹一陣狂奔,更深入了樹叢之

中,一轉念間,暗叫︰「不好!我胡闖亂走,別連蓉兒也找我不到了。」只想覓路退回,哪

知起初是轉來轉去離不開原地,現下卻是越想回去,似乎離原地越遠了。小紅馬本來緊跟在

後,但他上樹一陣奔跑,落下地來,連小紅馬也已不知去向。眼見天色漸暗,郭靖無可奈

何,只得坐在地下,靜候黃蓉到來,好在遍地綠草似茵,就如軟軟的墊子一般,坐了一陣,

甚感饑餓,想起黃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諸般美食,更是餓得厲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兒給她

爹爹關了起來,不能前來相救,我豈不是要活活餓死在這樹林子里?」又想到父仇未復,師

恩未報,母親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將來依靠何人?想了一陣,終于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夢到與黃蓉在北京游湖,共進美點,黃蓉低聲唱曲,忽听得有人吹簫拍

和,一驚醒來,簫聲兀自縈繞耳際,他定了定神,一抬頭,只見皓月中天,花香草氣在黑夜

中更加濃冽,簫聲遠遠傳來,卻非夢境。

郭靖大喜,跟著簫聲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時路徑已斷,但簫聲仍是在前。他在歸雲莊中

曾走過這種盤旋往復的怪路,當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隨簫聲,遇著無路可走時,就

上樹而行,果然越走簫聲越是明徹。他愈走愈快,一轉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白色花叢,

重重疊疊,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塊東西高高隆起。這時那簫聲忽

高忽低,忽前忽後。他听著聲音奔向東時,簫聲忽焉在西,循聲往北時,簫聲倏爾在南發

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簫戲弄他一般。他奔得幾轉,頭也昏了,不再理

會簫聲,奔向那隆起的高處,原來是座石墳,墳前墓碑上刻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冢」

十一個大字。郭靖心想︰「這必是蓉兒的母親了。蓉兒自幼喪母,真是可憐。」當下在墳前

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當他跪拜之時,簫聲忽停,四下闃無聲息,待他一站起身,簫

聲又在前面響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總是跟去。」當下又進了樹叢之中,再行

一會,簫聲調子斗變,似淺笑,似低訴,柔靡萬端。郭靖心中一蕩,呆了一呆︰「這調子怎

麼如此好听?」只听得簫聲漸漸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听得一陣,只感面紅耳赤,百

脈賁張,當下坐在地土,依照馬鈺所授的內功秘訣運轉內息。初時只感心旌搖動,數次想躍

起身來手舞足蹈一番,但用了一會功,心神漸漸寧定,到後來意與神會,心中一片空明,不

著片塵,任他簫聲再蕩,他听來只與海中波濤、樹梢風響一般無異,只覺得丹田中活潑潑

地,全身舒泰,月復中也不再感到饑餓。他到了這個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緩緩睜開眼來,黑

暗之中,忽見前面兩丈遠處一對眼楮碧瑩瑩的閃閃發光。他吃了一驚,心想︰「那是甚麼猛

獸?」向後躍開幾步,忽然那對眼楮一閃就不見了,心想︰「這桃花島上真是古怪,就算是

再快捷的豹子狸貓,也不能這樣一霎之間就沒了蹤影。」正自沉吟,忽听得前面發出一陣急

促喘氣之聲,听聲音卻是人的呼吸。他恍然而悟︰「這是人!閃閃發光的正是他的眼楮,他

雙眼一閉,我自然瞧不見他了,其實此人並未走開。」想到此處,不禁自覺愚蠢,但不知對

方是友是敵,當下不敢作聲,靜觀其變。這時那洞簫聲情致飄忽,纏綿宛轉,便似一個女子

一會兒嘆息,一會兒申吟,一會兒又軟語溫存、柔聲叫喚。郭靖年紀尚小,自幼勤習武功,

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听到簫聲時感應甚淡,簫中曲調雖比適才更加勾魂引魄,他听了也不

以為意,但對面那人卻是氣喘愈急,听他呼吸聲直是痛苦難當,正拚了全力來抵御簫聲的誘

惑。

郭靖對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過去。那地方花樹繁密,天上雖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葉

密密的擋住了,透不進來,直走到相距那人數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見這人盤膝

而坐,滿頭長發,直垂至地,長眉長須,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左手撫胸,右手放在背

後。郭靖知道這是修練內功的姿式,丹陽子馬鈺曾在蒙古懸崖之頂傳過他的,這是收斂心神

的要訣,只要練到了家,任你雷轟電閃,水決山崩,全然不聞不見。這人既會玄門正宗的上

乘內功,怎麼反而不如自己,對簫聲如此害怕?簫聲愈來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

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終于還是以極大的定力坐了下來。郭靖見他寧靜片刻,便即歡躍,間

歇越來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著急。只听得簫聲輕輕細細的耍了兩個花腔,那人叫

道︰「算了,算了!」作勢便待躍起。

郭靖見情勢危急,不及細想,當即搶上,伸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頸後

「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每當胡思亂想、心神無法寧靜,馬鈺常在他大

椎穴上輕輕撫模,以掌心一股熱氣助他鎮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內功尚淺,不能以內力助

這老人抵拒簫聲,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那長發老人心中一靜,便自閉目運功。郭靖暗

暗心喜,忽听身後有人罵了一聲︰「小畜生,壞我大事!」簫聲突止。郭靖嚇了一跳,回頭

過來,不見人影,听語音似是黃藥師的說話,轉念之間,不禁大為憂急︰「不知這長須老人

是好是壞?我胡亂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兒她爹爹的怒氣。倘若這老人是個妖邪魔頭,豈非

鑄成了大錯?」只听長須老人氣喘漸緩,呼吸漸勻,郭靖不便出言相詢,只得坐在他的對

面,閉目內視,也用起功來,不久便即思止慮息,物我兩忘,直到晨星漸隱,清露沾衣,才

睜開眼楮。

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映得那老人滿臉花影,這時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須發蒼

然,並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嚇人。突然間那老人眼

光閃爍,微微笑了笑,說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門下?」郭靖見他臉色溫和,略覺

放心,站起來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參見前輩,弟子的受業恩師是江南七俠。」那老人似乎

不信,說道︰「江南七俠?是柯鎮惡一伙麼?他們怎能傳你全真派的內功?」郭靖道︰「丹

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內功,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門牆。」

那老人哈哈一笑,裝個鬼臉,神色甚是滑稽,猶如孩童與人鬧著玩一般,說道︰「這就

是了。你怎麼會到桃花島來?」郭靖道︰「黃島主命弟子來的。」那老人臉色忽變,問道︰

「來干甚麼?」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黃島主,特來領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誑麼?」

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瞞。」那老人點點頭道︰「很好,坐下罷。」郭靖依言坐

在一塊石上,這時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個岩洞之中。那老人又問︰「此外還有誰傳

過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師……」那老人臉上神情特異,似笑非笑,搶著問

道︰「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師傳過弟子一套降龍十八掌。」那老

人臉上登現欣羨無已的神色,說道︰「你會降龍十八掌?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傳給我好

不好?我拜你為師。」隨即搖頭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孫,不大對勁。洪老叫

化沒傳過你內功?」郭靖道︰「沒有。」那老人仰頭向天,自言自語︰「瞧他小小年紀,就

算在娘肚子里起始修練,也不過十**年道行,怎麼我抵擋不了簫聲,他卻能抵擋?」一時

想不透其中原因,雙目從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

掌上推一下,我試試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與他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氣沉丹田,發勁罷。」郭靖凝力發勁。那老

人手掌略縮,隨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覺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涌到,實是抵擋

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轉手反撥,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

根手指之力,便將他直揮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樹上一撞,這才

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語︰「武功雖然不錯,可也不算甚麼了不起,卻怎麼能擋得住黃老邪的

《碧海潮生曲》?」

郭靖深深吸了口氣,才凝定了胸月復間氣血翻涌,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訝異︰「此人的武

功幾與洪恩師、黃島主差不多了,怎麼桃花島上又有這等人物?難道是‘西毒’或是‘南

帝’麼?」一想到「西毒」,不禁心頭一寒︰「莫要著了他的道兒?」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

照,既未紅腫,亦無黑痕,這才稍感放心。那老人微笑問道︰「你猜我是誰?」郭靖道︰

「弟子曾听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位高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經逝世,九指神

丐洪恩師與桃花島主弟子都識得。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段皇爺麼?」那老人笑道︰「你覺得

我的武功與東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見識粗淺,不敢妄

說。但適才前輩這樣一推,弟子所拜見過的武學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師與黃島主之外確無第

三人及得。」那老人听他贊揚,極是高興,一張毛發掩蓋的臉上顯出孩童般的歡喜神色,笑

道︰「我既不是西毒歐陽鋒,也不是段皇爺,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會過一

個自稱與洪恩師等齊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無實,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緊,實在猜

不到前輩的尊姓大名。」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麼?」

郭靖沖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這句話一說出口,才想起當面直呼其名,可算得

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說道︰「弟子不敬,請周前輩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錯,不錯,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甚麼不

敬?全真教主王重陽是我師兄,馬鈺、丘處機他們都是我的師佷。你既不是全真派門下,也

不用里唆的叫我甚麼前輩不前輩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島獨居已久,無聊之極,忽得郭靖與他說話解悶,大感愉悅,忽然間心中

起了一個怪念頭,說道︰「小朋友,你我結義為兄弟如何?」

不論他說甚麼希奇古怪的言語,都不及這句話的匪夷所思,郭靖一听之下,登時張大了

嘴合不攏來,瞧他神色儼然,實非說笑,過了一會,才道︰「弟子是馬道長、丘道長的晚

輩,該當尊您為師祖爺才是。」

周伯通雙手亂擺,說道︰「我的武藝全是師兄所傳,馬鈺、丘處機他們見我沒點長輩樣

子,也不大敬我是長輩。你不是我兒子,我也不是你兒子,又分甚麼長輩晚輩?」正說到這

里,忽听腳步聲響,一名老僕提了一只食盒,走了過來。周伯通笑道︰「有東西吃啦!」那

老僕揭開食盒,取出四碟小菜,兩壺酒,一木桶飯,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給兩人斟

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問︰「黃姑娘呢?她怎不來瞧我?」那僕人搖搖頭,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

的口,意思說又聾又啞。周伯通笑道︰「這人耳朵是黃藥師刺聾的,你叫他張口來瞧瞧。」

郭靖做個手勢,那人張開口來。郭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他口中舌頭被割去了半截。

周伯通道︰「島上的佣僕全都如此。你既來了桃花島,若是不死,日後也與他一般。」郭靖

听了,半晌做聲不得,心道︰「蓉兒的爹爹怎麼恁地殘忍?」周伯通又道︰「黃老邪晚晚折

磨我,我偏不向他認輸。昨晚差點兒就折在他的手里,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強

好勝,可就廢于一夕了,來來來,小兄弟,這里有酒有菜,咱倆向天誓盟,結為兄弟,以後

有福共享,有難共當。想當年我和王重陽結為兄弟之時,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麼?你真

的不願麼?我師哥王重陽武功比我高得多,當年他不肯和我結拜,難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

多?我看大大的不見得。」郭靖道︰「晚輩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結拜實在不配。」周伯通

道︰「若說武功一樣,才能結拜,那麼我去跟黃老邪、老毒物結拜?他們又嫌我打他們不過

了,豈有此理!你要我跟這又聾又啞的家伙結拜?」說著手指那老僕,雙腳亂跳,大發脾

氣。郭靖見他臉上變色,忙道︰「弟子與前輩輩份差著兩輩,若是依了前輩之言,必定被人

笑罵。日後若是遇到馬道長、丘道長,弟子豈不慚愧之極?」周伯通道︰「偏你就有這許多

顧慮。你不肯和我結拜,定是嫌我太老,嗚嗚嗚……」忽地掩面大哭,亂扯自己胡子。郭靖

慌了手腳,忙道︰「弟子依前輩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被我逼迫,勉強答應,那也

是算不了數的。他日人家問起,你又推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稱我為義兄的了。」郭

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為老不尊,只見他拿起菜碟,向外擲去,賭氣不肯吃飯了。那老

僕連忙拾起,不知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無奈,只得笑道︰「兄長既然有此美意,小弟

如何不遵?咱倆就在此處撮土為香,義結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為笑,說道︰「我向黃老

邪發過誓的,除非我打贏了他,否則除了大小便,決不出洞一步。我在洞里磕頭,你在洞外

磕頭罷。」郭靖心想︰「你一輩子打不過黃島主,難道一輩子就呆在這個小小的石洞里?」

當下也不多問,便跪了下去。周伯通與他並肩而跪,朗聲說道︰「老頑童周伯通,今日與郭

靖義結金蘭,日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若是違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連小狗小貓也打不

過。」

郭靖听他自稱「老頑童」,立的誓又是這般古怪,忍不住好笑。周伯通瞪眼道︰「笑甚

麼?快跟著念。」郭靖便也依式念了一遍,兩人以酒瀝地,郭靖再行拜見兄長。周伯通哈哈

大笑,大叫︰「罷了,罷了。」斟酒自飲,說道︰「黃老邪小氣得緊,給人這般淡酒喝。只

有那天一個小姑娘送來的美酒,喝起來才有點酒味,可惜從此她又不來了。」郭靖想起黃蓉

說過,她因偷送美酒給周伯通被父親知道了責罵,一怒而離桃花島,看來周伯通尚不知此事

呢。郭靖已餓了一天,不想飲酒,一口氣吃了五大碗白飯,這才飽足。那老僕等兩人吃完,

收拾了殘肴回去。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黃老邪,說給哥哥听听。」郭靖于是將

自己年幼時怎樣無意中刺死陳玄風、怎樣在歸雲莊惡斗梅超風、怎樣黃藥師生氣要和江南六

怪為難、自己怎樣答應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島領死等情由,說了一遍。周伯通最愛听人述說故

事,側過了頭,眯著眼,听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說得稍為簡略,就必尋根究底的追問不

休。待得郭靖說完,周伯通還問︰「後來怎樣?」郭靖道︰「後來就到了這里。」周伯通沉

吟片刻,道︰「嗯,原來那個美貌小丫頭是黃老邪的女兒。她和你好,怎麼回島之後,忽然

影蹤不見?其中必有緣由,定是給黃老邪關了起來。」郭靖憂形于色,說道︰「弟子也這樣

想……」

周伯通臉一板,厲聲道︰「你說甚麼?」郭靖知道說錯了話,忙道︰「做兄弟的一時失

言,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這稱呼是萬萬弄錯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戲文,那麼

你叫我娘子也好,媽媽也好,女兒也好,更是錯不得一點。」郭靖連聲稱是。周伯通側過了

頭,問道︰「你猜我怎麼會在這里?」郭靖道︰「兄弟正要請問。」周伯通道︰「說來話

長,待我慢慢對你說。你知道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較藝的

事罷?」郭靖點點頭道︰「兄弟曾听人說過。」周伯通道︰「那時是在寒冬歲盡,華山絕

頂,大雪封山。他們五人口中談論,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東邪、西毒、

南帝、北丐四個人終于拜服我師哥王重陽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華山論

劍?」郭靖道︰「這個兄弟倒不曾听說過。」周伯通道︰「那是為了一部經文……」郭靖接

口道︰「《九陰真經》。」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紀雖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那你可知道《九

陰真經》的來歷?」郭靖道︰「這個我卻不知了。」周伯通拉拉自己耳邊垂下來的長發,神

情甚是得意,說道︰「剛才你說了一個很好听的故事給我听,現下……」郭靖插口道︰「我

說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周伯通道︰「那有甚麼分別?只要好听就是了。有的人的一生

一世便是吃飯、拉屎、睡覺,若是把他生平一件件雞毛蒜皮的真事都說給我听,老頑童悶也

給他悶死了。」郭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麼請大哥說《九陰真經》的故事給兄弟

听。」周伯通道︰「徽宗皇帝于政和年間,遍搜普天下道家之書,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

百八十一卷,稱為‘萬壽道藏’。皇帝委派刻書之人,叫做黃裳……」郭靖道︰「原來他也

姓黃。」周伯通道︰「呸!甚麼也姓黃?這跟黃老邪黃藥師全不相干,你可別想歪了。天下

姓黃之人多得緊,黃狗也姓黃,黃貓也姓黃。」郭靖心想黃狗黃貓未必姓黃,卻也不去和他

多辯,只听他續道︰「這個跟黃老邪並不相干的黃裳,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郭靖本想

說︰「原來他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話到口邊,卻忍住不說出來。

周伯通說道︰「他生怕這部大道藏刻錯了字,皇帝發覺之後不免要殺他的頭,因此上一

卷一卷的細心校讀。不料想這麼讀得幾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學,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

深道理。他無師自通,修習內功外功,竟成為一位武功大高手。兄弟,這個黃裳可比你聰明

得多了。我沒他這般本事,料想你也沒有。」郭靖道︰「這個自然。五千多卷道書,要我從

頭至尾讀一遍,我這一輩子也就干不了,別說領會甚麼武功了。」周伯通嘆了口氣,說道︰

「世上聰明人本來是有的,不過這種人你若是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霉不可。」郭靖心下又不

以為然,暗忖︰「蓉兒聰明之極,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氣,怎會倒霉?」只是他素來不喜

與人爭辯,當下也不言語。周伯通道︰「那黃裳練成了一身武功,還是做他的官兒。有一年

他治下忽然出現了一個希奇古怪的教門,叫作甚麼‘明教’,據說是西域的波斯胡人傳來

的。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聖先師,三不拜如來佛祖,卻拜外國的老

魔,可是又不吃肉,只是吃菜。徽宗皇帝只信道教,他知道之後,便下了一道聖旨,要黃裳

派兵去剿滅這些邪魔外道。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著實有不少武功高手,眾教徒打起仗來又

人人不怕死,不似官兵那麼沒用,打了幾仗,黃裳帶領的官兵大敗。他心下不忿,親自去向

明教的高手挑戰,一口氣殺了幾個甚麼法王、甚麼使者。哪知道他所殺的人中,有幾個是武

林中名門大派的弟子,于是他們的師伯、師叔、師兄、師弟、師姊、師妹、師姑、師姨、師

干爹、師干媽,一古腦兒的出來,又約了別派的許多好手,來向他為難,罵他行事不按武林

中的規矩。黃裳說道︰‘我是做官兒的,又不是武林中人,你們武林規矩甚麼的,我怎麼知

道?’對方那些姨媽干爹七張八嘴的吵了起來,說道︰‘你若非武林中人,怎麼會武?難道

你師父只教你武功,不教練武的規矩麼?’黃裳說道︰‘我沒師父。’那些人死也不信,吵

到後來,你說怎樣?」郭靖道︰「那定是動手打架了。」周伯通道︰「可不是嗎?一動上

手,黃裳的武功古里古怪,對方誰都沒見過,當場又給他打死了幾人,但他寡不敵眾,也受

了傷,拚命逃走了。那些人氣不過,將他家里的父母妻兒殺了個干干淨淨。」郭靖听到這

里,嘆了口氣,覺得講到練武,到後來總是不免要殺人,隱隱覺得這黃裳倘若不練武功,多

半便沒這樣的慘事。周伯通續道︰「那黃裳逃到了一處窮荒絕地,躲了起來。那數十名敵手

的武功招數,他一招一式都記在心里,于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破解,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

然後去殺了他們報仇。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于對每一個敵人所使過的招數,他都想通了

破解的法子。他十分高興,料想這些敵人就算再一擁而上,他獨個兒也對付得了。于是出得

山來,去報仇雪恨。不料那些敵人一個個都不見了。你猜是甚麼原因?」郭靖道︰「定是他

的敵人得知他武功大進,怕了他啦,都躲了起來。」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當年我

師哥說這故事給我听的時候,也叫我猜。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你再猜。」郭靖道︰「大哥

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那我也不用猜了,只怕連猜七八十次也不會中。」周伯通哈哈大笑,

說道︰「沒出息,沒出息。好罷,你既然認輸,我便不叫你猜這啞謎兒了。原來他那幾十個

仇人全都死了。」郭靖「咦」的一聲,道︰「這可奇了。難道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弟子代他

報仇,將他的仇人都殺死了?」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差著這麼十萬八千里。他沒

收弟子。他是文官,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學士,怎能代他殺人報仇?」郭靖搔搔頭,說

道︰「莫非忽然起了瘟疫,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周伯通道︰「也不是。他的仇人有些

在山東,有些在湖廣,有些在河北、兩浙,也沒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啊,是了,是了!

對啦,有一項瘟疫,卻是人人都會染上的,不論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甚

麼瘟疫?」

郭靖把傷寒、天花、痢疾猜了六七種,周伯通總是搖頭,最後郭靖說道︰「口蹄疫!」

一出口便知不對,急忙按住了嘴,笑了起來,左手在自己頭上拍了一下,笑道︰「我真胡

涂,口蹄疫是蒙古牛羊牲口的瘟疫,人可不會染上。」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你越猜越

亂了。那黃裳找遍四方,終于給他找到了一個仇人。這人是個女子,當年跟他動手之時,只

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但黃裳找到她時,見她已變成了個六十來歲的老婆婆……」郭靖大

為詫異,說道︰「這可真希奇。啊,是了,她喬裝改扮,扮作了個老太婆,盼望別讓黃裳認

出來。」周伯通道︰「不是喬裝改扮。你想,黃裳的幾十個仇人,個個都是好手,武功包含

諸家各派,何等深奧,何等繁復?他要破解每一人的絕招,可得耗費多少時候心血?原來他

獨自躲在深山之中鑽研武功,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別的甚麼也不想,不知不覺竟已過了

四十多年。」郭靖驚道︰「過了四十多年?」

周伯通道︰「是啊。專心鑽研武功,四十多年很容易就過去了。我在這里已住了十五

年,也不怎樣。黃裳見那小姑娘已變成了老太婆,心中很是感慨,但見那老婆婆病骨支離,

躺在床上只是喘氣,也不用他動手,過不了幾天她自己就會死了。他數十年積在心底的深仇

大恨,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兄弟,每個人都要死,我說那誰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

限到來,人人難逃。」郭靖默然點頭。周伯通又道︰「我師哥和他那七個弟子天天講究修性

養命,難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身?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郭靖茫然出神。周

伯通道︰「他那些仇人本來都已四五十歲,再隔上這麼四十多年,到那時豈還有不一個個都

死了?哈哈,哈哈,其實他壓根兒不用費心想甚麼破法,鑽研甚麼武功,只須跟這些仇人比

賽長命。四十多年比下來,老天爺自會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郭靖點了點頭,心想︰「那

麼我要找完顏洪烈報殺父之仇,該是不該?」周伯通又道︰「不過話說回來,鑽研武功自有

無窮樂趣,一個人生在世上,若不鑽研武功,又有甚麼更有趣的事好干?天下玩意兒雖多,

可是玩得久了,終究沒味。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兄弟,你說是不是?」郭靖「嗯」了

一聲,不置可否,他可不覺得練武有甚麼好玩,生平練武實是吃足了苦頭,只是從小便咬緊

了牙關苦挨,從來不肯貪懶而已。周伯通見他不大起勁,說道︰「你怎麼不問我後來怎

樣?」郭靖道︰「對,後來怎樣?」周伯通道︰「你如不問後來怎樣,我講故事就不大有精

神了。」郭靖道︰「是,是,大哥,後來怎樣?」周伯通道︰「那黃裳心想︰‘原來我也老

了,可也沒幾年好活啦。’他花了這幾十年心血,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學,

過得幾年,也染上了那誰也逃不過的瘟疫,這番心血豈不是就此湮沒?于是他將所想到的法

門寫成了上下兩卷書,那是甚麼?」郭靖道︰「是甚麼?」周伯通道︰「唉,難道連這個也

猜不到嗎?」郭靖想了一會,問道︰「是不是《九陰真經》?」周伯通道︰「咱們說了半

天,說的就是《九陰真經》的來歷,你還問甚麼?」郭靖笑道︰「兄弟就怕猜錯了。」周伯

通道︰「撰述《九陰真經》的原由,那黃裳寫在經書的序文之中,我師哥因此得知。黃裳將

經書藏于一處極秘密的所在,數十年來從未有人見到。那一年不知怎樣,此書忽在世間出

現,天下學武之人自然個個都想得到,大家你搶我奪,一塌里胡涂。我師哥說,為了爭奪這

部經文而喪命的英雄好漢,前前後後已有一百多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著經中所載修習

武功,但練不到一年半載,總是給人發覺,追蹤而來劫奪。搶來搶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得了書的千方百計躲避,但追奪的人有這麼許許多多,總是放不過他。那陰謀詭計,硬搶軟

騙的花招,也不知為這部經書使了多少。」郭靖道︰「這樣說來,這部經書倒是天下第一害

人的東西了。陳玄風如不得經書,那麼與梅超風在鄉間隱姓埋名,快快樂樂的過一世,黃島

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風若是不得經書,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

周伯通道︰「兄弟你怎麼如此沒出息?《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奇幻奧秘,神妙之

極。學武之人只要學到了一點半滴,豈能不為之神魂顛倒?縱然因此而招致殺身之禍,那又

算得了甚麼?咱們剛才不說過嗎,世上又有誰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習武入迷

了。」周伯通笑道︰「那還用說?習武練功,滋味無窮。世人愚蠢得緊,有的愛讀書做官,

有的愛黃金美玉,更有的愛絕色美女,但這其中的樂趣,又怎及得上習武練功的萬一?」

郭靖道︰「兄弟雖也練了一點粗淺功夫,卻體會不到其中有無窮之樂。」周伯通嘆道︰

「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干麼要練武?」郭靖道︰「師父要我練,我就練了。」周伯通搖頭

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對你說,一個人飯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卻不可不練。」

郭靖答應了,心想︰「我這個把兄多半為了嗜武成癖,才弄得這般瘋瘋癲癲的。」說道︰

「我見過黑風雙煞練這《九陰真經》上的武功,十分陰毒邪惡,那是萬萬練不得的。」周伯

通搖頭道︰「那定是黑風雙煞練錯了。《九陰真經》正大光明,怎會陰毒邪惡?」郭靖親眼

見過梅超風的武功,說甚麼也不信。

周伯通問道︰「剛才咱們講故事講到了哪里?」郭靖道︰「你講到天下的英雄豪杰都要

搶奪《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後來事情越鬧越大,連全真教教主、桃花島主黃

老邪、丐幫的洪幫主這些大高手也插上手了。他們五人約定在華山論劍,誰的武功天下第

一,經書就歸誰所有。」郭靖道︰「那經書終究是落在你師哥手里了。」

周伯通眉飛色舞,說道︰「是啊。我和王師哥交情大得很,他沒出家時我們已經是好朋

友,後來他傳我武藝。他說我學武學得發了痴,過于執著,不是道家清靜無為的道理,因此

我雖是全真派的,我師哥卻叫我不可做道士。我這正是求之不得。我那七個師佷之中,丘處

機功夫最高,我師哥卻最不喜歡他,說他耽于鑽研武學,荒廢了道家的功夫。說甚麼學武的

要猛進苦練,學道的卻要淡泊率性,這兩者是頗不相容的。馬鈺得了我師哥的法統,但他武

功卻是不及丘處機和王處一了。」郭靖道︰「那麼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為甚麼既是道家真

人,又是武學大師?」周伯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許多武學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

了,並非如我這般勤修苦練的。剛才咱倆講故事講到甚麼地方?怎麼你又把話題岔了開

去?」郭靖笑道︰「你講到你師哥得到了《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他得到經書

之後,卻不練其中功夫,把經書放入了一只石匣,壓在他打坐的蒲團下面的石板之下。我奇

怪得很,問是甚麼原因,他微笑不答。我問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為

了甚麼?」郭靖道︰「他是怕人來偷來搶?」周伯通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誰敢來

偷來搶全真教主的東西?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郭靖沉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對啊!正該好好的藏起來,其實燒了更好。」周伯

通一驚,雙眼盯住郭靖,說道︰「我師哥當年也這麼說,只是他說幾次要想毀去,總是下不

了手。兄弟,你傻頭傻腦的,怎麼居然猜得到?」

郭靖漲紅了臉,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練得更強,仍也不過

是天下第一。我還想,他到華山論劍,倒不是為了爭天下第一的名頭,而是要得這部《九陰

真經》。他要得到經書,也不是為了要練其中的功夫,卻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杰,教他們

免得互相斫殺,大家不得好死。」周伯通抬頭向天,出了一會神,半晌不語。郭靖很是擔

心,只怕說錯了話,得罪了這位脾氣古怪的把兄。周伯通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怎能想到

這番道理?」郭靖搔頭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這部經書既然害死了這許多人,就算它

再寶貴,也該毀去才是。」

周伯通道︰「這道理本來是明白不過的,可是我總想不通。師哥當年說我學武的天資聰

明,又是樂此而不疲,可是一來過于著迷,二來少了一副救世濟人的胸懷,就算畢生勤修苦

練,終究達不到絕頂之境。當時我听了不信,心想學武自管學武,那是拳腳兵刃上的功夫,

跟氣度識見又有甚麼干系?這十多年來,卻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胸襟博

大,只可惜我師哥已經逝世,否則他見到你一定喜歡,他那一身蓋世武功,必定可以盡數傳

給你了。師哥若是不死,豈不是好?」想起師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來。郭靖對他的

話不甚明白,只是見他哭得淒涼,也不禁戚然。周伯通哭了一陣,忽然抬頭道︰「啊,咱們

故事沒說完,說完了再哭不遲。咱們說到哪里了啊?怎麼你也不勸我別哭?」郭靖笑道︰

「你說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陰真經》壓在蒲團下面的石板底下。」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

「是啊。他把經文壓在石板之下,我說可不可以給我瞧瞧,卻給他板起臉數說了一頓,我從

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靜了一陣子。後來師哥去世,他臨死之時卻又起了

一場風波。」郭靖听他語音忽急,知道這場風波不小,當下凝神傾听,只听他道︰「師哥自

知壽限已到,那場誰也逃不過的瘟疫終究找上他啦,于是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後,命我將《九

陰真經》取來,生了爐火,要待將經書焚毀,但撫模良久,長嘆一聲,說道︰‘前輩畢生心

血,豈能毀于我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看後人如何善用此經了。只是凡我門下,決不

可習練經中武功,以免旁人說我奪經是懷有私心。’他說了這幾句話後,閉目而逝。當晚停

靈觀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兒。」郭靖「啊」了一聲。周伯通道︰「那晚我與全真教的七

個大弟子守靈。半夜里突有敵人來攻,來的個個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頭迎敵。七子怕

敵人傷了師父遺體,將對手都遠遠引到觀外拚斗,只我獨自守在師哥靈前,突然觀外有人喝

道︰‘快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否則一把火燒了你的全真道觀。’我向外張去,不由得倒

抽了一口涼氣,只見一個人站在樹枝上,順著樹枝起伏搖晃,那一身輕功,可當真了不起,

當時我就想︰‘這門輕功我可不會,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為師。’但轉念一想︰‘不對,

不對,此人要來搶《九陰真經》,不但拜不得師,這一架還非打不可。’明知不敵,也只好

和他斗一斗了。我縱身出去,跟他在樹頂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膽寒,敵人年紀比我小

著好幾歲,但出手狠辣之極,我硬接硬架,終于技遜一籌,肩頭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樹

來。」郭靖奇道︰「你這樣高的武功還打他不過,那是誰啊?」周伯通反問︰「你猜是

誰?」郭靖沉吟良久,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郭

靖道︰「兄弟心想,並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華山論劍的五人。洪恩師為人光明磊落。

那段皇爺既是皇爺,總當顧到自己身分。黃島主為人怎樣,兄弟雖不深知,但瞧他氣派很

大,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花樹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還有眼光!」郭靖跳起身

來,搶到說話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蹤全無,唯見幾棵花樹兀自晃動,花瓣

紛紛跌落。周伯通叫道︰「兄弟回來,那是黃老邪,他早已去得遠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黃老邪精于奇門五行之術,他這些花樹都是依著諸葛

亮當年《八陣圖》的遺法種植的。」郭靖駭然道︰「諸葛亮的遺法?」周伯通嘆道︰「是

啊,黃老邪聰明之極,琴棋書畫、醫卜星相,以及農田水利、經濟兵略,無一不曉,無一不

精,只可惜定要跟老頑童過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贏。他在這些花樹之中東竄西鑽,別人再

也找他不到。」郭靖半晌不語,想著黃藥師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會才道︰「大哥,

你被西毒打下樹來,後來怎樣?」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對了,這次你沒忘了提醒我說

故事。我中了歐陽鋒一掌,痛入心肺,半晌動彈不得,但見他奔入靈堂,也顧不得自己已經

受傷,舍命追進,只見他搶到師哥靈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那部經書。我暗暗叫苦,自

己既敵他不過,眾師佷又都御敵未返,正在這緊急當口,突然間喀喇一聲巨響,棺材蓋上木

屑紛飛,穿了一個大洞。」郭靖驚道︰「歐陽鋒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靈柩?」周伯通道︰

「不是,不是!是我師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靈柩。」郭靖听到這荒唐奇談,只驚得睜著一對

圓圓的大眼,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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